天津是近代中國的一面鏡子,特別是晚清和北洋政府時期與她相關的故事傳奇就更多了。從洋務運動開始,天津開設了全國最早的郵政、電報、鐵路,建立了具有相當規模的近代工業體系;帝國主義的租界,給天津以較深的西方影響;民國時期,前清遺老遺少和官僚政客們的云集,又給天津留下了很多歷史痕跡。上世紀,20~30年代各銀行、外資飯店的高大結實的西洋建筑遍布于解放北路,現存45幢,有28家風格各異的銀行建筑,大部分都有百年歷史,這條路又被稱為天津的外灘,舊中國的華爾街。

無論是歌舞升平,還是戰爭硝煙,那些真正的史實都早已成為一卷卷歷史檔案,若不待人翻閱,歷史中那些發黃的書頁也只能等著晨光的臨幸了。不過,天津這座城給人印象最深刻的至今還是那些隨處可見的有著異域風情的各種建筑,有人說,北京的胡同四合院,傳統特色十足,那天津的大小洋樓可有一比。不過,了解天津歷史建筑,要把外商們的辦公區也就是解放北路和五大道的西洋住宅,再加勸業場與濱江道商業街,一同聯系起來,這樣才能完整地勾畫出天津近代“洋化”的歷史。
這兩年,因為去辦事的緣故,沒少從北京往天津去,早晨坐火車去也匆匆,晚上回也匆匆,拍了不少照片,也徒步走過不少天津的街道。發現一些破敗的小洋樓已經被拆了,建起了一些翻新的仿古小洋樓,比如海河北岸的民族路一帶,海河南岸也有不少,這一點讓人感到非常困惑。盡管這無疑又是一輪新的圈地運動,原來住在這些樓里的老居民搬出去,時代變遷把原本安靜、獨立、精致的小樓變成了筒子樓,這固然是不怎么恰當,不過就此推倒重建,用假古董換了真古董卻又令人費解。盡管后人沒有看到這個過程,不過稍加留心也是一定能發現這里面大有不同的。不過,說什么也沒用了,現在這些樓恐怕早已完工,等著他們的新主人入住了。值得慶幸的是,這里畢竟沒有變成庸俗的功能建筑群,基本上保留了原有的街道風貌。
早年的租界區——五大道對西洋式建筑保留得比較完好,雖然也是已整葺一新的建筑和街道,總體而言卻值得流連。五大道包括成都道、重慶道、常德道、大理道、馬場道,故而稱作“五大道”,實際上有著獨特歷史風貌建筑的街道在天津遠不止這里的幾條。五大道有著英、法、意、德、西班牙等國各式風貌建筑230多幢,名人名宅50余座,天津歷史風貌管理辦公室也位于這里的一棟小樓中。五大道街區的道路以今天的標準看依舊不窄,馬場道是五大道地區修筑最早、最寬、最長的馬路,卻也不很寬;不似有些大城的主路,過路就像過封鎖線,令人心驚肉跳。馬場道來源于19世紀末,英商在佟樓“養牲園”一帶修賽馬場,此后在馬場以東修了一條連接英租界的道路得名。
五大道的整個街道規劃整齊,不高的小樓建筑兩旁,行走其間,異域風情往往讓人眼前一亮。這些小樓各具特色,漂亮雖漂亮,現時看起來卻并不那么地道,缺乏一種西方建筑本來應有的風骨,也許是后來維修過程中被不經意混合了,還是缺少了建筑材料,敷衍了事?實際據考證,五大道地處英租界的黃金地段,隨著天津在近代歷史上的日趨重要,外國租界又相對安全,有錢有勢的人們便在這里爭相置地建房,成了天津名符其實的富人區。若論中國近代城市所擁有的富人區的規模,估計五大道當屬第一。不知道這老房子現在的主人是誰,估計屬于私人的很少,都是被政府和各單位占用的,還有一些公司租了來辦公用的,更多的則被改成高檔的賓館和高檔餐廳,比如和平賓館就是在大理道66號的西班牙風格的孫氏舊宅的基礎上改建的,現在是天津市機關的下屬四星級酒店,也是當年毛主席和周恩來旅津的居所。
事實上,后來五大道的住戶是中國人比外國人多,這些房子也多為中國人所建,他們不懂得西方建筑的風格準則,就隨心所欲地去刪減與添加各種外來的建筑樣式。他們覺得廊柱好看就在房上加幾根,喜歡哥特式的拱頂,也在自家門廳里造一個。既然是私人住宅,便這么隨意地設計出來了,反而增加了更多的個性色彩,再經過后來的反復修建變成了如此面貌。如果留意看,還會發現一些西式山墻上的通氣孔竟然被改成一枚老錢圖案,這是中西合璧的典型痕跡之一。
