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六兒手拿鐵锨,一臉兇相地追在老婆身后。
老婆頭發(fā)亂蓬蓬的,兩手沾滿了白面,像是剛從廚房里跑出來。
老婆跑出院子,米六兒也跑出院子。老婆跳上院外的豬棚,米六兒也跳上豬棚。老婆從豬棚一躍跳到了當(dāng)街,米六兒也緊追不舍跳到了當(dāng)街。老婆在前面尖聲地叫著,殺人了,殺人了啊!米六兒則也在后面喊,就是要殺你,殺死你這敗家的老婆!
太陽剛剛升出來,倆人的影子在當(dāng)街拉得老長,一整條街,仿佛哪兒哪兒都是他們倆了。
村子只有這一條街,土路,硬得硌腳,有人在當(dāng)街一跑,全村的人都能聽見。
出來看熱鬧的人,倚在自個兒家門口,袖了手,只看,不靠前。
米六兒的那把鐵锨在陽光下亮閃閃的,锨刃薄得就像殺豬刀一樣,有人曾在那刃上削過山藥皮子,刷刷的,沒有一點兒頓挫。人們卻毫不擔(dān)心,米六兒打老婆不是頭回,拿鐵锨也不是頭回,有一回還真拿了把殺豬刀呢,他老婆不還好好地活在世上?
看熱鬧的大多是女人、孩子,男人們進(jìn)城打工去了,城里的熱鬧看不上,村里的熱鬧是一定不能錯過的。
米六兒住在街的西頭,每回挨打米六兒的老婆總是從西頭往東頭跑,跑著跑著,住在東頭的一個人就聞聲趕出來了。
這個人一出現(xiàn),就像裁判的哨子響起一樣,兩個人立刻就不打了。
這也是其他人只看不靠前的原因,事情自有它的歸處,別人靠前也不管用的。
這個裁判一樣的人生得高大粗壯,上身長,下身短,走起路來胳膊甩在身前,上身稍向前傾,像是隨時要撲倒一樣。每天晚上,他都這么要撲倒著一樣在街上來來回回地走上幾趟。遇上熟人,他的一張長臉便綻開來,露出一排不大齊整的牙齒。他的樣子有些丑,還有些笨,卻給人留下了和藹可親的印象,村里所有的人都不怕他,連小孩子都敢追在他的身后喊,老耗子!老耗子!
他姓陳名浩,是村里唯一一個陳姓人。村里的米姓人居多,米六兒敢打老婆,也是仗了有數(shù)不清的叔叔、伯伯、堂兄、堂弟什么的。有一回,米六兒還真動用了這群人,跑到老婆的娘家打了一架。老婆的娘家也有叔、伯、兄、弟的一群,但為了一個嫁出去的閨女,他們有些不大上心,還沒待交手就先告投降,把逃回娘家的閨女交出來了。當(dāng)然那還是不興農(nóng)民進(jìn)城的時候,如今能進(jìn)城的都進(jìn)城去了,米六兒想動用也動用不起來了。他曾想過動用陳浩,他跟陳浩是多年的拜把兄弟,但陳浩這個人,求他干活兒行,求他打架他會把腦袋搖得撥浪鼓一樣。
米六兒生就的矮個子,瘦身板,上小學(xué)時除了陳浩所有的男生都打過他,為此他才認(rèn)了陳浩這個干哥。上學(xué)下學(xué)的路上,他們一高一矮,一胖一瘦,每天每天地形影不離,有想欺侮他的男生,一看陳浩的個頭先就退卻了。
這一回,米六兒的老婆跑的仍是陳浩家的方向,她不停地喊著,殺人了!殺人了啊!她的聲音有些嘶啞,眼睛紅紅的,一張圓臉因驚恐而變了形。她的一雙沾滿了白面的手,高高地舉過頭頂,就像被淹在水里的人在向人呼救一樣。那面有濕的有干的,落在頭發(fā)上,花花點點的,老遠(yuǎn)地看,像是塊黑地白花布蒙在頭上。
