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這張照片很快就像長了翅膀一樣從廢墟中飛出來,通過電視、網(wǎng)絡、手機視頻和報紙,飛得到處都是,人人都在爭相觀看、欣賞、品評,仿佛這個世界上所有的幸存者一瞬間都被照片激活了潛在的藝術細胞,又在一瞬間明確了自己的審美理想、審美情趣和審美方向,同時又在一瞬間懂得了對照片主題表達的縱深思考和多元化理解。
其實更像一幅圖,一幅生活中司空見慣的哺乳圖:母親倚墻而坐,她的身子之所以有些蜷,分明是在呵護著懷中的嬰兒,她用雙手輕輕攬著嬰兒嬌小的身子,嬰兒緊緊地依偎在母親的胸前,小嘴里銜著年輕母親紅棗一樣美麗的乳頭。照片是一剎那間的生活定格,在那一剎那里,嬰兒的基本表現(xiàn)是小嘴銜著乳頭,一雙珍珠一樣的眼睛卻在探詢似的看著母親的眼睛,為了這份探詢,他的小嘴不再用力,微微有些張開,能看到他飽滿而粉嫩的舌頭,在嘴角拖帶出一綹透亮而可愛的涎水,脖子上掛的小玉佛浮泛著細微透亮的光澤。母親始終在和她對視,母親的眼睛大而美麗,因為睜得過于用力,顯得特別圓,太圓了,就有些失真。長長的睫毛微微上挑,這一切的努力似乎都是為了實現(xiàn)和嬰兒對視的可持續(xù)性。
母親的眼睛不能不失真。因為年輕的母親早就死了。照片中的殘垣斷壁上,影影綽綽可見被混凝土擠壓、被鋼筋穿掛的幾具死尸。他們臉上、身上黑色的部分,是血。凝固、板結了的血,黑色。
只是嬰兒活著,他是照片中唯一的幸存者。
一
十九歲的少女劉丹丹是13日下午才醒過來的,也就是說,從地震的發(fā)生到她基本恢復思維,已經(jīng)有近24小時的時間像風一樣無聲無息地刮過。24小時是什么概念:一天一夜。
仿佛剛剛經(jīng)歷了一個渾濁而模糊的夢,自己單薄的身子懸浮在一個沒有盡頭的黑洞,在窒息和壓迫中飄蕩、搖晃。這種感覺只有小時候溺水時才有過,那是被死神五花大綁著往黃泉路上走,走得漫無邊際,走得無可奈何,走得凄凄慘慘。不曉得過了多久,她覺得思維中閃入了一絲生命的光亮,冥冥之中,終于有一股說不清楚的生命的力量托舉著她,在上升,上升,慢慢的,慢慢的,她感到了一種來自自己身體的原動力,她感到了自己的存在。她覺得托舉她的人是他。是在村子里,她和他見面了,她想唱歌,隴南山歌,給他。
嗚哇——哇哇——哇——
原來她并沒有唱山歌,她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在哭啼。哭腔逼仄,也高亢,像極了貓咪的叫聲,也有點像小狗饑餓時拖著尾音的長吠。
她怎么會是這種哭腔呢?自己分明是個嬰兒,是個嗷嗷待哺的嬰兒,對了。是嬰兒,這個嬰兒就是自己。纖細的、清脆的,又有些嘶啞的哭聲穿過時空的隧道,使她的生命歷程迅速地回歸到了生命初始的階段,那里更接近她生命的源頭——母親,包括母親的身體,那是她誕生的溫床。
她輕輕地叫了一聲,媽媽……
沒有人答應,媽媽顯然不在這里。她急切地呼喚,媽媽……我是丹丹啊媽媽,你抱抱我,媽媽呀!你抱抱你的丹丹。
沒有找到母親懷抱的那種感覺,一點都沒有,為啥呢?我才是個嬰兒啊!媽媽,你不是這樣的,真的不是這樣的。記事起,我就感受到你點點滴滴的愛,你教我唱山歌,教我納鞋底兒,教我繡荷包,趕著我去學校。在田間地頭忙乎的時候,你的目光時時刻刻像春雨一樣飄灑在我身上,生怕一不留神,我在人間蒸發(fā)了似的。那年月,隴南狼多。
任何一個人的嬰兒時期是懵懂的,蒙昧的,是最缺乏記憶的。劉丹丹嬰兒時期,媽媽給了她多少的愛,她不曉得,但是她能想象得到,那愛,比天高,比地厚。
我現(xiàn)在才是個嬰兒啊媽媽,此刻,你在忙啥?聽見了嗎?媽媽,我在哭。哭,就是我的表達,我的表現(xiàn),我的表述,我的表白!
劉丹丹的眼睛其實已經(jīng)慢慢睜開了,卻什么都看不見,一股濃烈的、陌生的血腥味混合著混凝土干燥而細密的粉塵撲鼻而來,很嗆。
阿嚏——
她打了個噴嚏。
一個噴嚏,牽動了她渾身的神經(jīng)。她感覺到了疼,疼來自腹部。她的腹部被很堅硬的什么東西壓著,壓得結實,壓得死心塌地。
耳邊傳來撕心裂肺的呼喊,不,是呼喚:救命啊——救命——
附近有個男人嘶啞的聲音,她打噴嚏呢,還活著。
劉丹丹的大腦頓然清晰,她曉得這是地震了,她還沒死。恐懼像鋪天蓋地的洪峰一樣向她襲來,她想喊,卻喊不出來。腹部被老虎鉗子一樣的外力脅迫了,丹田之氣根本就提不上來。
嗚哇——哇哇——哇——
自己怎么還在哭啼呢?不是,不是自己,是另外一個嬰兒。自己早已不是嬰兒,自己長大了,長成熟了,都快要結婚了。
她感到奇怪,耳邊傳來的嘈雜的聲音中,最凄慘的是救命聲,但是她偏偏聽到的是嬰兒的啼哭。
有個嘶啞的聲音在給她傳遞信息:已經(jīng)……已經(jīng)24小時了。
大約24小時前的14點28分,她正在出租屋里整理衣物。酒店的老板很理解她,給她準了三天的假,回老家甘肅隴南訂婚。他在蘭州打工,是她中學的同學。他從部隊復員后,給一個公司當保安,干得不錯,是保安隊里的頭兒。約好了,一起回隴南訂婚。訂婚,女子娃一輩子的大事呢。她整理得很仔細,帆布質(zhì)地的箱子里裝幾件換洗的衣服,有連衣裙和淡紅色的牛仔褲,都是上次他來汶川時一起在商場選購的,便宜,卻好看。他的話聽著很舒服:這些年,村里的女子娃比著穿裙子,誰也不敢和你比。隴南在嘉陵江上游,山青水秀,養(yǎng)女人,臉蛋都是白里透紅的那種。隴南的山妹子沿著嘉陵江下四川打工,往往讓川妹子妒忌得不行:這隴南的山妹子,臉蛋咋就這么白,胸脯咋就這么高,嗓音咋就這么脆?這次,她還特意買了一瓶香水,價位最低的那種,但對她來說已經(jīng)很昂貴了,昂貴就昂貴,值!她要讓自己帶著時尚從村東款款走到村西,把日漸隆起的胸脯挺得高高,走出一種不一樣來,走出一種風光來,走出一種愜意來,走出一種美來。她要讓全村人知道,在汶川打了三年工,她劉丹丹不是過去的劉丹丹了。
