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個綽號叫做黑牡丹的女人,今天回來了。
假如,黑牡丹能活下來,今天,是她四十歲的生日。四十歲的黑牡丹依舊很牡丹。那種高貴和傲慢以及有點放蕩不羈的神情在她舉手投足間,在她的臉龐眉宇上。
時隔二十二年,黑牡丹回到了她生活過死去過的鳳山縣城。
在這個春光爛漫的午后,黑牡丹昂首挺胸地行走在縣城街道上的稠人廣眾之中,她似乎目中無物,對于變化了的縣城毫不在意。
我,一個綽號叫做黑牡丹的女人,今天回來了。
走過東大街,穿過大什字,黑牡丹徑直朝行司巷走去了。
走進這條巷道,黑牡丹低垂了目光。她的童年和少年的好多時光就遺落在這條巷道里,俯拾即是的是:單純、愉快、頑皮和焦慮。十四五歲的黑牡丹還不知道怎么化解這焦慮,她睡不安寧,常常被夢境糾纏。睡夢里也離不開這條巷道:巷道深不見底,巷道口變成了一朵喇叭花,花兒粉粉的,艷艷的。路過的行人老遠看著花,似乎向花兒致敬。星星和大軍,一人提一根木棍朝喇叭花走來了,他們舉起了木棍刺向了喇叭花……黑牡丹從睡夢中驚醒了。她將她的睡夢給星星和大軍說。星星說,我也夢見過你。大軍說,我也夢見過你。三個同齡人哈哈地笑了。黑牡丹覺得,這兩個男孩兒是化解她的焦慮的一劑藥。
最后一天晚上,她和星星、大軍、躍進以及呆娃就是從這條巷道走出去,走上了一條不歸之路的。呆娃說是十八歲,其實,是十七歲零五個月。呆娃趿著一雙紅拖鞋,腳底下好像滾動著兩團火。他跟在后面,黑姐黑姐地叫著她。要說冤枉,最冤的是呆娃。如果她早知道結(jié)局是那樣,她非叫呆娃品嘗一下她的滋味不可;她就是一盤子青菜,也要叫呆娃夾一筷子的。呆娃沒有看見過她一絲不掛的樣子,沒有眼福目睹她赤身裸體線條畢露的動人;呆娃沒有撫摸過她,沒有摸過她挺突的乳房和圓圓的肚臍眼。她和呆娃一次也沒有做過愛。她就沒有動過那個念頭,真的沒有動過。真遺憾啊!在她的心目中,呆娃傻乎乎的,還是個小不點兒。她知道,呆娃也沒有動過那個念頭的。那一次,她把呆娃的牛牛抓到了手里,那是一種大人抓小孩子的抓法,是不含一點兒情欲的抓法。在女孩兒手中的牛牛竟然沒有勃起。她只是想看看。也許,是出于好奇;也許是想做個比較:呆娃的牛牛和星星、大軍的有什么不同。呆娃羞得彎下了腰,求饒似的叫她黑姐,伸出右手胳肢她的腋下。她笑了:那么小一點點,還叫喚啥?呆娃勒緊了勒帶,她一本正經(jīng)地說,包皮太長了。第二天課間休息,呆娃跑到她跟前來,一本正經(jīng)地問她:黑姐,啥叫包皮。她說,沒出息,讀到初中了,還不知道啥叫包皮?回去問你媽去。這個呆娃,真是太呆了。
她也弄不清楚,是呆娃先承認了,還是她先交代了,公安干警分頭審問她和呆娃他們。公安干警審問她的時候,不止一次地說,呆娃承認了他是輪奸犯之一,你還包庇?已經(jīng)三天三夜了,她幾乎沒有合一眼,輪番的審問把她的精神摧垮了。不要說叫她承認四個男人輪奸了她,就是叫她承認四十個男人輪奸了她,她也會簽字畫押的。事后,她才覺得,她的承認等于把呆娃出賣了。其實,在她沒有交代前呆娃就承認了他是輪奸犯之一。也許呆娃以為,只要他一承認,就什么事也沒有了。這個從未沾過女人的呆娃反而把那事看簡單了:只要黑姐愿意,他就是睡她一回,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呆娃就沒有想到,他一承認,就把命交出去了。