后面的米六兒,樣子也很可怕,眼睛里燃燒的盡是仇恨的火焰,臉上胡子拉碴黑不溜秋的,就像被那火焰燒焦了,再也沒辦法洗干凈了。
他們這樣子人們都看慣了,也不去多想什么,只是盼著,村東頭的那個陳浩能從家里及時地走出來。
但今天的陳浩,似有一點異樣,眼看米六兒老婆都到他的門口了,眼看那門口都要被越過去了,陳浩的身影仍然沒有出現(xiàn)。
就見米六兒的老婆,越過陳浩家門口大約兩三步的光景,忽然慢了下來,而后一個轉(zhuǎn)身,徑直就朝了陳浩家那扇緊閉的鐵門去了。鐵門顯然是沒插,女人瞬間就沒了蹤影。待米六兒趕到跟前,鐵門又一次關(guān)閉起來,任他怎樣地推也推不開了。米六兒像是被這從沒有過的情景氣瘋了,陳浩的家,老婆能進(jìn),自個兒倒不能進(jìn)了?他拿腳踹,拿锨把兒杵,拿身體撞,咚咚哐哐,哐哐咚咚,驚得一村的鳥兒都飛起來了。
米六兒老婆進(jìn)到院兒里,又沿了一條長長的甬路進(jìn)到屋里,里屋外屋尋了個遍,也沒見到陳浩的影子。抬頭望時,就見房檐處有兩條腿耷拉下來,一雙船一樣的大腳,兩條柱子一樣的腿。腳上的棉鞋,腿上的棉褲,還都是她一針一線縫做的呢。
米六兒老婆站到可以望見這人的臉的角度,問道,浩哥,你沒聽見嗎?
陳浩的目光望著天空,沒有答話。
咚咚哐哐的聲音響得愈發(fā)猛烈了。
米六兒老婆就又問了一遍。
陳浩說,聽見了。
米六兒老婆說,那今兒是咋了?
陳浩又不答話了。
米六兒老婆說,以為你上了房就有理由不管我嗎?
米六兒老婆的口氣有些賭氣,又有些兒撒嬌。
陳浩低下目光,看了米六兒老婆一眼,說,你們的事,我不能再管了。
米六兒老婆說,為什么?
陳浩說,管也沒用,什么時候是個頭兒呢?
米六兒老婆說,他把我殺了就是頭兒了。
陳浩說,他不會殺你的,他是喊給我聽的。
米六兒老婆說,你怎么知道?
陳浩說,他曾問過我,他打老婆的時候我心里向著哪個。
米六兒老婆說,你怎么說?
陳浩說,我說我同情弱者。
米六兒老婆說,說得沒錯呀,這跟他喊要殺死我有什么關(guān)系?
陳浩說,他以為我說的弱者是你。
米六兒老婆說,那你說的是誰?不是我難道還是他嗎?
陳浩說,是你,也是他,打人罵人是無能的表現(xiàn),無能的人都應(yīng)該算弱者。
米六兒老婆不由得冷笑了一聲,說,你可真是個書呆子,照你的說法,打的被打的都是弱者,那誰是強者呢?
陳浩覺出了她的不快,便不再吱聲。
外面的敲門聲更巨大了,像是锨頭兒都用上了,鐵與鐵碰撞在一起,響起震耳的回音。
米六兒老婆說,聽聽這聲兒,弱者能這么樣敲門嗎?
外面的人聲也更雜亂了,小孩子的歡鬧,女人們的七嘴八舌,像是一村的人都在門外面了。
伴著敲門聲,還有米六兒聲嘶力竭地叫喊,滾出來!你們給我滾出來!李素青,我要殺了你!陳浩,我也要殺了你!
陳浩聽了,臉上顯得有些慌亂,米六兒這還是頭一回把他牽涉進(jìn)來。他把腿收回房上,站起身來來回回走了兩趟,說,弟妹,你還是把門打開,跟他回去吧。
在米六兒老婆的視線里,站起身來的陳浩仿佛更拉大了與她的距離,她說,原來你是怕了他了,老耗子還真沒白叫你呢!