剛把香水塞進箱子,手機響了,是他打來的。他已經(jīng)回到村里。熱戀中的人無話找話,一句讓人耳熱心跳的話,像熱剩飯似的翻來覆去,沒完沒了,只是剩飯越回鍋越走味,而情話卻越是回鍋越聽著滋潤。有點像親嘴,其實各自也就一張嘴,親一遍是親,親二十遍也是親,越親越愛親。
手機那頭沒說話,卻唱起了隴南山歌:
妹妹你下了四川了,
崖畔上我照了萬遍了,
說好的要配對對了,
是不是把哥哥哄下了。
…………
劉丹丹喜歡他這一點,這些年各家各戶都有上北京、走深圳、下四川的人兒,見識多了,世面廣了,隴南山歌卻沒人會唱了,也就每年正月鬧社火時才爆發(fā)一陣。劉丹丹不,劉丹丹平時就愛哼隴南山歌,這個優(yōu)勢在酒店發(fā)揮了用場,老板愛聽,顧客愛聽,她一唱,顧客盈門。有人把這叫酒店文化,聽說天津、蘇州那里時新得很呢。
本來要動身的。既然他唱了,她得和幾聲。詞馬上就想好了,比他還要命的那種詞。擔心吵了左鄰右舍,她把屋子門關死了,窗子關緊了,把手機緊緊貼在嘴邊……另一只手情不自禁地撫摸著掛在胸前的小玉佛,那是他給她買的。那個小玉佛,是他兩個月的工資。他說過,帶上它,她會平安如意。將來結婚了,小玉佛還能保佑她為他們生一個可愛的小寶寶。小寶寶是個陌生而溫暖的概念,對少女的她來說,小寶寶真的只是個概念,這個概念常常讓她走神,大白天的,夢一樣的感覺。
樓板就在這個時候晃了一下,晃得急促而突然。
一個趔趄,趕緊站穩(wěn)了身子,她以為隔壁202號人家又在搗騰下水道呢。
她又把手機捂到了嘴邊。
情況就在這個時候發(fā)生了劇烈變化,樓板像瘋子一樣搖晃了起來,桌子上的花瓶、鏡子、暖水瓶像跳舞似的蹦了幾下,像爭相自殺似的,帶著稀里嘩啦的破碎聲,撲搶到地上,成為碎片。房間的一切都在大幅度地搖擺、晃動、顛簸……劉丹丹瞬時驚呆了,像木樁一樣插在那里,手機的信號其實已經(jīng)中斷了,她渾然不覺。耳邊傳來“轟隆隆”的聲音,沉悶、壓抑,像打雷,又不像,不像從云層中傳來,像是平地而起,有點像滾木礌石從高山上飛奔而下的聲音,其中夾雜著人們凄厲、驚恐的慘叫。緊接著,由大量坍塌形成的持續(xù)、緊密的巨大的轟鳴聲,像是山在崩,地在裂,天在塌,地在陷。樓梯間匆促的腳步和喊叫交織在一起,她聽不清人們到底在喊什么。她終于聽出他們在喊:地震了——對,是地震。這是個陌生而可怕的字眼兒,劉丹丹剛想到地震的時候,墻體多處出現(xiàn)了裂縫,像血盆大口似的越張越大,越張越恐怖,窗子被擠壓得變了形,玻璃瞬間爆裂,木質(zhì)門扇和鐵質(zhì)的防盜門自動開裂,姐妹們的四架高架床,被合圍的墻體箍得咔喳作響……
此刻,命是最要緊的,這點,她很亮清。時間就是命。
她慌忙從變形的門框里掙出來,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無路可走,樓梯在迅速斷裂、分解、塌垮,她在二樓。三樓、四樓以上的樓梯,伴隨著濃烈的塵霧,像天一樣覆蓋下來。往下覆蓋的,還有擠壓在樓梯扶手上、懸掛在鋼筋混凝土上的血肉模糊的鄰居的身體,像打秋千時突然斷了繩子……
腳下突然就空了,她掉了下去……
24小時是啥概念,它可以是一瞬間,也可以是一個世紀。
救命啊——
來人啊——
呼救仍然在持續(xù),只是聲音都有些嘶啞。一天一夜的亡命呼喊,足可以把金嗓子喊成干窟窿,可以成就一個十足的啞巴。
劉丹丹揉了揉眼睛,目光仍然在緊張地搜索著,視線一旦適應了黑暗,就有了對一切光源的敏感。她借助左右兩邊殘垣斷壁的縫隙里幾經(jīng)折射以后才擠進來的極其微弱的午后太陽的光線,對這里的環(huán)境有了基本的分辨:坍塌的預制板和破碎的樓梯在這里自然形成了一個窄小的不規(guī)則的三角空間,頂部橫七豎八的水泥板像是拋下了一堆亂七八糟的積木,犬牙交錯,隱約能看見夾裹在其中的電冰箱、電視機、電腦啥的,還有尸體的某個部位,有老人的,也有孩子的。混凝土的粉末和灰土像篩過一樣灑落,多處水泥板上都在蠕動著一種流質(zhì)的東西,有粗也有細,分明是活物,像蛇或者蚯蚓。劉丹丹辨清了,那是血,是摻和了灰塵的血。
重要的是她發(fā)現(xiàn)了一個嬰兒。
嬰兒大約一歲多點的樣子。小寶寶已經(jīng)睡著了,他的睡姿很獨特,也很可愛。半蜷著身子,兩條腿跪著,右臂支撐在預制板上,左臂摟著母親的背部,腦袋拱在母親的側(cè)胸位置。小寶寶也許是餓的,也許真的困了,他顯然是在尋覓,在母親身上尋尋覓覓,尋覓生命的溫泉。
年輕的母親像是早就死過去了,一動不動。臉部的肌肉顯然抽搐過,顯得很難看。距離太遠,看不清年輕母親的外傷,但從她那死寂的生命狀態(tài)判斷,準是嚴重傷了內(nèi)臟。她的腹部是朝下的,上身卻半傾半側(cè),這使身子扭曲得有些失真,像個大麻花。
劉丹丹似乎看明白了,年輕母親臨死前顯然做了最大努力的嘗試,她在試圖把胸部擰過來,把飽含乳汁的乳房獻給自己的寶貝。她的胸部,是她能給孩子的最后的世界。但她的努力是失敗的,只有一個乳房露出了一小部分,致命的是乳頭沒有露出來,嬰兒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勞枉然。年輕的母親似乎又沒死,她把身子扭曲成麻花形,難道還有生命的意識存在?
