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收藏的火爆,促進了文物藝術品的流通,也造就了許多中青年的鑒藏高手。而其中不少人,雖然有一定眼力,卻不能動手創作。但也有極少的例外,陳步一便是其中之一。他不僅是中國歷史上首批得遇多位大師專家指點傳授的文物鑒定專業碩士學位獲得者之一,還為培養文物鑒定人才,艱苦備嘗地辦起了我國第一所文物博物館學院,而且在苦心孤詣辦學的余暇,不時重提彤管,即興揮毫,寫心畫,畫心印,不同凡響地流露自己對獨特人生的體悟,表現了一位學者型書畫家的精神境界和宏大抱負。

我認識陳步一在十多年前,當時他早已從安徽師大美術系畢業。那時收藏風氣剛剛興起,帶著畢業浸淫民族文化的志趣,告別家鄉付梓來京,期望在故宮博物院學習文物鑒定。當時,國家文物局正委托我工作的中央美院開辦書畫鑒定研究生班,通過博物館和學校的合作,造就新一代高級鑒定人才。他便在楊新先生的發現和推薦下,以優異的成績考入了碩士研究生班,由一個美術青年變成了文物青年。攻讀研究生期間,步一尊師重道,學習刻苦,理論聯系實際,多處實地考察,對于“雙胞胎”作偽的案例尤有突出見地。他用文言文寫成的關于高風翰的碩士論文,不但對意見紛紜的學術問題發表了新見,而且表現出超出儕輩的古文化根底。
此間,偶爾也遇見到他的國畫作品,這些作品有的完成于入讀研究生之前,有的創作于學習書畫鑒定之后。那時候,步一正著力把握時代風格和個人風格,從品味古人之跡到理解古人之心,在藝術品格筆墨語言和工具材料的聯系中深入理解傳統的精微奧妙,在認識上有了極大的突破。
他獲得書畫鑒定碩士學位以后,便以少有的魄力開辦起我國第一家文物學院,我也前往授課。只見他辦學無比認真,苦心策劃,積極排課,事必躬親,教學上敢于創新,強調理論與實踐的緊密結合,為不斷擴大教學實物收藏,節衣縮食地建起了學院的文物陳列館。八年來,他堅持和多位專家一道常年執教,奉獻良多。
令人高興的是,他最近向我出示了部分書畫近作,我驚異而興奮地發現,他的近作在消化古人中顯現了自我,花鳥和草書面目一新,進入了錐處囊中即將脫穎而出的境地。從事書畫鑒定的前輩,無論啟功、謝稚柳,還是徐邦達,不僅是鑒定泰斗,更是書畫名家。我們這些已入老境的鑒定學者,即使能寫能畫的人,也越來越“有口能言手不隨”。然而當今要使中國書畫高視闊步地走向世界,必須認真繼承傳統的精髓,具有鮮明的民族身份。要想發展書畫鑒定之學,除去引入科技手段之外,從研者也有必要兼事藝術實踐,把“眼學”奠立在心手眼一致上。所以我看到步一在雙方面的互動精進,打心底感到學界和藝苑的后繼有人。
步一的近作,有國畫,也有書法。國畫有奇石,更多是花鳥。奇石創作于“非典”期間,畫的是靈璧石,但如山之堅,如云之動,漏透瘦皺,似有生命。造型融匯中西之法,體面結構刻畫得深入細膩,筆蒼墨厚由龔賢上追宋人,尤能結合題詞把個人的情懷注入凝結了天地精華的奇石之中,小中見大地表現對自然歷史人生的深層感悟。他的花鳥畫始于少年時代,初從八怪入手,復追八大、老蓮、旁參吳呂碩、潘天壽,亦曾向敦煌壁畫尋根。近年的作品,題材以鷹石魚梅花為主,畫法參照八大山人為多,但奇而簡,肆而厚,既蘊蓄著磅礴的力量,又透露著超越的空靈。
他青少年時代艱苦倍嘗的經歷與遠大抱負,如今置身物欲橫流環境中而選擇教書育人凈化精神的志向,都使他對八大、弘一這類奇才的藝術世界情有獨鐘。他深知優秀的書畫作品不僅要新在面目,尤其要講求藝術形式與文化內涵的高境界、高格調的內外統一,每作書畫也都以這種認識自醒。他的近作既力求深入古人堂奧,又力避平庸,特別重視一個“寫”字,每以禽鳥代言,在物我兩忘中抒寫心曲,時而復加題跋,表現出同輩少有的綜合學養與格調,開始形成著有別于古人的視覺特色,一是筑基于西畫造型能力的夸張變形,畫鷹最為明顯;二是水墨點筆與飛白干筆的結合,源于八大而比八大更重視燥潤對比;三是墨筆與重色的結合,強烈程度有過缶廬。不能說每幅畫都已完美無缺,但表現出的確是非凡的勢頭。
他的書法近作有行書,有隸書,但多為草書。他學習書法比學畫更早,楷書始學顏真卿,后轉唐人寫經,也臨襲過二爨和《天發神讖》,又鐘情于鐘繇。行書從陸柬之《文賦》入手,寫過《蘭亭序》,特別是褚遂良臨的蘭亭,對王鐸也下過工夫,近年尤喜懷素和元人中的鮮于樞、楊維楨。近年又旁及宋克。隸書開始學張遷和鮮于璜,草書則以孫過庭《書譜》筑基,由衷喜愛林散之的墨韻如畫。1999年進入中央美院之后的全部時間,他幾乎都投身文博教育,雖然臨池的實踐變少,但讀帖從未停頓,且收藏過手真跡精品日多,對書法藝術精微奧妙的領悟與日俱增。在原來的基礎上,在教學相長中得到學術與人生綜合學養的提高,現今他的書法也有了令許多所謂大家級人物汗顏的震撼力。
從近年的作品看,他的行書出入于蘭亭、褚遂良和王鐸,輕靈者婀娜隨意,舉重若輕;遒雅者精氣內涵,蘊蓄風流,尤得用腕行筆之妙。他的隸書得益于張遷和伊秉綬,最能發揮伊秉綬結體的天骨開張,用筆的以簡馭繁,有“力拔山兮氣蓋世”的氣象而又不失文雅從容。如果說他的行書和隸書表現出濃厚傳統的功力和開掘內美的格調,那么他的草書則既植根傳統,又伐毛洗髓,初步形成了超逸空靈的自家體貌,恪守法度而別出新意,銀鉤鐵畫而變化萬千。躍動中不乏靜氣,虛靈中一片神行,和悅如陣陣清風,悠遠似滿地月明,實在令人刮目相看。
從步一的近期書畫可以看出,這位傾心于培養文物鑒定人才的年輕學者,似乎無意以“書畫家”的面目名世,文物、書畫、宗教、音樂只是他深入研究傳統、嚴謹處世的功課,只是他抒發感情個性、寄托審美理想的手段。然而,生活的閱歷,綜合的學養,特別是儒佛兩家思想在他內心的交替與互補,孕育了他心向往之的精神境界。其中的一面是拒絕平庸地大顯身手有所作為,為文博學子播撒陽光;另一面則是以藝術凈化靈魂,超越應該有所不為的污濁與煩擾。唯其如此,他的書畫藝術才流露出不滿足于形式新異而刻意于內在精神開掘的長處。十多年前,我曾經忝列陳步一諸師的行列,對他的全面飛躍和進步甚感欣慰。不過,正像他自己的評價一樣,雖然目前已邁開了創作道路上的關鍵一步,但還有很多想法沒有付諸筆墨,他的藝術還有待更高目標的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