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老弄堂很多,雖然每一條弄堂的結構和形狀都看似十分相似相近,但仔細品味,這些看似相似相近的弄堂在它們的最深層次中卻有著天壤之別。所謂“宅弄深處,曲徑通幽,不知深幾許,行至盡頭,豁然開朗,別有新洞天”。說的其實只是一種境界,這種境界對生活在弄堂內的人來說就是他們最普通的生存空間,但對上海這個國際大都市來講,卻是它的歷史與文化最根本最重要的組成部分。可以這么說,弄堂就是上海的命脈,沒有弄堂,就沒有上海,更不會有現在的上海人。但是隨著城市發展、改造、擴建的日新月異,一條條老弄堂正在消失……

在上海一直有一種說法:什么樣的人住什么樣的弄堂,什么樣的弄堂里走出什么樣的人來。雖然這話有些偏頗夸大,但從另一方面卻反映出了弄堂——這個上海所特有的載體的產生,與當地的人文歷史、地理環境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
從高空俯瞰這些間隔交錯在石庫門與高樓大廈、老洋房、老宅之間的弄堂,它就像是一條條縱橫交織的記憶之線,把上海的昨天、今天都編織在了它的經緯之間。這其中既有作為最普通的市井生活、故事、傳說,也有以往名人的舊聞趣事,更多的是屬于老上?!笆镅髨觥钡哪嵌螝v史與文化,以及屬于所有滬上人家的那個春華秋夢。如果說上海的老弄堂延伸的是一份昨天的記憶的話,那么當一條條老弄堂從上海的視線中消失殆盡時,一個沒有昨天記憶及歷史印跡的國際大都市,憑什么來求發展謀未來呢?許多時候,忘卻與銘刻就在一念之間,然而,當這份屬于昨天的記憶——弄堂,已被深深地烙上了“上?!边@個胎記的時候,再忘卻就意味著背叛與出賣自己。

消失的不僅僅是一條條的老弄堂
去年為了寫一篇有關上海弄堂的論文,我又一次穿行在了上海的老弄堂內,當我踏進上海招牌式的弄堂建筑——老城廂時,我忽然發現一些曾經被我熟視無睹的老弄堂消失了,而一些曾經是名人薈萃、風光無比的老弄堂,如今卻成了一堆堆的廢墟。
被稱為“上海的根”的老城廂,位于上海城東南,由彎曲的人民路、中華路圍成,占地約200公頃。它不僅是上海城的起源地,而且從元、明、清到民國初年,一直是上海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也是上海人口最稠密的地區。老城廂,文物古跡眾多,名園、名人住宅、會館公所集中,除了著名的豫園、老城隍廟、老城墻大境閣等,還有徐光啟故居“九間樓”、深宅大院內精美的“書隱樓”等一批古跡遺址。其中,被列為國家、市、區文物保護單位的就有21處,保護建筑5處。但是,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由于大規模的市政建設以及商業利益的驅使,曾經類似“清明上河圖”的老城廂,如今早已是面目全非,令人噓唏不已。

六月的上海正值梅雨季節,潮悶的空氣,淅瀝不止的梅雨,讓整個老城廂處在了一片灰蒙之中。當我在人民路口的一家小吃店與“老爺叔”曹大爺相遇時,他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上海的老弄堂要消失了”。說完,他就把一本畫冊遞給了我。這是一本由他畫的老城廂弄堂市井圖,畫中的弄堂曲折、綿延,就像是一段割不斷理還亂的記憶。曹大爺自19世紀20年代起,就一直住在南市區即老城廂。在舊上海,南市被稱作“下只角”,區內弄堂縱橫交錯,石庫門、亭子間、貧民窟成片,小商小販成群。
一個典型的上海老人,八十多年的記憶,到最后濃縮成的就是一條條令他刻骨銘心的老弄堂。“每每看到一條條耳熟能詳的弄堂從我的眼皮底下消失的時候,我真的很痛心……”曹大爺的香煙是一根接著一根,言談之中,只要涉及到跟弄堂有關的往事、傳說,他的目光中就會透出一種很特別的光澤。盡管我無法揣摩出老人目光中到底有多少是追憶多少是嘆息或憧憬,但光澤背后的那團渾濁卻分明在告訴我,昨天不再,弄堂老了他也老了。對于一個在弄堂內生活了八十多年的老上海人來說,老弄堂消失的不僅是他生活的一個空間和建筑形式,真正消失的其實還有許多其他的東西,如街坊鄰里的那種守望相助的生活習慣,以及在這空間中的那份暖暖的生活情趣。