劉丹丹想起來了,她大概是5樓的,具體哪個房門,記不清了,平時她很少上5樓去的。有那么幾次,劉丹丹在樓道里碰見過她,抱著孩子,幸福得忘乎所以。
此刻,年輕母親的世界就是嬰兒,不管她活著,還是死了。
左側(cè)上方大約三米高的地方搭著半截嚴重傾斜的預制板,上邊貼著一個男人,像要掉下來,卻像是被牢牢鎖定,后來劉丹丹才看清,有一根濕漉漉的鮮紅的鋼筋在他后邊高高翹起,大概穿透了他的腿部。他其實是被半貼半掛在那里了。他的腦袋正好沖著劉丹丹,處于半昏迷狀態(tài)。他是個光頭。
右側(cè)高一米處的混凝土之間也擠壓著一個灰頭土臉的男人。
劉丹丹能感覺到自己渾身都濕透了,是汗,是緊張的,也是嚇的。她感覺自己下邊基本是在屎尿中浸泡著。啥時候拉的尿的,她根本就不曉得。
這兩個男人,都活著。
一女兩男一個嬰兒,加上那些死尸,成了整個的世界。
劉丹丹感到了難堪。她發(fā)現(xiàn)自己粉紅色的襯衣完全敞開著,胸前上方至少有3個紐扣早就繃掉。脫落的乳罩被擠在左肋下,兩個乳房完全暴露無遺。——小玉佛,那個小玉佛像是平靜地睡著了,在她的乳溝里……
幸好兩只胳膊還能活動,她下意識地抻了抻衣領,只蓋住了胸脯的一半。
無法再繼續(xù)努力了,再努力,渾身都疼得要命。
既然是同一個單元的,平時應該沒少見面。多年了,同一個單元,上班下班,下班上班;出門進門,進門出門,抬頭不見低頭見,就是很少打過交道。劉丹丹早就習慣了這種城里人的處世方式,同一個社區(qū),同一幢樓房,同一個單元,鄰居之間行同路人。說不清楚這種隔膜何以存在,因何存在,反正它似乎理所當然地存在著,不像在村里,四鄰八舍就像一盤棋上的棋子兒,兩車兩馬兩相兩士兩炮五卒一將無時不在發(fā)生許許多多的關系。城里人,就這點不好,鄰居之間,淡得像沒有摻鹵的面條,都懶得動筷子,即便動了,也難以下咽。
嗚哇——嗚——
嬰兒就在這個時候又哭了一聲,身子蠕動了一下,又睡過去,像一只無助的貓咪。
二
劉丹丹發(fā)現(xiàn),此刻,嬰兒的哭聲遠比呼喊救命更能喚醒她對生命的渴望。
劉丹丹再次嘗試著喊救命,還是放不出大聲,像悄悄話吧,也不像,這個空間里的人還是能聽到的。劉丹丹眼淚直流,恐懼和害怕像魔鬼一樣攫著她的心,她從喉嚨里絕望地擠出了一個字:強……叫全了是永強,永強就是她那個他。
大妹子,別喊了,喊叫會消耗體力的。右側(cè)的那個男人發(fā)話了,聲音比剛才還要嘶啞。剛剛過去的一天一夜,一定沒閑著。
劉丹丹說,我好害怕。
別怕,我們既然還活著,就一定能夠被搜救出去的。你想一想,有許多人此刻都在尋找你,關心你,你們的老板,你的眾姐妹。右側(cè)的男人說,大妹子你是201號房的吧。
男人的臉被灰土蒙蔽得厲害,辨不清是幾樓的。男人的口氣有點像拉家常。這種口氣真靈,劉丹丹明曉得對方是在穩(wěn)定她的情緒,她還是聽進去了。是啊,此刻,酒店的老板和員工一定急瘋了,他們一定在外邊想辦法救她吧。一句話似乎就是一種力量,何況這句話表達的,是一種希望。事實上,這句話也使她暫時鎮(zhèn)靜了下來。
劉丹丹點點頭,是,我是201的。
我是403號房的,我們打過一次交道呢。
劉丹丹想起來了,一想起來就有些生氣,同時還有些委屈。
她恨死了這個403的。
老板早就交代過,老板是姐妹們剛搬到這個出租屋之前就交代的:你們幾個服務員都是女娃子,一定要注意安全,社會太亂,和外人打交道一定要慎重。
酒店每天打烊很晚,姐妹們一回來,在樓上樓下總能碰到鄰里說不清楚的目光。那不屑的余光,分明是在打量怪物。有天早上姐妹們剛剛下樓,后面就有人吐唾沫,還故意留下了一句話尾巴:這些女子娃,不好好在家過日子,當啥小姐啊。小姐是啥?小姐如今成了妓女的代名詞了。姐妹們覺得嚴重傷了自尊,要回頭爭辯,劉丹丹趕緊攔擋了。咋跟人家爭?爭不過的,都是打工妹,各自的身份和職業(yè)又不可能寫在臉上。再爭,反而會弄得一臉的五眉三道。
和403的打交道是在一個夏日的夜晚,大約是23點左右。姐妹們進了201房間,一摁開關,天花板上的白熾燈泡驟然閃了一下,剛把黑夜撕了一條口子,口子霎那間又縫合了,整個房間重陷入黑暗。——是鎢絲燒斷了。摸出一個新燈泡,搬來桌子,姐妹們誰也不敢爬上去。無奈之下,劉丹丹想到了求援。她說:大家聽我的,穿整齊了,我去找個大哥來,幫咱們安裝燈泡。
先敲的是對門202號房的門,開門的是個大哥。
大哥并沒有讓她進屋,倚在門框上,表情疑惑:是對門啊,咋了?啥事兒?
對門兩個字,像磁鐵。另一個主人公——大哥的老婆也被吸到了門框上,先是逼視著劉丹丹,又掃視著大哥,目光里是不屑和警告。
大哥你好,燈泡的鎢絲燒斷了,麻煩大哥幫咱安裝個新燈泡。
這事啊!晚上不方便,明天吧!
門就掩上了。
劉丹丹只好沿樓梯摸上去,腦子有些亂,竟稀里糊涂越過三樓,直接上了四樓。
敲開的是403號房間。
就是現(xiàn)在這個男人開的門。男人大概四十五六歲的樣子,稍胖,有些魁偉,發(fā)型很整齊,穿著睡衣。意外和困惑像黏稠的汁液一樣在他臉上流淌。但是看得出,他總體上屬于那種值得信任的男人。劉丹丹沒有敢叫大哥,改叫叔。
劉丹丹說明了來意。403的說,真的是燈泡鎢絲斷了?
叔,真的。劉丹丹唯恐他又要強調(diào)明天之類的托辭,趕緊補充,本想明天白天找人安裝,但是姐妹們晚上實在是不方便。干我們這行的,回來得晚起得早,沒有照明實在是不方便。
403的似乎猶豫了一下,立馬就答應了。進屋拎了個手電,就跟劉丹丹下了二樓。
讓劉丹丹惡心的是,這唯一的一次所謂交道,竟成了403的“教育”姐妹們的一次機會。403的進了201房間。手電光下,是姐妹們一張張淳樸的臉和感謝的目光。眾姐妹齊上陣,給他扶好桌子,403的登上去了,三兩下就安裝好了燈泡。光明在201房間重現(xiàn),世界因為403的熱心幫助而溫暖。有個妹妹趕緊給403的沏好了一杯熱茶。
403的說,看得出,你們這幾個女娃子都很淳樸的。
劉丹丹說,我們幾位都是從農(nóng)村來的,有隴南的、關中的,還有川北的。
403的端著茶杯,似乎不準備喝,后來還是品了一口。這一口,似乎多半是為了維護大家一個面子,說,現(xiàn)在社會發(fā)展了,農(nóng)村女娃子出門在外,掙錢的門路很多。
是的是的,叔叔說得很對。大家都附和著。
403的繼續(xù):在外掙錢,要對得住你們的父母,對得住你們的父老鄉(xiāng)親,才剛剛活人,以后的日子還長著呢。
這話就有些重了,言外之意像桌上的暖水瓶一樣在那里擺著,咋看咋有,塑料的皮兒,里邊卻全是水,夠你喝一氣的。有點像教育課。劉丹丹明白了,403的之所以比較痛快地答應了安裝燈泡,主要目的是借機給姐妹們上螺絲、緊發(fā)條。
姐妹們像是被噎住了,啥話都說不出來。
劉丹丹把403的送出屋門,發(fā)現(xiàn)對門202的門輕輕掩上了。202的那個不要臉的大哥顯然是在等待一場戲,一場妓女騙男人上床再逼對方掏腰包的好戲。戲沒看成,看他還有啥狗臭屁可放。
一進屋子,姐妹們都在朝門口吐唾沫,是吐給403的。
劉丹丹也吐了一口。
劉丹丹說,以后燈泡斷了鎢絲,咱不找鄰居了,咱舍近求遠,請酒店掌勺的馬師傅來。
從此以后,姐妹們見了403的,都昂首挺胸,置之不理。劉丹丹也是。
空氣愈來愈糟糕,血腥味填充了所有的空間。劉丹丹終于憋不住了,一扭頭,吐了。
403的又發(fā)話了,大妹子要挺住,盡量不要嘔吐,那些東西都是營養(yǎng)物質(zhì),你得靠那些東西撐著。感覺惡心的時候,緊咬舌頭,盡量把胃里翻上來的東西咽下去。記住!你曉得野外生存訓練嗎?特殊情況下,自己的糞便、尿液都可以成為延續(xù)生命的實物。也許我們的處境還沒有到那地步,我們馬上會被救出去,但是,我們必須做好最壞的打算。
一想,這句話好像是有道理的。關于野外生存訓練的故事,上初中時老師講過,大體意思是當一個人在某種特殊環(huán)境中,食物吃完了,皮帶嚼完了,周圍的蛇、蚯蚓、樹皮啥的都吃完了,實在沒吃的了,吃啥?同學們都回答不上來。當老師最終抖出的包袱是吃自己的糞便時,同學們“嘩”地樂了,有幾個女同學當場吐了,就像剛才的自己。
劉丹丹輕輕點點頭,表示認同他的觀點,她說,大哥,我記住了。
403的說,記住了就好。403的又說,當初叫我叔,現(xiàn)在又改叫大哥了。
劉丹丹沒想到403的會在稱呼上較真。她的確是有意這么叫的。403的教她生存常識,她內(nèi)心感謝,但是她忘不了那次交道。那是蒙在心靈窗口上的一片擦不掉、洗不盡的陰影。這片陰影使她感到壓抑,感到堵心,仿佛是一個無法愈合的傷口,更像壓在腹部的這塊混凝土。
劉丹丹說,剛才忘記了,那還是叫您叔叔吧。
403的說,其實我心里明白得鏡子似的,我曉得你在維護自尊,這點,我十分理解。告訴你孩子,不管你們平時在做啥,我都在暗中保護著你們。
你為啥要保護我們?