公安干警破門而入的時候,她確實和呆娃摟抱在一塊兒:呆娃的頭顱鉆在她的腋下,一只手臂攬住她的腰,仿佛孩子偎住母親一樣。那種偎法沒有絲毫淫褻的味道,是剔除了性意識的很純粹的依偎。在她的潛意識里,呆娃就是她的孩子,因此,她像摟孩子似的摟著呆娃。而實際的情景是,她比呆娃的親姐姐還親。在學校里,呆娃比她低一個年級。呆娃一旦遭到同學的欺負,就來找她。她給星星和大軍擺個眼,星星和大軍就上去了,直到把欺負呆娃的同學修理得喊爹喊娘,兩個人才住了手。她去逛街時,呆娃也要跟在她后面,像個跟屁蟲似的。夏末秋初,呆娃去城外偷農(nóng)民的麥梨吃,也要叫上她。用呆娃的話說,有她在跟前,他就膽正了。她是呆娃的背影,也是呆娃的依靠。
她記得,呆娃他們四個亂七八糟地睡在炕上,她一個在炕對面的床上。她不知道,呆娃是什么時候從炕上過來偎住她的。即使她和呆娃摟摟抱抱,也是在睡夢之中。即使呆娃不偎住她,他也不會幸免的。因為鐵的事實是:一個十八歲的女孩子和四個男人同宿一屋。
那天晚上,極其炎熱,午夜兩點,他們才入睡,荒誕的睡夢剛剛拉開帷幕,悲劇就開場了。他們被喊起來銬上手銬時還不知道,八月十三日的夜晚統(tǒng)一行動,嚴厲打擊各類刑事犯罪包括流氓犯罪。他們五個在懵懵懂懂之中被推上了警車,似乎唯有躍進是清醒的,上了警車,他還在吶喊:為啥要抓我?躍進喊得理直氣壯。也許,他以為,他沒有干壞事,就不應該抓他。躍進喊了也是白喊。他試圖站起來,兩個公安干警將他按下去了。
她和躍進同在這個城中村的一個生產(chǎn)隊。躍進家在行司巷的西頭,她家在行司巷的東頭。
現(xiàn)在黑牡丹行走在行司巷中。
我,一個綽號叫做黑牡丹的女人,今天回來了。
黑牡丹最想見的是躍進的媳婦。一個叫燕子的女人。
當時,燕子是抱著躍進不滿一歲的兒子去參加公判大會的。灰的天和灰的地連接在一塊兒,縣城大操場灰得更徹底,一萬多人把那灰色披到了身上抱在了懷里,那灰色的調(diào)子不但沒有壓低反而更張揚了,就是天空偶爾飄下來的幾片雪也是灰色的。燕子的頭上包著白紗巾,腳上的布鞋上縫上了白布。站立在寒風中的燕子有幾分凄美。人們的目光并沒有在二十二歲的燕子身上,他們注視著燕子懷里的孩子:孩子戴著白孝帽,一只小手從長長的衣袖中伸出來在冰冷冰冷的空氣中亂抓,似乎要把什么東西抓住。悲劇氣氛是由孩子那一身白裹素裝和亂舞的小手制造的,是由孩子的不諳世事制造的——他那不滿二十五歲的父親再過一刻就隨著槍響而魂飛魄散了。燕子的雙眼哭得又紅又腫,她低眉垂眼,任憑碩大的淚珠涌出眼眶,順著臉頰滴下去,她不去揩擦,用牙咬著嘴唇,生怕哭出聲來。孩子揮揮手,看看母親,似乎覺察到了什么,頭和臉偎住母親,一動也不動了。兩個上了年歲的女人在朝孩子招手的同時,淚眼模糊了——她們的舌頭舔到了悲劇的邊緣,而孩子怎能知道他的父親犯了輪奸罪要被槍決?孩子怎能知道他一歲不到就將失去父親?也有替躍進惋惜的人,他們說,躍進的媳婦這么好看,為睡一個放蕩女娃丟了命,劃不來。事情果真是這些人所說的那樣嗎?