告別了老人,一個人穿梭在老城廂的煙雨里,心情就像壓抑在高樓大廈陰影里的老弄堂一樣,郁悶而煩躁,不管新建的馬路怎樣寬闊、平坦,始終無法峰回路轉的是處于理想與現實夾縫中的那份思緒??系禄Ⅺ湲攧趤砹?,茶葉蛋、梨膏糖、五香豆卻鮮為人知了;現代化的高樓大廈聳立起來了,但曾經的那個“72家房客”以及石庫門生活卻遁影了;柏油馬路、綠化帶建成了,而一些老弄堂、彈格路、老虎灶卻作為資料永遠地躲在了圖書館;幾條僅存的老弄堂就像幾道交織在傳統與摩登、物質與文化、懷舊與時尚、忘卻與銘刻之間的柵欄。一邊是漸漸遠去了的那份尋常鄰里的弄堂生活,雖風情依然萬種,但只能作為一種懷舊或留戀的擺設了;一邊是名牌時裝店、主題餐館、咖啡酒吧和一個個行色匆匆的身影,仿佛所有的欣欣繁華都交雜著一份浮躁。
弄堂拆建之我見
前幾年,老家的同學打電話給我,說位于永年路149弄的巴金舊居要拆了,問我是否有興趣把那些珍貴的資料攝入到鏡頭里去。某個黃昏,當我趕到永年路時,夕陽已經下山。沐浴在夕陽余暉中的老弄堂內,一片滄桑,浮泛而起的光澤就像弄堂某個春日中的一個夢暈,迷離的只是生活在弄堂外的人們對弄堂的一份憧憬和美好的回憶。
當弄內的居民告之老弄堂及周邊的老房子即將被拆除時,一種難以遏止的失落感在我的心頭縹緲而起。與此同時,在新天地,一個名叫陳逸飛的畫家,卻在巴金舊居不遠的地方開始了他修建弄堂的創作。我之所以把他這一舉動稱之為創作,是因為原本的弄堂是一種生活的空間,是一種生活方式的載體,它是因生活所需自然而然地孕育而成的,其寬、其長都沒有什么規劃,一切因地制宜,隨意延伸,曲、直也按所需。有人說陳逸飛所創造出來的弄堂重現了弄堂的風光韻味。但我卻認為,真正的弄堂風光韻味不應該是弄堂的本體,而應該是生活在弄堂內的人家或人們的生活氣氛和日常的生活習慣,而這些卻是任何人也創造不出來的。

當年上海人之所以生活在弄堂里,那是因為當時的社會環境與社會秩序所決定的,它的產生完全有它的歷史背景。有人說上海要發展,就要走出那份狹窄的地方意識,就必須拆除弄堂,而又有人說,保護弄堂的價值遠遠超出保留其物質外殼的意義,它更大的價值在于,通過保留居民的生活居住方式,來流傳一份歷史文化和上海真正的韻味。但不管保留還是拆除,上海城市的發展,首先必須建立在一個規劃性、長遠性以及有次序性的基礎上,既要有發展的目光,又要有歷史及文化的識辨能力;既不能讓歷史成為未來的包袱,也不能讓未來失去歷史的基礎。
弄堂,作為上海人最普通的一個生活空間與載體,建筑的形式與類型并不是最重要的,最最重要的,應該是生活在弄堂內的那些普通人家,以及他們的生活習慣。因此,保護了弄堂,就是保護了上海的命脈,就是保護好了上海人最最樸實的靈魂。
又是一個梅雨季節,我又一次穿梭在上海的老弄堂內。雖然弄堂的天空依舊是窄窄的,原本平鋪在弄堂里的青石板也因歲月的滄桑而漸漸地失去了以往的那份板正和踏實,而變得有些凹凸不平、濕滑難行了。但我知道,只要我能走進去,那么那種茶愈品愈香、酒愈喝愈醇的感覺,就會把我帶到一種很特別很溫馨很甜蜜的境界。如果有緣,或許還會遇到一位撐著油紙傘身穿藍印花布長裙像丁香一樣芬芳而溫柔的上海女子。不奢望那女子能回眸對我嫣然一笑,因為有一份比那女子的笑更燦爛更讓我欣慰的東西早已悄然地駐足在了我的心弦,那就是上海的老弄堂,以及生活在老弄堂里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