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團團長周洪許大概從來沒想到自己也會陷入絕境。這位生于1971年的年輕團長,這位具有碩士學位的中校,這位成都軍區老牌先進團隊的主官,在2008年5月17日夜里,陷入了此生從未有過的絕境。
因為他不是一個人,他的身后還有二百多名官兵,二百多名需要疏散的群眾。這就讓他更加憂心如焚,令絕境更加可怕。
其實從5月14日凌晨,周洪許率炮團從遙遠的云南開進綿竹參加救災以來,就沒有一天不經歷危險,沒有一天不在突圍的。因為他們擔負的是綿竹漢旺鎮受災最重、地處最偏遠的三個鄉村的救災任務,幾乎就是在危險里打滾,出生入死這個詞對他們來說不是形容,是每天的狀態。
最初炮團到達漢旺鎮時,當地指揮部并沒有派他們去最危險的鄉鎮救災。可是周洪許很快發現,漢旺鎮的救災部隊很多,已難展開,而隸屬漢旺鎮的三個偏僻遙遠的鄉村,清平、金花和天池,卻還沒有部隊前往,那里的群眾受災情況很嚴重。
周洪許和他的團隊歷來是喜歡啃硬骨頭的,他立即找到指揮部領導,請求把這一急難險重的任務交給他們炮團。指揮部領導非常感動,也非常信任他們,很快就同意了他的請戰。
從這點看,危險和絕境都是周洪許“自找”的。
下午2點半,周洪許立即收攏所有部隊,命令大件的物資派人留守,其余660名官兵,攜帶三日份主食,兩日份干糧,向三個山鄉進發。這個時候,全體官兵從接到命令開進四川以來,已經一天兩夜沒有休息了。
其時,通往三個鄉村的路已不稱其路,強震造成的大面積山體滑坡將多處道路攔腰截斷,很多路面嚴重變形,不時有山石從山上滾落。從漢旺鎮出發不久,道路就被截斷了,六百余官兵下車徒步,兵分兩路,以急行軍的速度向山鄉進發。
周洪許率其中一路前往清平鄉,政委率另一路前往金花鄉。再往前,兩路又分別再分兩路成四路,每一路都急速趕往邊遠鄉村,給那里的災民帶來生的希望,他們一路走一路救人,一路走一路開辟通道,一路走一路分發救災物資。百姓們看見他們好像看見救星一般,眼里充滿了希望。
前去偵察的士兵向周洪許報告,清平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房屋都倒塌了,人員傷亡較大,一直在等待救援。天黑前,經四個小時的急行軍,周洪許所帶的分隊進入了清平鄉,與鄉領導會面,簡單交代了一下情況后即刻展開了救援。
展開救援的情況大同小異,我不再描述。我把這組數字寫在這里:截至21日,炮團官兵從三個鄉的廢墟里救出幸存者574人,轉移受災群眾近七千人。還做了大量的修路、修停機坪、裝卸救災物資,以及消毒防疫等工作,受到群眾和臨時指揮部的高度贊揚。
但其中的一次特殊營救,有必要詳寫。
那天(15日)黃昏,當周洪許指揮官兵轉移大量受災群眾出山時,忽然接到群眾報信,說清平鄉云湖國家森林公園有18位專家被困,生死不明,請立即前去營救。由于道路和通訊完全中斷,公園遭受破壞程度和被困專家的情況一無所知。
鄉長和鄉親們聽說了,都紛紛勸周洪許第二天天亮再走,他們說那條路非常危險,夜里走就更危險了。但周洪許感到一刻也不能耽誤了,立即從救災部隊中挑選精兵強將140人組成營救小分隊,在當地向導帶領下迅速出發。他們從公園后山徒步翻越海拔近兩千米的高山,沿途塌方滑坡險情不斷,經過近四個小時的急行軍,小分隊于晚上10點到達了云湖公園。云湖森林公園已沒有了往日的秀麗與安寧,到處都是倒塌的房屋、殘垣斷壁。官兵們來不及喘氣,兵分五組展開搜索。半個小時后,在一塊不大的草坪上的一頂帳篷里,找到了被困的老專家!