只有黑牡丹知道,躍進和呆娃一樣冤,可以說,比呆娃更冤枉。躍進和他們同宿一屋完全是偶然的。
如果說有倫理的話,她把大她一歲半的躍進叫哥——盡管,她和躍進不是同姓。她喊躍進一聲哥,躍進就說,小娃們,滾一邊去,去去去。不是躍進不樂意給她做哥,躍進就是這性格。這個生于“大躍進”之年的躍進,這個屬狗的躍進,沒有絲毫的狗性,而像狼一樣兇。他長得又粗又壯,有一身牛力氣。小學畢業(yè),躍進回到城中村當了農(nóng)民。冬天里,他去雍山深處割柴,別人一家兩三口拉著架子車從大路向山上爬,他將一百多斤重的架子車背在脊背,走小路,趕時間。縣城里有一伙街痞混混子,城里人惹不起,鄉(xiāng)下人更不敢惹了。有一個掏大糞的農(nóng)民拉著一架子車大糞從一個叫做“橫爺”的街痞門前過,這個街痞硬說農(nóng)民把稀糞撒在了他家門前,要敲詐這個農(nóng)民。他將這個農(nóng)民搜了身,也沒搜出一角錢。街痞叫這個農(nóng)民吃一口大糞,才放他走。恰巧這事讓躍進撞見了。躍進一聽事情是這樣,掄起拳頭就打。他將那個街痞摁倒在地,從大糞桶中舀出來一勺,叫街痞吃個樣子給農(nóng)民看。街痞不吃,他就將一舀稀糞蓋頭給街痞澆下去了。第二天,街痞糾集了三個同伙來找他算賬,他將這些街痞一個一個打倒在地了。從此,大半個鳳山縣城都知道行司巷有個躍進。后來,開放了,躍進在集市上擺了一個菜攤。他折斷過欺行霸市者的秤桿;他用拳頭教訓過假冒稅收員,他扇過不講理的小市民的耳光。他的手腳很敏捷,嘴巴卻木訥,一張口只有三個字:去去去。
本來,那天晚上和躍進無干。黑牡丹邀上躍進不是為了甜甜地叫他幾聲哥,而是為了叫躍進埋單。他們幾個口袋里沒有錢。黑牡丹知道,她的躍進哥豪爽,即使沒有錢,也要借錢埋單的。躍進一聽是去吃夜宵,沒有猶豫,和這幾個小年輕一塊兒到了夜市上。他們吃沙鍋喝啤酒的錢是躍進掏的。如果說,他們吃了,喝了,各自回家了,也許,不會發(fā)生什么事情的。可是,他們都有點醉。尤其是星星和大軍,搖搖擺擺,腳步踉蹌。星星的一條胳膊搭在黑牡丹的左肩上,大軍的一條胳膊搭在黑牡丹的右肩上。她等于架著他兩個進了她家的門。躍進和呆娃跟在后面。呆娃要去扶星星,星星說,我不要你扶,你不走,墻走哩。躍進想回家去,黑牡丹不叫他走。黑牡丹說,你走了,這兩個醉鬼咋辦呀?于是,他們走進了黑牡丹的家,進了同一個房間,倒下頭就睡。
躍進和呆娃一樣,什么也沒有做。躍進和呆娃一樣,承認他們做了。而且躍進交代,他是第一個上去的。他畢竟是結(jié)過婚的人,雖然嘴笨,強奸女人的過程他還是能描述出來的,而且用了很粗的一個詞兒:硬塞。也許,躍進愚蠢地想, 他一旦招出來就可以回家抱他那胖得如同肉團一樣的兒子了,就可以在暑熱消退的黎明和漂亮的燕子親熱一回了。躍進沒有想到,他一旦承認了,兩個人的輪奸就變成了三個人的輪奸。再加個呆娃這呆熊,四個人輪奸十八歲的黑牡丹,多么罪惡多么駭人聽聞!