我農(nóng)村有個遠房親戚,親戚家有個妹子在外打工,也是在酒店,邊當服務員邊干三陪,后來被壞人打劫失蹤了……到現(xiàn)在生不見人,死不見尸……
怎么又扯到這里來了。劉丹丹不想再理403的。
403的繼續(xù)著:我看見你們,就……就……唉。有次,大概是深夜吧,我在單位加班回來,看見有個蒙面人在撬你們的門鎖,我大喊一聲,那個家伙被嚇跑了。
這個事情劉丹丹是記得的,那天晚上,她和兩個姐妹都聽見了撬門鎖的聲音,她們嚇壞了,后來就聽見一聲大喊:住手——外邊傳來“咚咚咚咚”的下樓聲,賊人顯然被嚇得落荒而逃。第二天,老板就派人給201房間換了防盜門,是狼狗牌的那種。
一直不知道那一聲喊,是哪個好心人喊的。
劉丹丹心頭一熱,謝謝叔叔。其實我曉得,你是個好人。
曉得我是個好人就好。403的說,三年了,住一個單元里,都不曉得你叫啥名字。大妹子,你叫啥名字?
劉丹丹,甘肅隴南的。
我叫吉國立,這里的老住戶,在一家公司當個不大不小的頭兒。你不用叫我大哥,也不用叫我叔叔,就叫我老吉吧。我妻子陳娟娟在光明路小學當老師,我孩子叫吉睿,在汶川中學上高中,從年齡上看,他是你弟弟。
這種交代夠徹底,夠直接。這樣的介紹讓劉丹丹覺得有些突然,而吉國立似乎并不覺得唐突,補充說,他們你都見過的,出門進門的,只是沒對上號罷了。
劉丹丹說,是的,整個單元的人其實都是熟臉。
老吉突然“噓”了一聲,換了個話題,說,仔細聽,外邊,有人救咱們呢。
劉丹丹的眼前一亮,豎起耳朵,聽到的卻是渾濁、含糊的風聲,風從外邊往里擠,在縱橫交錯的殘垣斷壁中左沖右突,回旋成一種具有共鳴效果噪音。劉丹丹說,我咋聽不出來呢?
吉國立說,是部隊在救援,外邊有直升機的馬達聲,有集結號的聲音,有部隊戰(zhàn)士的口號聲,有大型機械發(fā)動機的聲音。
你怎么能分辨出這么多的聲音呢?
我在部隊待過,當年,參加過許多搶險救災工作。
那,我們啥時候才能被救出去呢?
放心,馬上會被救出去的。你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放松心情,心態(tài)保持平和,千萬不要緊張,不要消耗體力,積極等待。
話是鼓勁的話,聽著很振奮。但劉丹丹分明察覺到,吉國立的口氣平緩、從容、鎮(zhèn)定得有些可怕,口氣中幾乎感受不到喜悅和興奮。話只是講給她聽的,情況估計要糟糕得多。想到這里,劉丹丹打了個冷戰(zhàn)。
吉國立說,假如,注意我說的是假如,假如你一個人活著出去了,一定要找到我妻子和孩子,轉(zhuǎn)告他們,我吉國立愛他們。
不!劉丹丹拼了命說,你瞎說,根本就沒有假如。你告訴我這么多,難道是為了讓我捎個話嗎?
吉國立說,怎么能沒有假如呢?我判斷得出來,你除了腹部壓的混凝土,沒有其他致命傷,而我……
說到這里,吉國立竟然笑了。
聽話,孩子!吉國立笑著說。
一剎那,劉丹丹感覺腦子里轟然一聲,她突然想到父親。她怎么會想到父親呢?父親也是愛母親的,當然,把他們姐妹兩人更當成掌上明珠。
劉丹丹的淚下來了。他像父親一樣叫她孩子,他本不該把她稱作孩子的。她清醒,他至今認為她是干那種事情的女孩子,他怎么會把干那種事情的女孩子稱作孩子呢?她曉得他是在寬容,在尊重,但是,她不需要這種寬容和尊重,堅決不需要,堅決不!不過,一聲孩子,她的心有些軟了。她發(fā)現(xiàn)了他的胸襟、慈善,他本質(zhì)上是善意的。無論對錯,他對她的所有疑惑、判斷和引導,其實都閃耀著一種亮色,一種父親身上才有的亮色。
她還能說什么呢,這里不是爭辯的地方,不是討論真理的地方,真的不是,也不能。
劉丹丹的淚又下來了,無聲的,悄然的,默默的。
嗚——嗚——
那個嬰兒又哭了,音色有些變調(diào),純粹是一種本能的反應。
吉國立的目光再次落到了嬰兒的身上。
劉丹丹的目光穿過眼淚,再次落到了嬰兒的身上。
嬰兒的境遇是個很大的話題了,話題太沉了,壓舌頭。
三
光線迅速暗了下來,這是不該來的又一個夜晚,來了。
睡不著,也沒法睡。難挨的饑餓使身體有些發(fā)顫。那種具有共鳴效果的噪音始終持續(xù)著,劉丹丹現(xiàn)在曉得了,那是人們在救援他們。是否在救援埋在這幢大樓里的人,現(xiàn)在看來不一定了。也許,整個縣城的樓房都坍塌了,學校塌了,醫(yī)院塌了,工廠塌了,埋在廢墟中的何止千千萬萬,那該怎么救援啊?!也許,這樣的擔心和猜測,在吉國立那里早就有了,他懂。春夏之交的氣候,白天熱,晚上涼。涼氣像水一樣漫過來,劉丹丹感覺自己像是扔到醬油缸里的蘿卜,再腌下去,就成了咸菜。
時間像黏稠的汁液,越扯越長,扯到空間里再次能夠彼此辨認、辨別的時候。劉丹丹曉得,外邊,天亮了。
這是地震后的第三天。每個人都保持了沉默。
突然,伴隨著一陣渾厚的轟鳴,劉丹丹又感到了劇烈的搖晃。新的坍塌聲、斷裂聲,像喪鐘一樣傳來,沙礫、塵土急促地往下掉。劉丹丹驚恐得閉上了眼睛。
妹娃子不要慌張,這是余震,會過去的。吉國立給她打氣。
劉丹丹察覺,吉國立的發(fā)音變化很大,如果說昨天用了七成的力氣,如今至少用了十成。時間是什么,是屠刀,是催命鬼,是死神。時間延續(xù)到第三天,不到40個小時,每個人的生命狀態(tài)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隨著流血,隨著重壓,隨著饑餓,隨著白天的溽熱和夜晚的寒氣,隨著可供呼吸的空氣質(zhì)量越來越糟……
沉默在繼續(xù)著。
余震,果然過去了,像是一個嚴重的哮喘病人暫時終止了咳嗽。
沉默和沉默不一樣。
劉丹丹察覺到了啥,她試探性地朝吉國立說,叔。
吉國立一聲不吭,像死了一樣。
劉丹丹努力放大了聲,叔——
還是沒有反應。劉丹丹的表情有些憤懣,也有些委屈。你咋說死就死了呢,她覺得他不應該就這樣死去,這樣死去,他一定不甘心的。問題是,她也不甘心,她不甘心什么呢?
她最后一次朝他喊,叔——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種妹娃子,我是清白的,我是酒店清清白白的服務員,你,你你你全錯了。
吉國立的嘴翕動了幾下,氣若游絲,似乎在回應。
劉丹丹使勁豎起耳朵,她在努力捕捉這種回應,她似乎聽清了。他在說,我……我……我相信!