看到一群身著迷彩服的官兵,專家們又驚又喜:你們真是神兵天降啊!這些老專家全是六十歲以上的老人,一時間老淚縱橫。其中一位84歲高齡的老人黃銳說,我們就知道政府不會不管我們,解放軍肯定會來救我們的,終于把你們等來了!
據老人們講,地震時他們正在房屋中休息,房子倒塌后奪去了三位專家的生命,另有三人受重傷。幸好云湖公園的工作人員還比較負責,將他們組織在一起,把僅有的糧食集中在一起,保證他們每頓能喝上稀飯。戰士們馬上用自帶的炊具給老人們埋鍋做飯,同時為受傷的老人包扎傷口,還從廢墟中尋找出了有重要資料的筆記本電腦。
待一切就緒,夜已經深了,并且下起了小雨,為確保專家們的生命安全,周洪許決定第二天天亮再走。他就和戰士們裹緊雨衣,在老人們的帳篷外,整整齊齊坐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6點,戰士們就找來竹竿、木板、繩索制作了15副簡易擔架,準備讓每個老人都坐擔架。8點整,官兵們準備分組抬老人上路。看到官兵們的艱辛,幾位老人執意不肯上擔架,要自己走,7l歲的陳忠友老人說:你們太累了,要是背我我就不走。但戰士還是把老人背在了背上。
山高路險,危機重重。戰士陳玉乾左腳不慎踩中約四寸長的鐵釘,差兩毫米就被穿透,血流不止,但還是咬著牙堅持走了回來。一路上,不少受災群眾看到解放軍,就跟了上來,隊伍越來越大,周洪許非常謹慎地指揮這支特殊的隊伍,終于在下午兩點,將老人們護送到了清平鄉一個較為安全的廣場。
周洪許立即向上級報告,請求派直升機運送老專家到成都。
下午6點半,直升機降落在清平,他們將老人一個個扶上飛機,看著飛機升空離開了災區,周洪許的一顆心才放回到肚里。
但周洪許還來不及喘口氣,又一個讓人心驚的消息傳來:清平鄉偏遠處的兩個自然村里,還有兩百多名老弱病殘沒有撤離,而他們所處的位置已成孤島,在他們的上方,有兩個堰塞湖已成懸湖,隨時可能決堤,所以必須將他們盡快解救出來。
周洪許又一次主動請纓,他對清平鄉黨委書記說,這個任務交給我們吧,我們一定把這些群眾解救出來。
譚書記真是于心不忍。此時是16日晚上8點,且不說天黑路險,周洪許和官兵們也已經三天兩夜連續作戰、極度疲憊了。但周洪許說,你放心吧譚書記,我們是烏蒙鐵軍,沒有過不去的坎,能進去就一定能出來!
說罷他就帶領兩百多名官兵出發了,一刻也不再耽誤。雖說他向書記拍了胸口,但還是有些擔心的,若不抓緊時間進去,恐怕就進不去了。那里將成為死亡地帶。
“我當時只想著趕緊把那里的群眾解救出來,絲毫沒想到自己會陷入絕境。”采訪時周洪許團長老老實實地對我說。
但是我想,他就是想到了,也一樣會馬上出發的。
因為他是軍人。
和他一起前去的,是團裝備處處長趙崗和后勤處副處長張開順。他們以急行軍的速度開進,一路上的危險無暇細說。到達后,迅速將剩余的兩百名群眾組織起來。
周洪許發現,這些落在后面的災民,大多是傷病員,老人,孕婦,孩子,是最弱的群體。這使得護送任務變得更加艱巨。
17日早上6點左右,天蒙蒙亮,戰士們扶老攜幼上路了。張開順處長帶8名戰士作開路先鋒,周洪許則帶著其余兩百名官兵和兩百多名受災群眾緊隨其后。趙崗處長殿后。沿途塌方滑坡險情不斷,道路因亂石和倒掉的樹木而障礙重重,隊伍緩慢地前進著,抬頭望去,山崖欲墜未墜,面目猙獰。
在離開清平鄉兩公里左右時,突然發現沒路了:昨天夜里他們過來時還是淺淺的可以涉過的水流,此時已形成兩百多米寬的一道堰塞湖,湖水大約深六十厘米,水流湍急,形勢危急。
周洪許先考慮用廢棄的汽車輪胎當小舟將人渡過,可是水很大,還在繼續上漲,一旦輪胎傾翻,群眾的安危,戰士的安危,都讓他不敢冒這個險。
作為先行官的張開順,隨即找來一條鋼絲繩,讓水性好的兩名戰士,將鋼絲繩的兩頭分別固定在湖面兩端的大石頭上。然后,部分官兵手拉著鋼絲繩下到水中,組成一道人墻后,護送災民一一走過。有位體弱的婦女走到一半,竟被水沖得漂了起來,幸好戰士在身邊護送,一把將她拽住拉了過去。
第一道險關過了。
沒想到走了不到兩公里,險情又出現了:又一道兩三百米寬的堰塞湖出現在面前,不僅水流湍急,而且比前面那個堰塞湖深得多,昨天還冒頭的樹木都被淹沒得看不見了,人下去必沒過頭頂。
道路再次中斷。
周洪許命令隊伍向另一處繞行。
沒想到那里竟是一道懸崖!