后來,黑牡丹才明白,不是躍進愚蠢,他不承認不行。就像她一樣,不承認,受不了那連續(xù)審問的苦。躍進把承認他犯了輪奸罪作為一種解脫的方式。他肯定沒有想到死。
我,一個綽號叫做黑牡丹的女人,今天回來了。
黑牡丹走進了行司巷176號。
還是陰暗的院落,還是五間廈房,只不過將土坯檐墻換成了紅磚。藏匿在喧囂的街道后面的行司巷如同一個醬菜缸,藏匿在行司巷西頭的176號如同醬菜缸中的醬菜。院子里的房屋、樹木、家具紋絲不動,連空氣也是紋絲不動的。盡管黑牡丹的腳步很重,她還是踩不動那紋絲不動。她撩起了門簾,走進了房間。房間里的光亮很敷衍。雖然,午后的太陽光盡職盡責了,房間里的光線依舊很有限。黑牡丹一眼就認出了坐在炕上的老太太是躍進的母親。老太太的白發(fā)如同滴在黑布上的一滴水。老太太坐得很認真,仿佛幾十年來一直就是這么一個坐姿,固定不變。老太太沒有問黑牡丹是從哪里來的,沒有問黑牡丹要找誰。老太太看也沒有看黑牡丹,只是很虔誠地保持著她的坐相。
這是躍進的家嗎?黑牡丹明知故問。
不記得了。老太太的口齒很清。
這不是躍進的家?黑牡丹反問。
不記得了。老太太還是那句話。
躍進是你的兒子呀!黑牡丹生氣地提醒老太太。
不記得了。老太太還是那句話。
難道她老糊涂了?黑牡丹仔細端詳老太太,她的面部如同一顆棗核,但不見病容。她大概剛過了七十歲。
老太太說,桌子上的壺里有水,你自個兒倒。
黑牡丹說,知道了。
她走到桌子跟前,手按住了熱水瓶,卻沒有倒水。她抬頭一看,墻上掛著一個小相框,相框里沒有一張相片。相片呢?原來在相框里鑲的是誰的相片?怎么沒有了?黑牡丹又坐在了凳子上。她最想見的是燕子,而不是躍進的娘。她想知道,二十二年來,這女人是怎么活人過日子的。
燕子呢?黑牡丹問老太太。
走了。走了二十年了。
走到啥地方去了?
不知道。
你怎么沒有想到燕子出走呢?那一年,她只有二十二歲。她沒有理由替躍進守在這個家里。審判員宣布:立即執(zhí)行槍決。燕子一下子撲倒在地了。她將手中的孩子撂出去老遠。孩子的哭聲在冬日的天地里如嫩草一般細弱。燕子的一只手臂伸向前去,半邊臉貼在冰冷的土地上,兩條腿蜷起來,她那短促的慟哭仿佛大地在抽搐。燕子走了好。即使她現(xiàn)在找到燕子又能怎么樣呢?也許,她同樣會用“不記得”來回答,黑牡丹不想再問了。
一個小伙子進了門。黑牡丹一看就知道他是躍進的兒子。兒子面目的輪廓極像父親,可是,兒子沒有父親粗壯,他是纖弱的,很難對付風吹浪打的那種纖弱。“阿姨好。”躍進的兒子很有禮貌。老太太給孫子說,她是咱家的老親戚,剛來。黑牡丹問躍進的兒子叫什么?小伙子說他叫張根。小伙子說話的聲音又尖又細,帶著一點女腔。這孩子的氣質(zhì)和躍進差異太大了。
你不想躍進?黑牡丹將心中的話說出了口。
躍進是誰?張根問。
是你爸爸。黑牡丹認真地說。
我沒有爸爸。張根很執(zhí)拗的樣子。
有,你有爸爸。黑牡丹說,你那時候還小。
我不愿意聽故事。尤其不愿意聽過去的事。張根瞟了黑牡丹一眼:阿姨,你不要說了。
既然這婆孫倆把過去的事情已經(jīng)埋藏了,她又何必舊話重提,惹人家不高興呢?黑牡丹告辭了這婆孫倆,走出了行司巷176號。
我,一個綽號叫做黑牡丹的女人,今天回來了。
我不想再去星星家,也不想再去大軍家了。也許,這兩家的老人忘記得更徹底。要去,就去墳地里看看,星星和大軍都被安葬在縣城北邊的公墳地里。
安葬星星和大軍的那天晚上,黑牡丹到兩個人的墳地里去大哭了一場。
