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5月長假,隨旅游團去福建。先到廈門,廈門的市容讓人失望,凌亂蕪雜,好在廈門大學仍完好保留著魯迅故居。1926年9月魯迅先生曾南下任教于此,但南普陀寺的鐘聲并沒有留住魯夫子的腳步。1927年1月他即決然遠去。站在魯迅宿舍前,想當時的廈門該是何等落后、保守,已經名滿天下的魯迅屈居到此,那種落寞可想而知。讀者諸君讀一點《廈門通信》也就知道了,或者看幾行《寫在〈墳〉后面》,也是可以的。他在離開廈門坐在船上的時候,還這樣說:“陸上的風濤要比這險惡得多。”

看來,魯迅先生是從水路離開廈門的。而我們則是乘火車,一列早應進入博物館的火車,沒有空調,連電扇也沒有,窗子生銹。我們就這樣時空倒流般地連夜飛馳武夷山。在我幼稚的視野里,武夷山只是一系山脈而已,那里盛產茶葉,如此而已。到武夷山的第一眼,證明預想不虛,不過如此。夜宿蘇閩寒舍,床鋪潮濕,窗外蟲聲徹曉,已體會到南方山區的非同尋常,不是我們這些“北方郎”短期便能適應的。
第二日,去武夷山天游峰,竟意外地邂逅朱熹園,大出我之料想,一時心潮難平,本欲不再上山,專就此園徘徊。一者導游不許,二者恐怕又是什么假文物。從天游峰下來,又路過朱熹園,這次難禁誘惑,尋徑而去,竟于隱屏峰下,九曲溪畔,找到了朱熹創立的武夷書院,又稱武夷精舍。他在這里授徒多年,最終完成并刻印了傳世杰作:《四書集注》。
韓元吉《武夷精舍序》說:“吾友朱元晦居于五夫里,去武夷一舍而近,若其后圃,暇則游焉。與其門生弟子挾書而誦,取古《詩》三百篇及楚人之詞,哦而歌之,瀟灑嘯詠,留必數日,蓋山中之樂悉為元晦之私也。……”
本只為山水而來,不料卻“邂逅”了朱熹,而且是這般有名的武夷書院,山水于是淡出,思想開始凸顯。孔子說:仁者樂山,智者樂水;仁者靜,智者動;仁者壽,智者樂。“山不在高,有仙則靈。”有了朱熹的存在,這方山水才有了靈性,才有了輾轉的必要。而輾轉的結果,讓我多年來關于朱熹的困惑,有了許多的解釋。朱熹詩曰:晨窗林影開,夜枕山泉響。隱去復何求,無言道心長。我隱隱感覺到沒有武夷山,也就沒有朱熹的那般思想。可以說,武夷山誕生了理學大師朱熹,朱熹也成就了武夷山,它因此而被尊為“道南理窟”。