沿途返回,等候救援!周洪許再次下令。
可是當張開順帶先遣隊返回到先前的那道堰塞湖時,才發現水面已經上漲,就是用鋼絲繩也無法再渡。就是說,他們不可能從原路返回了。
一時間官兵們進退兩難。
此時他們與外界的通訊聯絡完全中斷,想求援也已經不可能。
張開順不甘心,找來一根背帶系在一名戰士腰上,拉住,讓他進入湖中試深淺。那位戰士“撲咚”一聲進入水中后,竟然就沒了蹤影。張開順一驚,趕緊抓住繩子把他拽上來。戰士吐出一口水后告訴張開順,湖水至少有兩米多深了,不能涉過。
無法前進又不能后退,他們陷入了真正的絕境。
跟隨在后的災民看到這一情形,都面色蒼白驚悸不安。隊伍中出現了躁動不安的情緒。周洪許一邊安撫受災群眾,一邊迅速地考慮突圍方案。
周洪許給我講述這段經歷時,感覺語言已無法表達,就拿起桌子上的錄音筆和本子當模型,擺來擺去,告訴我他們當時處在一個什么樣的境地:前面是堰塞湖,左邊是懸崖,后退又是堰塞湖。而我,無論他怎么比劃怎么講述,也無法身臨其境。我知道災難是無法靠想象抵達的。
我只是問他,那個時候你感到恐懼了嗎?
他說,沒有,只感到壓力很大。那么多的群眾,那么多的官兵。我必須把他們安全地帶出去。如果是我一個人,反而無所謂了。
身處絕境,周洪許一再告誡自己要冷靜。既然不能前進也不能后退,不能直行也不能繞道,那么,就飛起來吧。
他抬頭看了一下身邊筆直的絕壁,再看了一下手上的地圖,只有攀援絕壁這一條路可走了。
絕壁與水面的絕對高度為1100米,其難度非同一般,他命令先遣隊在前攀援探路,當隊伍爬到一半時,前面探路的戰士驚悚地向他報告,這座山已經斷裂,兩邊分別出現了八十多厘米的裂縫,裂縫深不見底。
周洪許簡直無法相信,他親自爬上去察看,果然看到一丈多寬的裂縫,兩邊是刀削一樣的懸崖,中間只有60多厘米寬的路。
這樣的路,也得走,只能走了,這是唯一一條生路了!