她從一開初就沒有承認,事過二十二年之后依舊不愿意承認是她的錯誤是她的罪惡。在審判室,她的承認是被逼的。星星和大軍剛?cè)肓送粒瑑杉业母改妇偷剿募依飦泶篝[,說是因為她,他們兩家的兒子才走上了不歸之路。說她是勾引他們兩家兒子的罪魁禍首。她的父母很屈辱地給兩家父母賠罪,道歉,甚至跪倒在地,以求兩家父母的寬恕。當然,父母親是出于無奈。在她看來,那是錯上加錯。她沒有勾引星星和大軍。星星和大軍也沒有強奸她。在她的父母親的再三逼問下,她坦白了,她說她和星星睡了,也和大軍睡了。她一再強調(diào),是她和他們自愿做的,不存在誰強迫誰的問題。
她和星星從初中一年級讀到了高中三年級。在那幾年,他們是同桌。兩個人的學習成績都不是很好,但也不是班級里最差的。上了課,她常常走神。引起她興奮而騷動不安的是星星耳門旁邊的那顆俗稱“拴馬樁”的肉垂。她一側(cè)目,那顆黃豆大的肉垂仿佛冬夜里的寒星在閃爍。那肉垂軟乎乎的,毛茸茸的。她不止一次地產(chǎn)生了觸摸它的欲望,不止一次地想把它含在嘴里像咂吮母親的奶頭一樣咂吮它,不止一次地想知道那肉垂究竟是什么味道。對此,星星毫無知覺。他只知道,黑牡丹有時候看他時很貪很饞,不知道她的意愿在他的耳門旁邊的肉垂上。而吸引星星的是黑牡丹那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那雙眼睛假如長在皮膚很白皙的臉龐上就顯得有點過分了,黑溜溜的眼睛配上微黑的皮膚,恰到好處。黑牡丹的漂亮是不加任何掩飾的漂亮,是棱角極其分明的漂亮。她不是白得發(fā)膩的那一類女孩兒,但她的黑極有分寸,不是很粗糙的黑,而是黑得很細膩很有度數(shù)——用黝黑不能形容,用微黑難以界定。總之,是排除了白皙的那種膚色。黑牡丹那種以漂亮自居、傲氣十足的樣子,把暗暗喜歡她的男孩兒都揮走了。唯有星星是個例外。
十六歲,正是兩個年輕人想入非非的年齡。
高二第一學期期末,說確切點,是在夏天里,一個周日的上午,黑牡丹來到了文昌街53號星星的家。星星的父母都到街道上去了。兩個高中學生先是談論一篇議論文的寫法。他們并排躺在炕上之后,黑牡丹覺得這是一個絕好的機會,那肉垂就在她眼前,仿佛到口的肥肉。她伸過去手,兩個指頭捏住了肉垂。手指頭上那肉肉的感覺還沒有傳導開,星星就大叫:不敢用勁!那是命根子,抓掉就沒命了。黑牡丹趕緊松開了手。可是,她不甘心,她向星星跟前挪了挪,緊貼住星星,用舌頭去那個肉垂上舔。她一舔,把星星舔庠了,肉垂庠,心也庠,星星庠得不行,渾身在抖動,黑牡丹不依不饒,她爬上了星星的身體,竟然將那肉垂含在嘴里去咂。她一咂。星星再也按捺不住了,發(fā)冷似的摟住了黑牡丹。他們相互摟住在床上滾,滾著滾著,身上的薄衣單衫滾沒有了就一絲不掛了。他們很自然地做了那事。事畢,星星還有點惶恐。黑牡丹卻說,我是我自己的,我情愿給你。
大軍是高一那年從縣城西街中學轉(zhuǎn)到鳳山縣第一中學的。班上來了一個大軍,氣氛霎時活躍了許多,因為大軍的歌曲唱得特別好。他那美妙的男中音把班上的女同學惹得心神不安。盡管,黑牡丹也很喜歡大軍,可是,她裝出一副不屑一顧的樣子,用高傲的眼神去瞟大軍,她甚至挖苦他:你少唱一句,我們就多活一天。已諳風情的大軍知道,這是黑牡丹喜歡他的另一表現(xiàn),因此,他并不煩她,反而極力接近她。