劉丹丹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笑了。
她笑了,燦爛地笑了。
他死了,真的死了。
他死了的時候,她也笑完了。
就在這時,左上角預制板上趴著的那個男人,竟然蘇醒過來。他先是眨巴眨巴眼睛,然后用失神的目光掃視了一周,當他辨清下面活著的人是一個女子娃,竟說了句廢話,求求你,救救我!
劉丹丹終于看清了這張臉。是三樓303的。
劉丹丹熟悉這張臉,經(jīng)常在樓道里碰見。她不敢和他打招呼,她從他的眼睛里,總能看到一種說不清楚的東西,這種東西總叫她莫名的緊張。有次在樓梯口撞上,他出,她進。他朝她點頭,她只好也點頭。他開腔了,你,外地的?
嗯。
你叫啥名字?
劉丹丹覺得他問得有些過了,但是駁不過面子,只好說,劉丹丹。
用得著大哥我的時候,吭聲。
謝謝大哥了。
劉丹丹和他搭完腔,也后悔了。
居委會的大娘早就給她叮囑過,一定要提防著這小子,他是勞教釋放人員,是居委會的幫教對象。記住了,對這樣的人,我們要尊重,要給他們自尊。
居委會大娘給她提醒的時候,是個午后,很好的陽光,照耀著居委會的門牌。劉丹丹當時就覺得領子里鉆進了毛毛蟲,有一種透骨的、恐怖的沁涼。大千世界,真是無奇不有啊!小區(qū)里怎么會有這樣的人呢,多可怕啊!大娘看透了她的心思,說,這有啥奇怪的,勞教人員也是人,勞完教,他們遲早要到社會上來,到老百姓中來的。大娘說話就是有覺悟,張口閉口都是政府的味兒。不過政府的味兒還是管用的,劉丹丹倒是釋然了許多。有個道理她是清楚的,村子里許多人家都有狗,路過,只要不招它惹它,充其量朝你吼兩聲,一般不會下狠口。
后來她才聽說,303的是因為盜竊勞的教。303的名字叫趙云逸,很斯文的名字。趙云逸四十多歲的樣子,身子單薄得像根柴火棍兒。前幾年在國企當工人,后來企業(yè)的頭兒因為貪污被抓了,企業(yè)稀里嘩啦垮得很徹底。趙云逸最初是那種能伸不能屈的主兒,下崗再就業(yè)碰了幾鼻子冷灰,才徹底抽了底氣。人也換了個精神頭,立馬稀松了。先是屈就著賣了幾個月的下崗饅頭,覺得丟人現(xiàn)眼,賺不了大錢,就以豐富小區(qū)群眾的文化生活為幌子,東挪西借籌資開了個麻將館,實質(zhì)上是個賭博窩點,被公安堵了幾回后,只好再次屈就著在街道上擺攤設點倒賣蔬菜。那年恰逢全縣創(chuàng)建衛(wèi)生城,所有擺攤設點的提心吊膽,生怕被城市綜合執(zhí)法隊的卷了攤子,就那樣過了一段老鼠躲貓的日子,干脆另闖江湖,搞上了盜竊……勞教后,妻子和他離了婚,帶著孩子一走了之。
據(jù)說趙云逸從勞教所出來的時候,又像換了個人,腦子好像開竅了許多,江湖上紅道黑道都趟出來了。給幾家夜總會壓場子。壓場子那活,只有道上的人才干得了,說穿了,那是被夜總會老板當狗使。工資不高,卻管吃管喝。去夜總會消遣的人很雜,各色人等,應有盡有,不排除惹是生非的主兒,但是,只要趙云逸往那里一坐,夜總會保證平安無事。人們倒不怕他這個可憐的柴火棍兒,怕他背后道上的主兒,狗畢竟是狗,就看這狗是誰的。
說起來趙云逸也不像人們想象的那么壞透了頂,他剛進勞教所的時候,縣里評選文明樓院,小區(qū)就因為他趙云逸而被取消了評選資格。為此,趙云逸還覺得臉上過不去,這至少說明,想當年在國企時的那點自尊心和集體觀念,還在他骨子里的某處殘留著那么一點點。
趙云逸灰頭土臉出來的時候,居委會組織了一幫居民歡迎他。用公家人的話說,這叫給幫教對象以集體大家庭的溫暖。
整個單元里的居民上上下下對他都很熱情,樓道里撞上了,都要哼哼哈哈打招呼。但是敏感的趙云逸很快發(fā)現(xiàn)了熱情背后的東西,那是一種看不見,摸不著,需要用心來感悟的東西,這些東西隱藏在鄰居們的眼神中、言談中、表情中,說穿了是一種戒備。
有天夜里,整個單元里跑水了,水沿著樓梯而下,瀑布似的。水是從七樓流下來的,七樓以下各家?guī)缀醵歼M了水。趙云逸在國企當工人階級主人翁的時候,干過水暖,他馬上判斷是703號房的暖氣管漏了,拎了一把扳子就直奔七樓。703號房主是個獨身大爺,他一見是趙云逸,趕緊又把門掩了,順便把褲子提了提,從門縫里丟出了話,啊啊啊,是小趙啊,謝謝你!稍等一下,我正在廁所解手呢,才解了一半兒。
趙云逸焦急地等了足有2分鐘,房門才開了,大爺笑容可掬地把他迎進去,迭聲說,水啊電啊暖氣啊啥的,全樓里就小趙你最行!我剛才搗鼓了半天都沒有弄成。
趙云逸馬上甩開膀子干了起來。都快完活了,他這才回味過來,他在外邊等待的2分鐘,大爺準是在屋子里轉(zhuǎn)移財產(chǎn)。
那一刻,趙云逸真想揮起扳子,把管道砸個稀爛,把整個單元來個水漫金山寺。他還是忍了。第二天,樓長給他傳了話,說是居委會主任馬上要登門向他表示感謝,他不咸不淡地說,就那點小事,不如一個屁,有啥慰問的。
說完鎖了門,揚長而去。
趙云逸很快發(fā)現(xiàn),人們對他的戒備悄然體現(xiàn)在了行動上,從一樓到頂層七樓,許多住戶都換了防盜門。每次下樓,所有的防盜門仿佛在對他發(fā)出挑釁性的微笑,這讓趙云逸的呼吸有些急促,他感到渾身的血管有些膨脹。
唯獨201號房的防盜門沒有換,趙云逸曉得里面住著8個打工妹,都是外地來的。他感到有些滑稽,同時感到有些好笑。8個女的,就人多勢眾了?就可以不換防盜門了?這不是8個打工妹對他的信任,是愚笨,也是對他更大的挑釁。
那天晚上經(jīng)過201的時候,有個念頭突然在腦海里一閃。這個念頭讓他興奮,讓他心花怒放,讓他感到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快意。他轉(zhuǎn)身上樓,從家里攥了一個改錐,下樓,到201號房門口,迅速把準備好的襪子往脖子上一套,就對著防盜門的門鎖下手,他故意把聲音弄得很大,他要的就是這種效果。
果然,樓下傳來一聲斷喝,住手。
他曉得是四樓的吉國立,他曉得吉國立平時準是這個時候回來。
他夸張地跑了,他要讓整個單元的空氣緊張起來。第二天,他看見幾個陌生的裝修工在給201號房間換防盜門,舊的拆走了,新的安裝了,是狼狗牌的。
趙云逸偷偷樂了。
這是劉丹丹第一次認真地注視著趙云逸。此刻的趙云逸,此刻趴在預制板上的趙云逸,此刻傻子一樣呼喊著救命的趙云逸,目光里已沒有了那種說不清楚的東西。趙云逸的目光顯得空洞,他的臉朝著劉丹丹,已經(jīng)無須說啥了。劉丹丹的胸脯仍然半袒露著,其中一個乳房依然如故地在襯衣外挺立。這一切,并沒有讓趙云逸的眼睛放出光芒。
也許是余震的作用,離趙云逸背部不到半尺高的一塊混凝土,突然脫離了依附,馬上要掉下來,掉下來……
劉丹丹驚呼,哎——303的,不,趙大哥,快注意!你頂部有塊混凝土,要砸到你身上了。
趙云逸臉上的表情卻沒有什么變化,說,謝謝!我渾身動不了,沒法躲。
劉丹丹屏住了氣,她驚恐地注視著那塊混凝土。
趙云逸說,你……你咋曉得我姓趙?