有兩座著名的中西合璧的公館建筑:一是大理道3號、5號的蔡成勛舊居。3號是主樓,外觀法國羅曼式,內裝修使用中式木雕。5號為中式四合院家廟,垂花門及門窗隔扇,磚、木、石雕,無一不精。另一是重慶道55號慶王府,為清朝慶親王載振的公館,主樓平面由二層樓的四合院構成,西式外檐,中式天井和裝修,頂層為祖先堂。庭院東部為中式花園,有假山、石洞和六角涼亭。總體而言,五大道的別墅,比起解放北路那些真正的西洋高大建筑要隨意得多了。解放北路那些巨大的西洋石頭建筑,森然林立在道路的兩側,顯得高大,沉重,深厚黑暗的銅門,高高的石頭臺階都讓人頗感壓抑。
天津的中西合璧,以西洋為主的建筑風格影響至今,如今在天津的一些新建筑中依舊可以看到解放北路和五大道公館別墅的設計上的影子。天津大學的建筑設計也是全國的翹楚,就不知道這里面和天津的歷史建筑之間是否有更深的聯系了。
這里和北京胡同四合院充滿平民氣息的風格完全不同,五大道是外國僑民和達官顯貴的居住區,盡管位于市中心,仍發現這里非常安靜,缺乏市井喧嘩,來往車輛較少。各個建筑內外都有著茂密的大樹,墻頭還有植被花草,所有能看到的大門都是永遠緊閉的,除了偶爾有人進出之外,你只能猜測這個院子里都是些什么場景。而老北京的四合院曾經何嘗不是如此呢?作為完全私密的住宅,只有淪落為大雜院以后才變得進出方便,路人都可以參觀了。
建筑的私密性構成的深邃和幽靜的氛圍也正是五大道別墅的特色。這里顯赫一時的住戶,在當時動蕩的社會背景下希圖安逸,不事張揚。所以在環境形式上,房屋以不超過三層為主,隔院臨街,用繁茂的花木掩住樓窗,院墻全是實墻,很少使用欄桿式的。但這種有悖于街道景觀的實心墻面,正在政府的要求下逐漸改觀,要求改成可以透視內部園林和建筑的欄桿式圍墻。
遺憾的是,這種私密的傳統保留至今,人們只能沿街從墻外遠遠地看看那些小樓的高臺階、院里的桌椅什物,粗泛地看到些當年名人故居的風采。至于樓內究竟是何等格局與展設,如何精美裝飾,當年那些名人的生活是怎樣的環境,一概不得而知。除了少數商業開發成為酒樓賓館的建筑可以借著消費的便利進入之外。

在天津,尋訪那些有名的建筑和名人故居是要費一番工夫的,自己走了多次也許路過而不知道,或知道在何處卻沒有機會路過。比如馬連良舊居就是西班牙風格的疙瘩樓,現在則是一處很高檔的酒樓;清末大太監小德張的舊居則淹沒在一片普通的民居中,是我在偶然中發現的。馬場道121號小洋樓原為英僑學者達文士居住,稱“達文士樓”,這座典型的西班牙花園別墅,是五大道上最早的建筑。后來一查,才發現有一條被推薦的參觀線路為:從河北路與成都道交口——常德道——大理道——新華路——馬場道——香港路——重慶道——南海路——河北路。沿途經過的名人故居分別為:民國總統徐世昌、曹錕舊居,潘復、顧維鈞、張紹曾、龔心湛、顏惠慶、朱啟鈐六任民國內閣總理舊居及慶王府等。
天津人的小洋樓情結很深,特別是后來在這里住過的感受頗多,甚至讓一位地道的天津人專門寫了一本書《其實你不懂天津人》來說道說道:
“小洋樓文化的另一個特點,就是健康的和病態的、有益的和有害的,全都混雜在一起,它使你在接受的同時,就失去了抵制的能力。穿西裝、吃西餐、看電影、進舞廳,就在你接受西方文化的同時,你也同時接受了這種文化帶給人的躁動……”
