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父親,我一直是心存畏懼的。
父親工作忙,在家極少,偶一碰面,除了問我的學習成績,就是給我上“思想政治教育”課,我一直以為天下的父親都是這樣不茍言笑的。直到去同學家,見她追趕著父親搶奪煙盒,而她那身材高大的父親一邊佯作生氣地笑罵,一邊跳著腳,跨過桌椅追趕時,我大大地罕訝了。
父親也是煙癮極大的,可我從來沒有這樣的膽量“犯上”,只要他的黑眉毛一擰,我便能從心底打個哆嗦,聲音小得蚊子也聽不見,人也似乎矮下半截去。其實父親對我,不僅沒有打罵,呵斥也是極少的。可是我何以怕他呢?這是我長大后才明白的道理:距離可以彰顯尊嚴。而中國的父母大多一嚴一慈,一唱一和地扮演白臉黑臉的角色。哪個孩子如果狗膽包天地想到“尊嚴”“民主”“人權”“平等”之類,是會讓人笑掉大牙,甚或被怒斥沒家教的:“才扒了幾碗干飯,就不知姓什么了!”可是,也奇怪,人一旦在高壓下俯身低頭慣了,給你膽作怪也不敢了。當母親慫恿我奪父親的煙時,我斜眼瞅瞅父親臉色,氣比膽還虛,手比腳還軟,索性找個借口,腳底抹油算了。
父親經常一個人坐在屋里,像一尊雕像一樣。屋里的空氣是凝固的,除了裊裊彌漫的香煙。霧藍的煙從他的鼻間發際溢出,仿佛佛堂廟宇的氛圍,越發讓人不敢近身。
13歲那年,跟隨父親到他所在的學校念書。穿的鮮艷一點,會是花枝招展;跟男同學交往一多,有被說成早戀的危險。身為校長女兒,我仿佛受拘役的案犯,渾身的拘束不得隨意伸展。像一只無法破繭的蟲蛹。怕,有疏離的意味。內心里巴不得父親出差或者開會——只要看不見我就好。
一日深夜,我突感渾身酸痛難忍,父親得知后,摸摸我的額頭,背起我就往醫院跑。一百多級的臺階,父親背著我,氣喘吁吁也不停下。我趴在父親煙草味的背上,有些局促,有些羞窘。那樣不可接近的父親,就這樣馱著我一氣跑到醫院。一直地高燒不退。對我的病情,父親緘口不言,只字不提。一日醫生查房時,我閉眼假寐,隱約聽到“……喪失了最佳治療時機……”的話。夜里一覺醒來,父親泥雕一樣坐在床前,大口大口地吸煙。黑暗里看不清父親的表情,繚繞的煙霧將病房的夜纏繞得麻一樣凌亂。清晨,一地密密麻麻的煙頭,那么多,那么亂。正值盛年的父親一夜之間枯槁了,頭發亂蓬蓬如鳥窩。那樣近的距離,我不敢相信居然看見了父親浮腫的眼袋,和被煙草熏黃的手指。轉院治療時,卻查出原是誤診!在我與死神擦肩而過時,父親與香煙彼此吞噬。
我參加工作后,父親已呈老態,雖然他依舊萬事認真得一塌糊涂。父親與我的交談明顯多了,當說到父親面露猙容,我畏縮住口時,父親眼神溫柔地鼓勵我說下去。我受寵若驚地拾起話頭,越發言不由衷。對父親的牽掛,是父親查出胃病后。因為胃潰瘍的折磨,父親常屈膝蜷在床上,緊咬牙關,卻不提一個疼字。父親是獅子座,即使再困頓,頹唐,也不失尊嚴。香煙成了全家的敵人,父親也從雕像的位置跌回了本真的童心。我試探著藏起香煙,抽屜里,被褥中,甚至是棄置不用的箱籠里,墻壁上的字畫后面。如果說我們的戒煙行動是“三光式”的(搜光,搶光,沒收光),那父親的自衛反擊戰就是“地毯式”,不管藏在哪里,總能找到。一旦找到便如獲珍寶,竊笑不已。一次,母親炫耀戰果拿出一枕套香煙給我們看。打開一看,哇,只剩空空的煙盒!領導者的狡猾的欺騙更讓人義憤填膺!父親躲在隔壁,低聲偷笑,完全是陰謀得逞后的得意。還有一次,父親去衛生間,半晌不見出來,但見窗口云霧騰繞。我踩凳子朝里看,只見父親為躲避“掃蕩”,坐著小馬扎吞云吐霧!我大喝一聲:“繳煙!繳煙!……”父親眼見“罪行”暴露忙抓住煙蒂,猛吸幾口,作最后的頑抗。我忙拿出早備好的一滴尼古丁能毒死一匹馬之類的健康知識作思想滲透。(也算一種報復吧——我受的思想教育還少嗎?)父親只聽不記,一副低頭向人民認錯的良好態度,眼角眉梢都是笑,掉了兩顆牙的嘴巴,一笑一個大窟窿。這時的父親親切到可愛,讓我忍不住想再遞一支煙給他。有時候我也想,如果沒有香煙這條惡棍,生分了十幾年的父女該如何走近呢。
為不讓父親的反抗情緒太嚴重,我們給父親買了戒煙糖、戒煙貼,還買了話梅、瓜子等零食,以供父親犯煙癮時慰安嘴巴。
在我們軟硬兼施、優待俘虜的政策下,父親大有棄煙投明之意。他多次表示,抽完手上“最后”一根,就“再也不”抽了。可是為了那些家庭啊、兒女啊的大事小事,父親就一坐一下午,悶悶中,一摸身邊煙火俱無,難免心生煩躁。便終于舊情難忘……一支煙燃盡,父親的眉頭便平整了。
于是戒了抽,抽了戒,戒戒抽抽,越抽越難戒。仿佛感情一樣,越勉強放下的,再拾起越發如火如荼。又犯煙癮的父親越發抽得兇,仿佛要抽回“空耗”的時光。父親即使老了,頭發白了,眼睛花了,耳朵也開始背了,性情也越來越像小孩了,可仍是一家之主。獅子再老也是森林之王。越是蒼老的父親,越見王者風范,什么事大家也要聽聽父親的意見。他那樣坐在沙發里,如寶座上的君王,不怒自威,不說一句話而讓人聽見金屬的鏗鏘分量。我遠遠地望著父親,內心的畏懼依然還在,只是軟軟的,暫時藏匿了起來,在搶奪沒收父親香煙的時候。
有一段時間,我的生活問題叢生,身體也不堪其擾。困頓茫然不知方向,經常整夜整夜地咳嗽,失眠。
一次半夜醒來,看見父親坐在客廳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煙,煙灰缸里的煙蒂堆積如山,屋里云隔一樣不見天日。半夜里暖氣已停了,人也都睡了,除了手中的煙,什么是熱的?我所受的折磨雙倍地加在了半生滄桑的父親身上。父親坐在那里,如一座塌陷的小山堆,那樣的疲倦、無力,和白天判若兩人。女兒大了,除了擔憂,他已分擔不了什么。這是父親受不了的。
隔著煙霧,父親迷離著眼睛,一動不動。我不敢去分辨父親的表情,因為,淚水已糊滿了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