都啥時候了,趙云逸卻提出這么一個問題。
劉丹丹說,一個單元樓里,咋能不曉得。
劉丹丹覺得這樣的回答未必合適,給人一種他趙云逸臭名昭著的意思,就補充了一句,誰不曉得你是我們單元的大英雄啊,有次全樓走水,是你奔到七樓,搶修好的。
趙云逸的眼睛里竟然有了一絲神采。
謝謝!趙云逸說,真的謝謝!
趙云逸的眼睛里有了神采不算,還釋放出一種亮色來。他似乎想表達什么,能看出他很渴望。對這種目光,劉丹丹心里有數(shù),她不怕,也不用懷疑。趙云逸突然吹起了牛:嗨,大哥我想當年……
他吹的是當年在國企當工人時披紅戴花的事情。
那塊混凝土終于掉下來了,徑直落到趙云逸的背部。劉丹丹此刻看到了趙云逸的表情,很痛苦的樣子。由于之前混凝土懸得不是太高,下落的時候,顯然沖擊力不大,但是壓力卻是有的。混凝土和枕頭那么大,少說也得有四五十斤。
混凝土并不安分,它顯然還沒有在趙云逸的背部停穩(wěn),緩緩向前翻滾,如果滾過肩,就會從劉丹丹左側(cè)上方砸下來,再沿著傾斜物直接撲向劉丹丹……
啊——
劉丹丹驚恐地叫了,她沒想到死神會在這個瞬間朝她走來。她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一秒,兩秒……二十秒……劉丹丹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混凝土并沒有砸下來。
混凝土翻滾到趙云逸肩部的時候,竟然穩(wěn)住了。
劉丹丹驚訝地發(fā)現(xiàn),趙云逸早就收回了兩條胳膊,交叉著墊在下巴底下,這樣,腦袋、肩膀無形中被墊高,形成了一個相對穩(wěn)固的支點,混凝土被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赝性诹松线叀?/p>
趙云逸沒有讓混凝土砸下來,他用自己的軀體背負著。
劉丹丹感到了惶恐。
她真的不明白趙云逸為什么要這么做,如果真的是為了保護她,這樣的結論她一時難以適應。她想讓他說出來,她說,你完全可以讓它從你身上滾下來的。
趙云逸說,是的。
那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你問這個干啥?
我想知道。
你想知道啥啊,連我自己都不明白。
劉丹丹想哭,卻發(fā)現(xiàn)沒有眼淚供她盡情流淌。
劉丹丹閉了眼睛,說,你……你讓它砸下來吧!會壓死你的。
趙云逸有些發(fā)愣,說,砸下去,你就完了。
砸吧,砸就砸吧。
趙云逸最終沒讓混凝土砸下來。
命運真是個奇怪的東西。劉丹丹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她的命,最終會掌握在趙云逸的手中。
四
哇——
又傳來嬰兒的聲音。
劉丹丹的眼睛睜大了,睜得溜圓,她發(fā)現(xiàn)了奇跡。才一歲多點兒的嬰兒,可憐的寶貝,不再對母親寄予希望,他大概是在饑餓后的昏迷狀態(tài)中醒過來的。他不會走,他爬。他的身上也沾滿了血跡,也許是死人身上的,也許是自己哪里被蹭破了。他在殘破的磚塊、石頭上爬啊爬,爬得好艱難,好艱難。這大概是他細皮嫩肉的身軀第一次進行如此殘酷的爬涉。小寶貝,他現(xiàn)在決然地離開了母親。
小寶貝要去哪里呢?
又一個奇跡出現(xiàn)了。本來以為那位年輕的母親死了,真的以為死了,原來她還活著。
沉寂中,年輕的母親嘴里竟發(fā)出了聲音,聲音十分微弱,像蚊子翅膀下面發(fā)出來的聲音,她說,我……我……我的眼睛看不見了,我看不見你們,但是我感覺我的兒子從我身邊離開了,誰看見他了嗎?
劉丹丹趕緊說,看見了,你的兒子很棒,他在離你不遠的地方,玩……玩兒呢。
是玩兒嗎?肯定不是,但是劉丹丹說成了玩兒。
……你是二樓的孫大姐吧,要不是六樓的韓妹子?對不起,我……我那天太霸道了……
劉丹丹:……
劉丹丹不好輕易否定年輕母親的判斷。只是,年輕母親提到的那天,是哪天呢?那天發(fā)生了什么呢?居然成為她心頭的一樁隱事。
…………
…………
…………
大姐,大姐……
…………
年輕的母親再也沒有了喘聲,這次,她準是咽了氣。她死前,留在這個世界上的遺言,關鍵詞竟是:對不起。
在人生的生死關頭,有必要說對不起嗎?而且是對自己的鄰居:二樓的孫大姐,或者是六樓的韓妹子。她在臨死的最后一刻,把她劉丹丹當成懺悔的對象了。
真正的二樓的孫大姐在哪里呢?真正的六樓的韓妹子又在何方?也許,她們地震前在她們上班的地方,躲過了劫難,也許,她們都死在這個單元的廢墟里,也許,她們死在各自的單位了。吉國立說過,這樣的地震,后果預料到多慘烈的地步,都不過分。
人和人之間的關系有了疙瘩,有些好解,有些并不好解。一如有些對不起是可以諒解的,有些對不起尋求對方諒解,卻難上加難。
此刻,一個鮮活的生命消逝了,卻把對不起留下了。
劉丹丹明白了,年輕母親的一聲對不起,一方面是在表達懺悔,一方面是在給離開她身體的小寶貝尋求希望的曙光。只有對方接受了她的懺悔,她心愛的小寶貝就不可能永遠在死亡線上掙扎,最終走向不歸。
劉丹丹突然回憶起來了。年輕母親應該是五樓某家的女主人,姓吳,叫吳啥來著,記不得了。聽說在哪個私人企業(yè)當會計,每天騎著一輛八成新的自行車,早出晚歸。劉丹丹突然把姓吳的和五樓對上號,是因為前不久發(fā)生在樓道里的一次口角……
小區(qū)屬于縣里比較落后的小區(qū),大多數(shù)樓房都是上世紀80年代蓋的,算老樓了。自行車棚子不夠用,許多住戶就把自行車塞進單元樓的樓筒子里。鳥多籠子少。率先回家的住戶就占了先,把自行車早早塞進樓筒子。早來的早塞,晚來的晚塞。更晚來一些的就被動了,要么多掏一把力氣把自行車扛到二樓、三樓;要么,忍氣吞聲,把自行車撂到樓前的院子里。撂院子里的自行車極有可能落得某種不堪的下場,譬如運氣不好的話,就會被小偷順手牽羊偷了去,變成戰(zhàn)利品。
那次口角發(fā)生在一大早。爭執(zhí)雙方是吳姓女人和六樓的韓姓女人。姑且把雙方簡稱甲方、乙方。
甲方:你的自行車被小偷笑納了,為啥怪我?
乙方:昨晚我來得早,明明把自行車放在最里面的,為啥最里面的自行車變成了你的?
甲方:我咋曉得?反正昨晚我一進樓筒子,沒有一輛自行車,我就把自行車推到最里面了。
乙方:你準是為了安全,把我的自行車挪到外邊了,把你的自行車塞到了最里面。外邊的自行車,可不就被偷了。
甲方:樓筒子里每天都塞進來五六輛自行車。既然你認為你的自行車是別人挪到外邊的,那個別人,就一定是我嗎?
