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旅

平生記住的第一個地名是瑞麗。

童年時，父親在講述我的往事的時候，總是要說到瑞麗這個地名。在我最初的記憶里，瑞麗并不是一個地名，而是一些鮮麗的東西，比如，一個有鮮艷圖案和花體英文字的鐵皮餅干筒；比如，一床暗紅色的有阿拉伯花紋的提花毛毯；比如，媽媽給我洗澡的那個鋁質的大盆，還有一個我曾經戴過的花環。在父親的講述中，我的腦袋里還顯影一樣地出現了我家房后面茂密的芭蕉樹，還有纏在我身上的那一股菠蘿的蜜香味……小小的我就知道，瑞麗這個美麗的詞匯是附著在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一個東西。

還有歌聲“毛主席的戰士最聽黨的話，哪里需要哪里去，哪里就是我的家……祖國要我守邊防，打起背包我就走”的旋律。在我生長的過程中，父親總是會對我說起，我兩歲的時候，每當營房里的官兵列隊集合高唱軍歌，我就會站在隊列的前面，揮動著小小的雙臂當“指揮”。有一次，我居然在煞有介事地履行“指揮”的工作時，當眾尿濕了褲子。

在我三歲的那一年，一紙命令把父親調到了與瑞麗相距一千多公里的楚雄的一所陸軍野戰醫院工作。我們全家，也就是我的父母和我，還有媽媽肚子里的弟弟，一起經過了七天七夜的長途旅行，來到了爸爸新的營房。對于這次旅行我沒有任何記憶，但現在想來，父母在這次旅行中一定是經歷了千辛萬苦的。

從此以后，瑞麗成了我們家說到的最多的一個地名，我們家的人誰也沒有再去到那個地方。父親離休以后，在說到今后的很多計劃的時候，總有一個項目，就是帶著我們全家再次回到瑞麗去。父親離休已經十多年了，但是這個計劃總是因為這樣和那樣的原因，沒有實現。

去年年底，一個兒童文學筆會邀請我參加，在他們的出行計劃里，有到瑞麗的安排。盡管還有其他要去的地方，而且那些都是我多次去過的地方，但就因為有瑞麗之行，我接受了邀請。之后等待出行的日子，每天都有些興奮和緊張。

到達瑞麗的時間，是11月當中的某一天的下午，一直照耀在我們頭頂的太陽，已經滑到了西邊的天穹，這時的陽光是金色的，我看到的第一眼瑞麗小城，就是籠罩在一片金色之中的。當我看到那些建筑和街景的時候，我才發現對于瑞麗我真的沒有一點記憶或者說我記憶里的瑞麗是另外的樣子。

還沒有去下榻的酒店，我們一行人就被帶到了邊境管理站，將要在這里辦理第二天過境到緬甸的有關手續，因為我是現役軍人，我無權因私跨出國境，所以當大伙在一個屋子里辦理手續的時候，我一個人坐在管理站的后院里。后院很新，因為所有的建筑都很新，與我見過的很多城市的建筑幾乎一樣，只是院子里赫然生長著七八株茂盛的芭蕉樹，芭蕉樹高大張揚，闊大的芭蕉葉像一張嬰兒小床一樣。我緊盯著這些芭蕉樹，一些模糊的記憶像一張浸泡在顯影液里的底片一樣，漸漸清晰起來，不過始終沒有清晰成一張精美的圖片，總是那么模糊那么陳舊，還很潮濕。聽媽媽說，當年我們居住的房子后面就是一片芭蕉樹，我對媽媽說，我有記憶。我發現我的記憶總是在父母的敘述中呈現，這時眼前的芭蕉樹似乎在一種記憶里的聲音中，與記憶里的場景重合了。我的心咯噔了一下，我知道我真的到了瑞麗了，到了我花朵一樣的童年曾經生活過的地方了。

第二天一早，同行的伙伴們就整裝待發準備過境了，他們對我說了很多安慰的話，我也一副難舍難分的樣子，堅決要求送他們到國門口。到了姐告，就到了國門了，我目送著他們魚貫進入那個對我緊閉的小門，和他們揮手告別，站在我身邊的司機小合，把我拉到了一處立著鐵柵欄的地方，指著對面對我說：那就是緬甸了。我看到了一樣的植物和土地的顏色，我在想是誰、在什么時候、憑著什么，把一樣的土地和一樣的植物甚至一樣膚色的人分成了兩個區域。

我站在姐告的界碑下面給父母撥通了電話，媽媽告訴我當年每逢趕街的日子，她就背著我從姐告到對面去玩，我曾經見過那時的我的一張照片，我穿著傣族的裙子，頭上像傣族姑娘一樣盤著一個半圓的花環，那時的我眼窩深陷，眼睛很圓很大，有些異族的模樣。媽媽在那里買回了很多日后我們家常用的日用品，那時媽媽是一個邊防軍人的妻子，而那時的父親也像現在的我一樣，在嚴格的紀律下面沒有走出過國門。只是那時我實在是太小了，所以，當我把目光投向那個我在童年的時候曾經去過的地方的時候，我沒有絲毫的記憶。

可是，我依然對瑞麗這個邊境小城充滿了好奇和興趣。

那一天，我獨自走在瑞麗的街上，這是我見過的人最少的城市了，在長長的街道上，極少見到行人，來往的車輛也非常少。我找到了新華書店，我準備買一張瑞麗地圖帶回去給我的父母。在書店里我看到了我出版的新書《天香百合》，我把它買了下來，并要服務員給我蓋上瑞麗書店的章子，我捧著這本我非常熟悉的書，我忽然有些激動，我很庸俗地想了很多事。