黑牡丹和大軍的第一次是在高中臨畢業(yè)前夕。事情的發(fā)生看似偶然,其實那是一種必然。繁重的課程將學生們捉弄得頭昏腦漲。那天晚飯后,黑牡丹和大軍不約而同地走出了學校走出了北大街。田野上涼爽而恬靜。街道上已是華燈初上了。兩個年輕人還沒有回學校的意思,他們手牽手默默地向北走了。你敢不敢……大軍沒有把話說完,他扭過頭看了一眼黑牡丹。黑牡丹已經(jīng)領(lǐng)會了大軍所說的“敢”的后面是什么話。她果斷地說,敢。我是我自己的,我想怎么做就怎么做。黑牡丹正想踐行她有權(quán)處置自己的信念。她一看,大軍猶豫了。就說,我不但敢,還敢在田野上……她同樣把后面的話省略了。大軍并非意愿很強烈,他既然說出了口,想退也退不回去了,于是,他以攻為守,他說,你敢和我去公墳地里嗎?黑牡丹說,敢。兩個人來到了公墳地。黑牡丹一句話也沒有說,她當著大軍的面脫下衣衫和褲子,把兩件衣服鋪在了兩座墳墓之間的青草地上。大軍把黑牡丹的衣服收起來,脫下了自己的衣服鋪在了青草地上。于是,他們有了第一次。
我,一個綽號叫做黑牡丹的女人,今天回來了。
坐在墳頭前,我已分辨不出,哪一座墳墓是星星的,哪一座墳墓是大軍的。黑牡丹在心里說,大軍啊大軍,為什么我們當初要把第一次放在公墳地里?是你為了尋找一個僻靜之處還是別出心裁?無論你是怎么想的,在公墳地里做那事本身就不是好兆頭。
是的,不好的兆頭早就埋下了。
1982年,三個年輕人都沒有考上大學。他們變成了城里的“閑人”。按理說,他們可以復讀一年再考的,可是,他們卻沒有再去學校。因為黑牡丹不再讀書了,她打算在街道上開一個理發(fā)店。而星星和大軍一看黑牡丹不愿意再讀書,也就打消了復讀的念頭。
在那一年里,這三個同班同學時不時地出現(xiàn)在鳳山縣城的街道上,他們趿著拖鞋,大搖大擺,一副懶散的樣子。后來,他們的身邊又多了一個呆娃。個頭不高的呆娃簡直就是個馬弁。
傍晚時分,黑牡丹一只手牽著星星,一只手拉著大軍,三個人毫無顧忌地行走在縣城街道上,他們那種自由自在親親熱熱的模樣未免給人一種放蕩不羈的印象。他們走進夜市,高聲喝酒高聲吶喊,把平平靜靜的氣氛攪得很不安寧。他們過于顯眼,過于張揚,未免引起人們的厭惡,未免有人盯著他們,這是他們未曾意識到的。
八月十三日之夜并非是他們有意相聚,而是他們偶爾碰到一起了。他們誰也沒有想到,后果會是這樣。他們把那種事看輕淡了,以為沒有妨礙誰,就沒有罪惡可言。
黑牡丹不是來憑吊的,她只是來看看。黑牡丹看著不遠處的縣城,看著從薄霧中伸出來的樓房的一角,慽然之情油然而生。然而,人們早已把那一幕忘卻了。她看得出,街道上的人們腳步匆忙,他們疲于奔命,或是忙于生計,有誰查看二十二年前的陳年老賬?她回到家,她的父母親肯定不會認她的。也許,會把他們嚇個半死不活。
槍決四個輪奸犯的那天晌午,黑牡丹被父母親鎖在房間里,哪里也去不了。按她的意愿,她要和四個兄弟做最后的訣別。可是,母親的口氣很嚴厲:你不能去!你一旦出去,那四家人就把你撕成肉片了。也許,在父母親的心目中,他們的女兒就是罪魁禍首。連續(xù)幾天幾夜的審問把她的心理摧垮了,她的肉體也承受不了那折磨,她畢竟只有十八歲。她承認是輪奸。不是她故意將他們四個推上斷頭臺的。當時,她只有一個想法:我承認了,能把我怎么樣?能把他們四個怎么樣?我是我自己的,我給我做主,我樂意和誰做就和誰做,這是我的自由。
隨著槍響,隨著四顆人頭落地,黑牡丹那天真的想法徹底破滅了。事情沒有她想的那么簡單。
四家的親人找黑牡丹的父母親鬧事是在黑牡丹的預料之中的。鬧得最兇的是星星和大軍的父母親。呆娃的父母親只是在她家的門前大哭了一場,就走了。躍進的父親氣勢洶洶地沖到她的家里來,高喉嚨大嗓門地罵了半晌,沒有再來。星星和大軍的父母親每天都來鬧一次,砸了她家的鍋,摔了她家的碗。星星的父親還把一擔大糞潑在了她家的院子里。星星和大軍的母親撕扯著她的母親,哭著喊著:賠我們的兒子!不是你那妖精女兒,我們的兒子就不會死。