乙方:不是你是誰,你的自行車在最里面,最保險。
甲方:但是我告訴你,你犯了個常識性的錯誤,五六輛自行車,推走的推走,進來的進來,誰的自行車都有可能成為最里邊的。
乙方:啊啊啊,大伙說說,她這是啥理由,她剛才還說把自行車推到最里面了。
后來的對話就越來越尖銳了,由爭執(zhí)變成了謾罵。
你不要臉。
你才不要臉。
你混蛋。
你才混蛋。
你祖上缺德。
你才祖上缺德。
…………
…………
這樣的對罵有個規(guī)律,由輕到重,由淺到深,這種程度的推進者,也就是主導者,明顯就是吳姓女人,而韓姓女人往往是遛著邊兒走,吳姓女人加深一句,韓姓女人附和一句。本質(zhì)上看,吳姓女人始終占上風,韓姓女人不怎么會吵架,像一面鼓,敲一下,響一聲。
這時,中路插進了孫姓女人。孫姓女人是看不過了,她為韓姓女人鳴不平:都別吵吵嚷嚷了,什么缺德的話,什么難聽的話也能像屁一樣放出來,都是鄰居,樓上樓下的,這是瘋了呢,還是魔了。
聽明白了,吳姓女人可是聽明白了,指頭就指向了孫姓女人的鼻子,你是皇帝不急太監(jiān)急……
這一下,孫姓女人真的急了。眼看著就要動手。
小區(qū)里很少吵架的,動手的事情更少。女人之間的一場爭執(zhí)演化到這個程度,就成大戲了。這時,吉國立出現(xiàn)了,居委會主任出現(xiàn)了,事情才像浸了水的導火線,滅了火星子,就沒有發(fā)生劇烈爆炸。
現(xiàn)在,吳姓女人已經(jīng)懺悔了。
韓姓女人和孫姓女人如果還活著,她們肯定聽不到了,如果她們也遇難了,能聽到嗎?
小時候,劉丹丹聽老人講,人死后,鬼魂會從尸體上飄浮出來,被催命鬼領著,先去一個叫望香臺的地方,鬼魂在那里不但可以看到自己的尸體,還能看到因他的死去而悲傷的親朋好友。在那里,死者可以聽到活著的人悲愴的哭聲、焦灼的呼喊、哀傷的對話、默默的祈禱……最后,鬼魂就不得不被催命鬼領著踏上奈何橋,那是人間和陰間真正的分水嶺。過了奈何橋,小鬼會端來一碗迷魂湯讓死者喝,不喝不行,不喝,就成了在陰間游蕩的鬼魂,不但對己無益,而且有礙活著的人,活著的人會經(jīng)常在某個漆黑的夜晚,看到有黑影在窗前一閃而過,或者在某次的夢中,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死了,連怎么死的都不曉得。于是,現(xiàn)實中的親人們,會莫名其妙地犯病、出事、遭遇不測……
如果這個世界果真分為陰陽兩界,那么,再假如,韓姓女人和孫姓女人都不在人世了,能聽到吳姓女人的懺悔嗎?
一種恐怖像電流一樣從劉丹丹渾身襲過。為什么啊為什么,聽到懺悔的,是我劉丹丹!?
劉丹丹再次把目光落到了吳姓女人的身上。
按年齡,她應該把她叫姐的。吳姐。
此刻的吳姐,身子已經(jīng)不是扭曲的麻花形,是平躺著,很順溜地仰躺著,那是一種很放松的、很自然的躺法。她死定了。
你能看到孩子嗎?
這是趙云逸的聲音。
劉丹丹這才發(fā)現(xiàn),趙云逸的左邊是好幾層殘垣,正好遮住了他通往左邊的視線。從他的角度是看不到吳姐的。那邊傳遞給他的所有信息,只是嬰兒時斷時續(xù)的哭聲。
劉丹丹說,能,在你的左側(cè)面下方,孩子的媽媽已經(jīng)死了,就在剛才。
剛才?我聽見那邊有聲音,但是一句都沒有聽清。
是的,我就聽到她說了一句話。
她說什么了。
她說對不起。是給二樓的孫姐和六樓的韓姐說的。
……那,孩子在干什么?
孩子在……在……啊啊啊……他……
你怎么了,你發(fā)現(xiàn)什么了。
孩子他……他朝我爬過來了。
五
仿佛是個遙遠的傳說,真的像傳說。有這樣的傳說嗎?這個剛剛在人世間度過了一年多的嬰兒,在失去媽媽的時候,在萬般無望的時候,他朝劉丹丹爬過來了,朝另一個女性爬過來了,朝一個少女爬過來了。為什么,這是為什么?劉丹丹驚奇地看著他……
小寶貝每爬一步,會歇一會兒。他歇息的姿勢好可愛,兩條憨憨的、胖乎乎的、短短的、肉嘟嘟的胳膊會支撐著上半身,屁股完全蹲下去,腦袋努力舉起來。像什么?像一只在沙灘上休憩的青蛙,像一條冬日里曬太陽的小花狗。
大冬瓜一樣的身子上套著一件開裂了紐扣的小襯衣,前胸、胳膊上、襯衣上都有血,有干的,也有濕的,顯然有蹭上去的,也有自己的。混凝土的斷茬和瓦礫,對小家伙來說就是刀子,就是碾子,就是針,是錐,是刺刀,能不流血嗎?看不到他的膝蓋,那里準是流著血的。
小家伙,一個小小的活著的血人。
劉丹丹看清了小寶貝的眼睛,突兀著,那是腫的,像兩個鑲嵌上去的乒乓球。乒乓球上有兩條繃開的細縫,那是眼睛。看不清眼珠,只看見兩條細細的黑。那黑里,是有光的,是目光,目光像是用尺子丈量了,朝一個方向:劉丹丹。
快看!看到了嗎?小寶貝朝我爬過來了。
在哪?沒有,我沒看到,怎么可能呢?
你馬上就會看到的,馬上。
趙云逸的腦袋微微朝左下方側(cè)了一下。
趙云逸在期待。
看到了嗎?
沒有……啊啊……看到了……
近了,近了,更近了。
劉丹丹的臉紅了,是那種難堪的紅。她這才發(fā)現(xiàn),小寶貝的目光始終聚焦在一個地方,這個地方在她的身上,是她身上敞開的胸,是胸前高聳的乳房,是乳房上棗紅的乳頭。她的乳頭像蒼茫大海上的一個燈塔,而小寶貝像大海上顛簸已久的小舟。小舟和燈塔之間早就形成了一條天然的、客觀的、真理似的路徑。
小寶貝爬到她身上來了,腦袋拱到胸脯上來了……
媽呀——天哪——
不是孩子的聲音,是劉丹丹。
劉丹丹本來是要擁抱小寶貝的,但是孩子異常的舉動太超出了她的想象。突如其來的一切,像突如其來的地震一樣,完全出乎她的意料。還沒訂婚呢,還沒結婚呢,還沒生娃子呢,自己的身體,自己的乳房這么直接地就和一個毫不相干的嬰兒聯(lián)系在了一起,太可怕了,太恐怖了。一剎那,她生氣了,真的生氣了,孩子在侵犯她,無視她。孩子一點都不可愛,簡直有些可憎,可恨。
媽呀——天哪——
她不由自主地喊著。
劉丹丹想推開他。
你……你是不是要推開他……別別……別推開他……
不,不,我怕,我害怕。
別怕,他那么……那么小……
不是小不小的事,我……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但是你知道嗎?
知道什么?
孩子……孩子……把你當成了媽媽了。
……媽媽。
是,是媽媽。
媽媽啊媽媽!小寶貝把她當成媽媽了。劉丹丹的腦子里一片空白,她不曉得是否該摟抱他,該親吻他,不!不不不!她做不出來,她的心思亂套了,像一股本來齊整的線,突然揉搓過了,亂了,找不到線頭。小寶貝的腦袋繼續(xù)拱著她的胸脯,拱得很無力,很勉強。——小玉佛,他送給她的小玉佛早被小家伙拱到了一邊。后來,再后來,小嘴終于觸到了她的乳頭,一口就叼住了。這一口很用力,劉丹丹渾身一陣戰(zhàn)栗,像篩糠,像揚場,像中風,像打擺子,更像是憑空掉下了一根高壓線,帶著火星,帶著熱量,帶著摧毀一切的力量,和少女的乳頭對接。劉丹丹暈了,是眩暈,是那種酥酥的麻,是那種奇奇的癢。她慌忙看了一眼趙云逸,趙云逸的眼皮耷拉著,并沒有朝這邊窺視的意思。
她明白,趙云逸在維護她的尊嚴。
劉丹丹想到了剛剛蘇醒過來時反復回味過的那個夢境,夢境中,自己只是個嬰兒,是媽媽眼里的嬰兒,她多么渴望媽媽的呵護,媽媽溫暖的笑容,媽媽一切的一切……那個夢境讓她體味到了自己生命初始時的感覺,如今,促成她夢境的嬰兒趴到她身上來了。啊啊,夢境中,我是這個嬰兒嗎?夢境中,那個媽媽就是現(xiàn)在的我嗎?