我舉著那張地圖，走在安靜的街道上，那張地圖其實很簡單，也是我見過的所有城市地圖里線條和圓點最少的地圖。我信步走在大街上，我的腦袋一直在努力、在搜索，無論怎樣，在這里畢竟度過了我生命中的三個年頭。可是，我腦袋里的記憶庫里，對這片土地沒有印象。我只是在賣雜貨的那一條街上，看到了我們家曾經用過的那種獨特的鋁鍋和我們從小在里面洗澡的獨特的鋁質大盆，它們的確是屬于瑞麗的，經過了30多年的日月，它們的模樣沒有一點變化，我久久站在雜貨店的門口，老板以為我要買他的東西，告訴我這些鋁制品都是從外面進來的。我真的很想再買回一只鍋去，是這些模樣獨特的日用品，讓我記憶里的瑞麗和眼前的瑞麗最接近重合。

這次到瑞麗去，最主要的一個目的地是我們曾經住過的邊防老二團的營房。很巧的是，在菜市街我見到了一個來采購的小兵，我問他知道老二團的營房在哪嗎？他告訴我他們現在住的營房據前輩們說就是一個老營房的原址，他熱情地為我帶路，我們坐了一段出租車來到了部隊。這個連隊的指導員是我們刊物的熱心讀者，他告訴我，我要找的老營房在城市的北面，盡管沒有找對地方，指導員還是留我在連隊吃了午飯。接著，我又打了一輛出租車向北奔去。司機是一個和我年齡相仿的男人，他告訴我他知道那個老營房的地址，路上我給父親打了電話，父親告訴我從部隊進城門要下一個很大的坡，司機一聽更加肯定地說，就是那兒了。

父親還告訴我，進城的地方有一個古老的城門，過了一會兒，車停了下來，司機告訴我，這就是老城門的地方。我轉著頭四下一看，根本就沒有城門的影子，只有一塊高約一米，寬約五十公分的石碑歪歪斜斜地立在路邊，我走近一看，上面依稀能看出“北城門”幾個字。父親在電話里還說，每到星期天，他就會騎著自行車從北門進城，買回一些新鮮的魚肉改善一下生活，盡管那時父親和母親都住在同一個營區，但是，父親只有到了周末才能回到我和母親住的小屋來。每到周末的時候，父親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從團部的托兒所里接出來，然后抱著我回到母親那里。

汽車爬了一個很大很大的坡，接著一個建筑得相當規范的部隊營房出現在我的眼簾里，一個士兵正在站崗。他看了我的證件以后，我被允許進營房，司機和車等在外面。一個值班干部接待了我，他告訴我他是副營長，姓楊。我把自己的來意告訴了他，他說他的父親也是老二團的，叫楊大榮，曾經是紅色堡壘連的連長。我當即又給父親打了電話，果不其然，父親不僅知道楊大榮，而且還很熟悉，他說當時楊大榮還是一個班長，后來官至軍分區司令員。我把電話交給了楊副營長，他們通了很長時間的話，父親大概是問了一些他父親楊大榮的現在的情況。收了電話，楊副營長告訴我，老二團的營房一間也沒有了，現在的營房都是新蓋的。

我多少有些失望，楊副營長看出了我的失望，他指著一片地基告訴我，那些就是老營房的地基，我站了上去，極目望去，四周一片蔥綠，長滿了灌木叢，一棵高大的大青樹立在山頂。楊副營長說，大青樹是老的，我仰頭看去，樹冠有一個籃球場那么大，我走了過去，摸到了樹干，我不知道，我的手印會在40年后在這里重疊嗎？

楊副營長不時地指點著一些地方讓我看，我在那些雜草叢中看到的僅僅是歲月的樣子，歲月就是這樣的，它不管你的記憶里有沒有它，它都依然存在。我想在歲月的記憶里一定有過那個頭頂上戴著花環，穿著傣族筒裙的小姑娘吧。

再一次到姐告的時候，是當天下午去迎接我的伙伴們，他們或許是怕我傷心，告訴我那邊是多么的破爛不堪，完全是時光倒流了幾十年的感覺.公路破爛，汽車破爛，吃得無法下肚。我只是靜靜地聽著他們敘說，《北京日報》的彭俐給我帶回了一個手工縫制的跨包，鮮紅色的，我特別喜歡。這個鮮麗的包包，真是與那些破爛很難聯系在一起。

父親是上世紀50年代初期隨部隊進駐云南邊疆的，起先在邊境一帶征戰剿匪，后來駐守邊關。我是在襁褓中被父母抱到瑞麗的，我在瑞麗學會了走路、說話。后來我們就離開了。我把瑞麗之行當成是一次舊旅，是一次重返，可是，這個舊旅的所有一切，對我來說都是嶄新的。在瑞麗停留的40多個小時的時間里，我呼吸著這方土地上的絲絲縷縷的空氣，我不斷地告訴自己，這是我生長過的地方。不過，這個聲音是單向的，沒有回音。這是一種很奇特的感覺，好像是一個古董百寶箱里裝著的是MP3和數碼相機。關上是一種韻味，打開是別樣風情。

瑞麗對我來說就是這樣的，記憶是一種韻味，現實是萬般風情。

人生中總是會有那么幾次舊旅，因此，人生中也就會有很多種韻味和很多種別樣風情。我想，這樣的人生豈不很豐富多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