不是我的錯。不是我的罪。黑牡丹喝下去多半瓶子敵敵畏時只有一個念頭:我隨他們四個去了。我是我自己的,我想怎么處置自己就怎么處置自己。她死后,盡管說法很多,說她的死是為了減輕父母的壓力,是她受不了良心的譴責所致。只有黑牡丹自己明白:她沒有罪惡感。她不是因為罪惡而自殺的。
黑牡丹站起來在公墳地里走了一趟。二十二年間,墳堆增加了近百座。天上人間,永遠是個變數(shù)。沒有固定不變的事物。黑牡丹已分辨不出,她當年和大軍是在哪座墳墓之間的青草地上做愛的。她只記得,他們爬起來時,地上的青草被壓得趴下喘息;她只記得,大軍很激動,已經(jīng)穿好衣服了,還摟著她不放,并且求她嫁給他。那時候,她把和星星和大軍之間的肌膚之親看得很輕淡,就像兒時的游戲一樣。過去了。二十二年似乎在眨眼中。站在十八歲,她不可能想到她四十歲怎么樣。四十歲的黑牡丹不可能有十八歲時的激情了。她懷念過去的日子。
從公墳地里出來,黑牡丹走上了北大街。星星的家門口有一張牌案。打牌的是幾個老頭子。黑牡丹走過去一看,星星的父親和大軍的父親分別坐在牌桌的兩邊。兩個老人打得津津有味,他們用干枯的手指將麻將從牌桌上捏回來又打出去。他們那平靜的表情中透出來的是麻木。當他們和了牌收到了別人遞過來那些角幣的時候,一臉的滿足。看著看著,黑牡丹心中有了壞念頭,她想驚嚇一下星星的父親和大軍的父親。她走到星星的父親身后去,嘴巴貼在他的耳門上大聲說:我是黑牡丹!星星的父親看也沒有看她,繼續(xù)去牌桌上捏牌。她不甘心,又走到大軍的父親身后去,嘴巴貼在他的耳門上大聲說:我是當年的那個黑牡丹。大軍的父親看也沒有看她,繼續(xù)去牌桌上捏牌。黑牡丹心里一陣悲哀:兩家的老人竟然對她如此麻木。她真想再吶喊一聲:我是死了的黑牡丹!
我,一個綽號叫做黑牡丹的女人,今天回來了。
黑牡丹沒有再喊。她明白,她喊了也是白喊。并非是人們不害怕她。不正常的變正常了。她離開了牌桌,走到了大什字。
一個乞討的女人手里端著一個搪瓷碗,向過路的人討要。女人頭發(fā)花白了,她的右腿有點跛,額頭上有一塊疤。這就是呆娃的母親,沒錯。黑牡丹不由得一怔。她走到女人跟前去仔細看了看,這女人就是呆娃的母親。她老了,額頭上的那塊疤依舊那么深刻。呆娃的母親怎么會要飯吃呢?她的大兒子呢?她的小女子呢?黑牡丹抬眼看時,只見呆娃的母親跪下來給一個過路的行人連連磕頭。黑牡丹本來想說,你不能這樣,她一急,便大喊:呆娃!呆娃!呆娃!呆娃的母親無動于衷,依然跪倒在地。黑牡丹不再忍心看下去了。
十八歲的生日,她沒有在學校過。她的母親在家里給她做的臊子面。黑牡丹記得很清,她一連吃了好幾碗。如果四十歲的生日還要在家里過,她的母親還會給她做臊子面吃嗎?這么一想,黑牡丹第二次返回了行司巷,她走到了她家的院門前一看,院門緊閉著。她將手舉起來準備敲門時,聽見了院子里的腳步聲。她放下了手,輕手輕腳地擰身走了。她已經(jīng)沒有四十歲可言了。
黑牡丹飛快地將自己溶入了縣城街道上的稠人廣眾之中。
我,一個綽號叫做黑牡丹的女人,今天回來了。
馮積岐,1953年生于陜西岐山縣,畢業(yè)于西北大學中文系作家班。已出版、發(fā)表小說、散文200萬字。主要作品有《人的證明》《村子》等。曾多次獲獎。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供職于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