陳浩說,不是怕……
米六兒老婆說,你怕他我不怕他,我這就開門去,反正早晚是個死,不如今兒就讓他殺死算了!
說著米六兒老婆就往院門口走。
陳浩家的院子很大,米六兒老婆的背影在陳浩的視線里很是晃了一會兒,她穿了件藍(lán)花棉襖,一條舊得看不出顏色的棉褲,她的肩膀很寬,屁股很大,個頭兒比她的丈夫米六兒還高。陳浩覺得,這個身軀里似儲藏了難以估量的能量,每走一步,這能量似都在躍躍欲試。你看她的頭,高高地仰著,她的兩只腳,踏在地上像男人一樣地咚咚響,她的一整個身體,氣勢洶洶的就像要去堵槍眼一樣。她的兩只手臂有力地甩動著,時而一只手臂會停下來伸向上衣口袋,就像要掏什么東西一樣。還好,手臂落下來時手上仍是空空的。
陳浩看著,不知為什么心還是提了起來,在米六兒老婆就要走近院門口時,他忽然喊道,弟妹你等等!
米六兒老婆回過頭來,望了他等待著。
陳浩三步兩步爬下房梯,跑到院門跟前,先米六兒老婆一步拉開門閂,打開了鐵門。
陳浩知道,米六兒這個人打老婆是改不掉了,他曾無數(shù)次地勸說過米六兒,米六兒卻總說,老婆就像一條狗,得聽話,不聽話不打怎么行?他說是這樣說,陳浩卻覺得是由于他的個頭兒,他的個頭兒比老婆還矮,他心里不踏實呢。他不肯出去打工,懶惰是一樣,丟下老婆不踏實也是一樣。他不出去,也不放他陳浩出去,他說,陳浩除了你我還有誰呢,你走了,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陳浩說,不是還有弟妹還有孩子嗎?他說,孩子還小,老婆不算,老婆終究是靠不住的。陳浩知道,由于米六兒的打老婆,不但老婆不喜歡他,街坊四鄰也不喜歡他,出去串門兒,除了他陳浩這兒,的確已沒有一處他可去的地兒了。但他求他留下來,也許還為了他承包的十幾畝地,他力氣小,人又懶,沒人幫他是做不下來的。而幫他的人,除了他陳浩,他是找不到第二個人了。好在他老婆李素青還算勤快,干完家務(wù)就往地里去,十幾畝地里,干活兒的常常是李素青和陳浩,米六兒倒總推說這事那事,懶在家里不肯出來了。
陳浩自個兒也不知為什么,米六兒求他留下來他就留下來了。他其實是不大喜歡米六兒的,但相處的時間太長了,從小到大,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的,有些像同胞兄弟一樣,不親也有幾分親了。還有李素青,這些年自個兒身上的針腳全是人家的,都夠得上一家人一樣了。開始是米六兒催了李素青為他縫縫補補,后來不用米六兒催李素青就找上門來了。對李素青,他是不會有一點非分之想的,一是他的樣子不招女人喜歡,多少回相親的失敗就是證明,二是李素青也不是他向往的女人。他是個喜歡讀書的人,書給了他向往和做人的道理,凡事他喜歡按書里說的去遵守。所以,米六兒對李素青不踏實,對陳浩卻是一萬個踏實的。
可是,近些日子……
近些日子,米六兒有時會問陳浩,你一沒老婆二沒孩子,為什么不去城里掙錢,反要留下來幫我呢?陳浩奇怪道,不是你求我留下來的?米六兒說,噢,瞧我這記性,還以為是你弟妹求的你呢。有時,米六兒還會問陳浩,你說實話,我打老婆的時候,你心里向著哪個?陳浩說,你說呢?米六兒說,我覺得你向的是李素青。陳浩說,我同情弱者。米六兒說,看看,我說的沒錯吧,不過你向她也是白向,這輩子她都是我的了,變不了了。陳浩說,我同情的還有你。米六兒說,同情我什么?陳浩說,你有女人不如我沒有女人,你心里不踏實。米六兒說,你心里才不踏實吧,我就不信你鉆在被窩里沒想過李素青!