“……一方面,小洋樓里的外籍居民們,把他們的文化帶進到了中國,并由此對中國的青年一代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另一方面,西方文化在天津小洋樓先經過了一個消化過程,使它對中國的土壤有了適應性,這樣就使外來文化在融入中國傳統文化的過程中少了一些阻力……自然,天津的小洋樓文化在造就出了一代被世界文化認同的知識分子的同時,也造就出了一代數典忘祖的洋奴,也就是造就出了一代被中國人厭惡的假洋鬼子……”
既然談到天津的西洋文化,就不能不看看西開教堂。這座1916年法國傳教士杜保祿修建的教堂,它位于濱江道商業區的一端,一個鬧中取靜的好地方。教堂建筑是雙頂,紅白相間的磚結構建筑。高長的窗上是帶畫的五彩玻璃、圓頂的鐘樓顯得莊嚴而肅穆,進門有一個石頭鑿成的圣水池,放在立柱上,院中一座假山前,圣母馬利亞像在鮮花和蠟燭簇擁中。教堂可以隨意進出,只要保持安靜即可,當然,還是要了解一些天主教的規矩,如果讓看教堂的人看起來像真正的信徒,會給參觀帶來很大的便利。教堂的內部很大,兩排共14根立柱,把教堂縱向分為三個區域,兩側有彩繪壁畫,廊柱上的彩繪雕刻相比歐洲的教堂則要簡樸許多,圣壇的左右分別是基督像和圣母像。因為天津的居民受西方文化影響很大,信仰天主教的人數眾多,西開教堂就是這一帶最大的教堂,用中國的老話,其“香火之盛”自然不用言說了。

曾經一直有一個疑問,天津最著名的老商場為什么叫勸業場?難道是安置游手好閑的人士,勸其經商從業的嗎?查了資料才知道,原來勸業場1928年12月21日建成開張,樓高7層、場地寬闊,轟動了整個津門。場內“勸吾胞與,業精于勤,商務發達,場益增新”四言聯句高懸,各取其第一字,剛好組成“勸業商場”,這就是勸業場的得名。勸業場是中國人投資的北方少有的大型商場,中德合辦的井陘煤礦的買辦高星橋仿照上海大世界的規模建造了這座娛樂商場,其主要股東除高星橋外,尚有清慶親王載振、日本正金銀行買辦魏信臣、天津錢業公會會長葉蘭舫等。如今的天津勸業場成為商業街地標,至于它里面賣什么,經營狀況如何,路過數次,居然不得而知,整座大樓也早已不適合當今商業的需要,多數游人也只是門前駐足,照相留念而已,假如當年投資者知道這樣的局面不知道能有何感想了。
從這些老房子看天津,一步一景,一景一步,像打開老相冊,每一張發黃的照片都活動了起來。當年那些衣冠楚楚的中外居民,仿佛又走在這些街道上,和你擦肩而過,越發令人相信時空是可能交錯的,歷史并未真正消失。
天津的名城保護盡管有些不足和爭議,不過在國內看來是卓有成效的,大部分建筑修舊如舊,功能也只限于辦公、居住。并沒有像北京后海周邊的胡同,早已變成餐廳酒肆云集,燈紅酒綠,聲色喧囂的場所。這也與天津人低調務實的風格密不可分,如果是在北京,老舊建筑被鏟除之后,原址基本上沒有可能被重建類似的建筑,而是往往被成片地挪作他用,連街區的格局也被開發破壞了。盡管也很不愿意看到那些天津的破舊老房子被連根拔除,不過看到那些新建筑基本保持原來的風格,部分修舊如舊,也尚勉強能令人接受。
作家馮驥才曾針對他的家鄉天津,說過一段讓人深醒的話“……面對著這些陳舊又沉默的遺物,人們往往缺乏文化的悟性,甚至純粹把它們當作了一種物質性的家產,單一地用經濟眼光去衡量它的價值。如果它殘破了,褪色了,過時了,便把它處理掉。于是,我們的家庭很少有歷史印痕。或者說,雖然我們自豪于自己的數千年的歷史文化,在我們每一個人的家庭里卻很難見到遺跡。過去由于窮,能賣的早都賣了;現在由于富,趕快棄舊換新。” 他用了十年時間,趕在天津城市面貌大變遷完成之前,組織人力物力記錄了天津的絕大部分老建筑并出成了畫冊《天津老房子》。也許未來翻閱這份珍貴的影像記錄,會比我們實地看到的解放北路和五大道的天津老房子要有更多的感觸。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