一切都順理成章著,一切又都乾坤顛倒著。夢境太真是了,現(xiàn)實卻有些虛幻。
孩子!
她輕輕地叫了一聲,叫了一聲孩子。她不想讓趙云逸聽見,她只說給孩子聽,說給自己聽了,說給那個并沒有消逝夢。
…………
小寶貝又把嘴伸向另一個乳頭,叼住了。
小寶貝突然舉起了腦袋。兩手撐在劉丹丹的胸脯上,他在觀察著劉丹丹的乳房,看左邊的,再看右邊的。他的目光里充滿質(zhì)疑,充滿好奇,充滿憤怒,充滿委屈和失望。他趴下來,開始用小手扒拉乳房,拍拍,捏捏,揉揉……又把嘴伸過去……
他又把腦袋舉起來了。
第一次,小寶貝用他眼睛里的光,搜尋著劉丹丹眼睛里的光芒。
他發(fā)現(xiàn)劉丹丹高聳的乳房和媽媽膨脹的乳房是不一樣的。媽媽的乳房里有他生命的溫泉,而劉丹丹的乳房里一無所有。他不再關注乳房,他開始審視著劉丹丹的眼睛。
這時一種可怕的審視,一種被出賣、被欺騙以后的審視。
小寶貝顯然在懷疑。
這一刻,劉丹丹的心理有一種徹底塌垮的感覺,像地震后的坍塌。
小寶貝的身子蠕動了一下,他顯然做出了一個理所當然的決定。他要從劉丹丹身上爬下來。
他要去哪里?他要干什么?
別別……快,抱緊他,他一定是要到她媽媽那里去。趙云逸突然又發(fā)話了,像從云端里飄下來似的。
劉丹丹趕緊摟住了孩子。
小寶貝無力地蠕動著。他在掙扎。
趙云逸突然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似的,呼吸也深重起來。趙云逸說,試一試,你……你……的手能夠著旁邊的魚竿嗎?
劉丹丹這才發(fā)現(xiàn)旁邊有一根魚竿。試了一下,勉強夠著,說,能。
遞給我。快!
你要魚竿干什么?
你馬上就知道了。
劉丹丹一手摟著小寶貝,一手費力地伸出去,終于把魚竿抓在手中。
趙云逸的胳膊騰不出來,他稍微一個不經(jīng)意的活動,背上的混凝土就會掉下來。現(xiàn)在,可怕的混凝土瞬間就會殺去兩條生命。
趙云逸努力固定著胳膊,只用兩只手,準確地說用手指頭,把魚竿接住了。又把魚竿調(diào)了頭。這個過程,足足花去了至少20分鐘。趙云逸把魚竿的一頭支在下巴下邊,另一頭伸過去,伸過劉丹丹的頭頂,伸到頭頂?shù)幕炷林g……
啪——
一個東西掉了下來。掉在劉丹丹的身邊。
是一包袋裝的牛奶。
啊啊,你真有辦法。劉丹丹激動得有些失聲。
趙云逸答非所問,說,知道嗎?那次敲你們防盜門的蒙面人,就是我。
劉丹丹說,是你?
…………
趙云逸死了,就在這個時候,就在完成巧取牛奶的全過程之后。
他努力把自己死成了一個支點。支點,相對背上的混凝土而言。
面對死亡,劉丹丹出奇的平靜了。現(xiàn)在,這個狹小空間里的人:吉國立、嬰兒的媽媽——吳姐、趙云逸都死了。死亡的氣息到處彌漫著。她孤單,也不孤單,還有一個生命陪伴著她,這個生命像……怎么說呢,像兒子一樣陪伴著她,對,是兒子,兒子陪伴著媽媽。
劉丹丹摟緊了小寶貝。劉丹丹的臉上充滿了微笑,她說,小寶貝,媽媽找到哺乳的法子了。
劉丹丹真的找到法子了,一如趙云逸在關鍵時刻找到了牛奶。她用牙齒把外包裝撕開了一個小孔,擠出一點牛奶汁汁,涂抹在自己的乳頭上。這法子真靈!
劉丹丹一點一點地把牛奶汁擠在乳頭上,小寶貝一點一點地吸吮了。
這是個漫長的特殊的哺乳過程。
劉丹丹把掛在脖子上的小玉佛摘下來,輕輕地掛在了小寶貝的脖子上,繼續(xù)哺乳。
在這個過程里,劉丹丹覺得自己是在一個炕上,她和他的炕,大紅被,繡花枕頭,墻上貼著雙喜字兒。這個過程穿越了許多過程,這個時空穿越了許多時空,這個瞬間穿越了許多瞬間。這是一個灑滿陽光的午后,她在給她和他的寶貝兒子哺乳。他遠在蘭州,一定能感覺到的,感覺到她做媽媽時的樣子,感覺到她給孩子哺乳時的氣息,姿態(tài),動作,神情……
他們的小小男子漢——小寶貝終于滿足了,睡著了,鼻孔里發(fā)出輕微的、誘人的酣聲。兒子的小胸脯抵著她的胸脯。小玉佛在兩個胸脯之間,一種溫度在上升,上升。
劉丹丹的嘴唇輕輕翕動著,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她是在輕吟著隴南山歌。地震前,他在手機里給她唱了,唱得很帶勁,很投入,很深情,一字一句,她全記得,她本來要接唱的,還沒張嘴,就地震了。現(xiàn)在,劉丹丹拍打著小寶貝的屁股,很輕,輕得很,一下,一下,一下……像是打著舒緩的節(jié)拍。隴南山歌像白云,從她櫻桃一樣小巧的嘴里吐出來,一朵,一朵,一朵……
曉得哥想妹妹哩,
喝油不長肉肉哩。
日夜等著哥哥哩,
死了不丟手手哩。
…………
后記
救援人員顯然是在發(fā)現(xiàn)并開掘出母子的第一時間拍攝了這張照片。
照片中的人們在生死關頭到底發(fā)生了哪些故事,只有那里坍塌的混凝土、彎曲的鋼筋、斷裂的預制板和大大小小的轉(zhuǎn)頭、瓦礫知道。
許多人都注意到了照片的背景。早上的晨光明麗而柔和,為廢墟籠罩了一層透明的光芒。照片右下方的拍攝時間顯示很明確:2008年5月15日。不難判斷,廢墟所在地是四川汶川,也就是說,搜救人員是在5月12日地震發(fā)生之后的第3天終于從廢墟中把母子扒了出來。
此刻,與這張照片有關的四川汶川地震已經(jīng)奪去了幾萬無辜者的生命,截至5月15日那天,在這大山溝深處的西南一隅,大地仍然在春夏之交喘息、戰(zhàn)栗,余震在繼續(xù),死難在繼續(xù),塌方在繼續(xù),泥石流在繼續(xù)……電視里24小時不間斷地連續(xù)播放著成千上萬的救援人員與大自然、與死神搏斗的感人畫面,鏡頭里閃現(xiàn)著國徽、肩章和一張張疲憊不堪的臉:空降兵、特種部隊、武警、陸軍、預備役、志愿者……
劉丹丹被認為是嬰兒的母親,幾乎成為真理。
責任編輯 張競毅
【作者簡介】秦嶺,男,39歲,甘肅天水人,曾就讀魯迅文學院高研班,系中國作協(xié)會員,天津市文學院簽約作家,天津市和平區(qū)文聯(lián)主席、作協(xié)主席,著有長篇小說、小說集《斷裂》、《繡花鞋墊》、《紅蜻蜓》、《撫摸柏林墻》、《白方禮》等多部。小說曾登上2003年中國最新小說排行榜、2007年中國小說排行榜,第一屆、第二屆梁斌文學獎一等獎,作品多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中篇小說月報》、《作品與爭鳴》等轉(zhuǎn)載,多部小說搬上熒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