米六兒的懷疑讓陳浩懊惱,更懊惱的,是他還真讓米六兒說中了,鉆在被窩里,他的確是想過李素青的。不過他的想多半是李素青招惹的,在一塊地里干活兒,李素青解手從不背他,他給她個背身,她還笑他說,真沒見識,活在世上誰不拉屎撒尿啊。她還常常向他哭訴米六兒的暴虐,哭著哭著就搖搖晃晃要昏倒的樣子,他只好將她抱住,她便愈發(fā)緊緊靠在他的懷里,半天也不肯離開。她的身體不算柔軟,卻有一種令他興奮的味道,他努力抑制著興奮,每一次都能成功地將她推開。
可是,今天成功了,明天成功了,他能保證永遠(yuǎn)成功嗎?就算他能成功,米六兒能相信他的成功嗎?這些日子,米六兒打李素青打得更勤了,就像要打給他陳浩看似的。不僅打,還要問他,我打老婆你向著哪一個?而李素青那邊也不放過他,有一天竟然問他,假如我跟米六兒離了婚,你肯不肯娶我?他被嚇了一跳,說,怎么可能?李素青說,是不可能離婚還是不可能娶我?他說,都不可能。李素青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把剪刀,展開刀鋒說,我是看透了,如今,我是什么都沒有了,也就只剩了它了。他以為她要尋短見,正想奪下那剪刀,卻見她又將刀鋒輕輕合起,放回了上衣口袋。他記得她給他縫補衣服的時候,也是拿的這剪刀,銀白色,比一般家用的大剪刀小一號,正好能裝進(jìn)口袋里。當(dāng)時他看她絕望的樣子,心里也有過些許的沖動,但手還沒伸出去,另一個自己就把這沖動阻止了,這個自己告誡他說,他們的事,再不能管下去了。
鐵門打開了,出現(xiàn)在陳浩面前的米六兒,手舞著鐵锨,兩腿不住地跳起來,就如同一頭暴烈的難以控制的野牛。他后面是黑壓壓的一群村人,他們有的在笑,有的在皺眉頭,有的在交頭接耳,陳浩仿佛聽到一群小孩子又在喊“老耗子、老耗子”的。特別是,米六兒見到他,鐵锨并沒有放下來,反而攥得更緊了,目光兇狠狠的,隨時都要將鐵锨拍過來一樣。以往見到他陳浩時的那份安靜,是再休想找回來了。
陳浩感到,那鐵锨所以沒很快地拍過來,是由于米六兒的目光同時在他與李素青之間變換著,他像是拿不準(zhǔn)先拍哪一個,又像是在積蓄更大的力量,以向他們發(fā)起致命的一擊。
米六兒一步一步地逼近著,陳浩和李素青則一步一步地后退著。李素青原本就靠后一步,這時更和陳浩拉開了距離,她看著米六兒的眼睛,渾身有些顫抖,就像被貓鎖定的老鼠一樣。有一刻,她的眼睛離開米六兒的眼睛,忽然就撒腿往院兒里跑去。
李素青不跑還罷,這一跑,反使米六兒確定了目標(biāo),就見他閃過陳浩,舉了鐵锨就追了過去。
李素青和米六兒,一個跑一個追,環(huán)繞在了陳浩家的院子里。
街上看熱鬧的人,也紛紛擁進(jìn)來,將院門口堵了個水泄不通。
這一回的追趕,比街上可驚險了許多,因為院子再大也太有限了,倆人的距離愈拉愈近,好幾次,米六兒的鐵锨眼看都要拍到李素青的后腦勺上了!在人們一次次的驚呼聲中,李素青喊都顧不上了,只是拼命地跑啊跑。
陳浩呢,站在院子中央的甬路上,驚慌失措地看著倆人在他的周圍旋轉(zhuǎn)。他也不知自個兒怎么站到中央去的,仿佛真成了個裁判似的,可現(xiàn)在這個裁判,已遠(yuǎn)沒有能力控制打斗的局面了。
陳浩聽到有人在喊,攔住他,要出人命了啊!陳浩想,自個兒何嘗不想攔住,可得攔得住啊。他覺得他讓他們轉(zhuǎn)得有些頭昏眼花的,哪個是米六兒哪個是李素青有時都分不清了。
這時,就見他們中的一個忽然脫開了旋轉(zhuǎn)的路線,徑直朝陳浩奔來,嘴里喊著,浩哥救我!