張開順帶著8名戰士在前面一邊爬,一邊用砍刀在爬過的道路上砍出一個個腳坑,好讓后面的人踩穩。讓人緊張的是,這一批營救出來的226位災民中,有35人傷勢嚴重不能行走,還有兩名孕婦不能行走,還有早已累壞了的8名兒童不能行走,這45個人,都需要戰士背負。
“絕不能丟下任何一個群眾!”周洪許下令,讓戰士們輪流背著這45人繼續爬行。
因為幾天來很少吃東西,一名戰士背負孕婦時,腳底打滑,眼看就要背著那名孕婦墜入山澗。跟在他后面的周洪許趕緊爬過去,一把將戰士拽回。望著眼前的一切,災民們被嚇得面色蒼白,回不過神來。
這時,山腰傳來轟鳴聲,一架架直升機正在低空盤旋搜救。伴隨著直升機掠過時發出的轟鳴聲,山頂的巨石暴雨般往下墜。
周洪許用手勢告訴大家不要出聲,保持安靜。大家就眼巴巴地看著搜救直升機在山下穿越,屏住氣息不敢呼叫。因為整座山體已經松動,稍稍的振動都可能出現新的塌方,一旦腳下的山再次滑坡,他們將全部喪生。
張開順在前,趙崗殿后,周洪許指揮著整個隊伍小心翼翼地在那條窄窄的山脊上一步步挪動。多數時候,他們需要四肢并用。又一架直升機飛來,隨著轟鳴震動,山腰上“轟隆”一聲巨響,揚起滾滾塵煙。周洪許滿臉是汗,他往路兩邊看了一眼,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兒里,死亡正張大了嘴在下面等著他們。
周洪許就這么懸著一顆心,帶領隊伍走過了這段不過是1.5公里的山路,花了整整3個小時。
當他們終于抵達白云庵附近的一座大山上時,發現前面又沒有路了。所有的人都有些絕望了,體力的大肆消耗,意志的猛烈摧殘,讓每一個人的生理和心里,都到了承受的臨界點。
有的災民已表示他們不想再走了,是死是活都聽天由命了。
周洪許急速地思考著:此時若在山上停留,一旦大家體力耗盡,那誰也出不去了!必須馬上離開。
他堅定的下達了出發的命令。此時,他的意志就是全隊人的意志。官兵和群眾看到他堅定的眼神,又一次鼓足勇氣,上路。
張開順帶著8名戰士手持砍刀,在密林內砍掉荊棘開出一條小路。后面的人扶老攜幼依次前行,經過三個小時的艱難行走,前方出現了一條尚未完全斷裂的鄉村路。周洪許趕緊查看地圖,發現這條路竟然直通天池鄉。他感到一陣欣喜。晚上8時左右,一行人終于走到了天池鄉。
眼前仍是讓人心里發涼的情狀:天池鄉已被漫上來的湖水吞噬。現場除了天池中學的大門還露在水面外,就只剩下天池中學七十多歲的退休教師王老師了。堰塞湖上雖然有兩個木排,但天黑不敢貿然使用。周洪許下令,就地宿營,等待天亮。
這是17日夜,距他們和外界失去聯系,已經12小時了。
老天爺絲毫不眷顧他們的辛苦疲憊,電閃雷鳴地下起了大雨。他們從廢墟中刨出一塊篷布,搭了個簡易帳篷,讓傷員和孕婦躲避,其余人員在大雨中等待。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周洪許和張開順再次帶領官兵突圍。天池鄉留下的唯一老人王老師,成了他們的向導。
在又一次的漫長的艱難的跋涉之后,18日晚7時左右,周洪許率領官兵和226名受災群眾,終于全部走出了險境,到達了相對安全的可通汽車的馬尾鄉。
這個時候,距他們17日早上7點出發,時間已過去了36個小時,這36個小時,就是后來網上吵得沸沸揚揚的“烏蒙鐵軍”失蹤事件。
我想,那些喜歡炒作的人永遠都不會明白,這支隊伍在斷食3天3夜,在危機四伏的死亡之路上,是怎樣憑著堅強的意志,將226名群眾營救出來的;而周洪許這個年輕的團長,又是怎樣在絕境中沉著冷靜,指揮隊伍突圍的。也無需他們明白。
我問周洪許的搭檔曾祥明政委,在和團長聯系不上的那三十多個小時里,你是不是非常著急?
曾祥明說,我當然很擔心,但我又很有信心。因為我太了解他(周洪許)了,我知道他的素質,相信他一定能把隊伍和群眾都安全帶出來的。
曾政委面帶微笑地回答我。
我合上本子,跟周洪許開了個玩笑。我說周團長,那個時候,你是不是覺得你的眼鏡兒很礙事啊?
周洪許一下樂了,說是啊是啊,汗水雨水把鏡片搞得很模糊,我真恨不能扔了它。
這位了不起的團長,戴著一副眼鏡兒。
2008年5月24日急就
責任編輯 康偉杰
【作者簡介】裘山山,女,1983年畢業于四川師范大學中文系。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我在天堂等你》,《到處都是寂寞的心》等。現為成都軍區創作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