中國歷史上有許多思想家,但論其思想,與其故里關系如此密切者卻并不多,前有孔孟、老莊,后有朱熹。孔孟,今山東人,故有北方的大氣象,氣盛言簡。老莊,其學多水的柔,更多南楚國的浪漫色彩。而朱熹,福建人氏,雖祖籍徽州,其實生在福建尤溪,長于五夫里,講學于武夷山,卒于建陽。平生足跡絕大在福建,又大半在武夷山。武夷山茂林修竹,危崖清泉,山險溝深,曲徑通幽,除當地土著外,外人很少進入,并非通衢大道,亦非交通樞紐。而正是此等潮濕幽靜之地,才鍛就了朱熹體大思精、致廣大而盡精微的理學體系。我似乎明白了朱熹為何能在儒學“精微”處超絕前人甚多,除了南宋之時福建乃理學重鎮,有一大批師友切磋請益,更與這方水土大有關系。一個北方人不會有如此成就,此點只可自家體悟,無法給別人道個明白。人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其實,一方水土也養一種思想。
現存武夷精舍乃2004年重修。但院內尚殘留兩堵土墻,黝黑的窗欞記載著久遠的歷史。朱熹畢生反對“務記覽,為辭章,釣聲名,取利祿”的官學傳統,力求讀書的涵詠功夫。他說:“凡看文字,端坐熟讀,久久于正文邊自有細字注腳迸出來,方是自家見得親切。”“字字句句,涵詠切己,看得透徹,一生受用不盡。”我從書院購置了二幅朱熹碑刻拓片,其一曰:涵養窮索,致知力行。可謂其思想的精髓,證之當下教育,亦不失為一劑良藥。至于書法的精妙,自是余話。
從書院又購買了幾冊關于朱熹的著作,大都是當地人所著。有一冊《朱熹在五夫》,記載了朱熹在故里的言行。五夫里就在附近,很想造訪,奈何時間匆促,難以成行。據導游說,早就沒有了遺跡。而在福建朱熹及門人一共創建了20余所書院,可惜也大都不存。偶有遺跡,也相見甚難,只好作罷。
不料第二日,爬水簾洞,無意中又“邂逅”了朱老夫子。水簾洞,曲徑通幽,在武夷山深處,群嶺逶迤之中,忽地平地立起千仞懸臂,如屏風,如鳥翼,衛護著數畦茶田。崖頂凹處有水飛流而下,聚而成潭,真絕佳去處。崖腰處凹進十丈有余,成一天然洞穴,修建有幾座平房。我們拾級而上,房檐前赫然三個大字:三賢祠。細瞧,又是朱熹。與武夷書院不同的是它是朱夫子恩師劉子翚講學修身之處。朱熹、劉甫經常到此請益。站在三賢祠前,看著朱熹親筆題寫的匾額:百世如見。望著泉水經年地從崖尖斜飛而下,我的心底亂云飛渡:在那樣一個茍活的小朝廷,民間竟有如許學術力量在暗暗地生長著,不能說不是一大奇跡。

走下三賢祠,不由請示導游,是否附近還有朱熹遺跡,那位漂亮的女導游堅定地說:沒有了。我對她的話存疑,因為我發現這些導游只對金錢感興趣。她們死命地趕著我們走,似乎我們不是在旅游,而是正在進行比賽。可卻把大把大把的時間放在茶館、珠寶店,誘使,或迫使我們購物,享受超高價的購物挨宰。
果然,在下山的拐角,我發現了一座寺院:慧苑寺。在女導游的白眼(她的白眼很好看)與呵責中,我毅然折了進去。看簡介,朱熹真的在此寺活動過,并書寫了一幅三個字的匾額,問管理人員,早已入市里博物館了。由于女導游的白眼,我沒有記住這三個字。該寺早已變味,小小二層樓小院,竟也三教合一,掃一眼很是傷心,只有悵然出來,沿路下山,跟著導游去農家購物去。當然,我只是喝了幾杯茶,并未購一物。憶及前日遇到的一副對聯:平等不二,茶禪一味,就當是打禪吧。
從此再未“遇見”朱熹,但這已經很知足了,甚至這出乎意外的邂逅,很長時間都讓我亢奮得無法平靜。不平靜非為山水,只為山水間的人。我想,我終于懂得一點朱熹了,或者說找到了入門的鑰匙了。這是此行最大的收獲,但卻是無意得之。
人生大概只能如此!
草畢此文的第二日,隨團漂流崇陽溪,雨云低垂,細雨如織,倉皇中又一次撞到朱熹懷抱。抬頭一看,“朱子渡”三字在雨水的沖洗下更加清晰,身旁偉岸的朱熹塑像臨溪而立,身形很似孔子。朱熹從此渡口經常往來閩贛諸地,講學授徒。而我們冒雨出行,卻只為漂流。兩岸空翠欲滴,溪中清流急湍,雖為良辰美景,可惜沒有了朱老夫子,未免寂寥許多。其實,當初朱夫子從此遠游,心情也該落寞的——他本不屬于紅塵中人。
李太白說:古來圣賢皆寂寞。朱熹是寂寞的,四入官場,立朝四十九天,仕途很不得志,晚年更在“偽學”的迫害中郁郁而終;魯迅是寂寞的,從北京跑到廈門,從廈門跑到廣州,最后落腳上海,始終惶惶如也,席不暇暖,最后在通緝令中孤獨而去。但有一點毫無疑問,他們絕對是圣賢,真正的圣賢,中華民族的文明賴他們而得以流傳,并發揚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