還沒待陳浩反應(yīng)過來,這人已躲到陳浩的身后。緊接著,手執(zhí)鐵锨的人也沖了上來。
這時的陳浩,是再不能猶豫了,他伸出熊掌一般的一雙大手,牢牢抓住了沖上前來的鐵锨。
手執(zhí)鐵锨的米六兒拼命掙扎著,人高馬大的陳浩沒有讓他氣餒,反使他愈發(fā)地暴怒了,他說,你果然是向著她的,你他媽的不是人,不是人!
陳浩手上的力量仿佛很是鼓舞了自己,他說,隨你怎么想吧,反正是不能出人命的!
倆人僵持著,鐵锨把兒被他們扯來扯去,誰的手也不肯松開。
看熱鬧的有人在喊,米六兒家的,快跑啊,還等什么?
躲在陳浩身后的李素青聽到喊聲,醒悟了似的撒腿就朝院門口跑。剛跑幾步,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一只手伸進(jìn)上衣口袋,拿出了一件銀光閃閃的東西。
人們看得清楚,那是一把剪刀,陽光照上去,晃得人眼睛直發(fā)花。
一個常做針線的女人,身上帶把剪刀并不奇怪,可這時候拿出來,人們就有些膽戰(zhàn)心驚,只見這個持了剪刀的女人,臉色有些慘白,她反轉(zhuǎn)回身,一步一步地朝了米六兒的身后走去了。
人們看得都有些傻,沒有一個人阻止她,也沒有一個人提醒米六兒。而米六兒,這時仍以全部的注意力對著陳浩。
就見米六兒家的,沒有任何障礙地來到米六兒身后,舉起剪刀,顫抖著向米六兒的脖頸刺去……
米六兒被送進(jìn)醫(yī)院的當(dāng)天,陳浩和李素青也被一輛警車帶走了。
這是所有村人都沒想到的結(jié)果。這個結(jié)果把許多進(jìn)城打工的村人都驚動了,至少米六兒的叔、伯、兄、弟從城里趕了回來。他們看著躺在病床上的奄奄一息的米六兒,原本要去找那對狗男女算賬的,可聽說他們已被關(guān)起來,只好帶了一腔怒氣去了法院。他們狀告陳浩和李素青,通奸合謀,故意殺人。這意思其實也是米六兒的意思,米六兒躺在病床上,艱難地一字一字將這意思說了出來。
在看守所里,陳浩和李素青分別受到了審訊,審訊員那時并不知道起訴的事,但他們的思路,也和起訴書的思路十分一致。
問:你和陳浩是什么關(guān)系?
李素青:……他是米六兒的干哥。
問:你們兩家常來往嗎?
李素青:常來往。
問:你和陳浩單獨在過一起嗎?
李素青:在過。
問:在一起干什么?
李素青:干農(nóng)活兒。
問:還干過什么?比如,男女方面的事?
李素青:沒有。
問:那你丈夫為什么打你?
李素青:他……他脾氣不好。
問:說具體點?
李素青:做的飯不順心,孩子哭鬧,話說得不對他的心思,哪件東西沒經(jīng)他同意借了人……他都打。
問:為陳浩打過你嗎?
李素青:沒有。
問:這一次是為什么?
李素青:他想吃面條,我蒸的米飯。
問:你為什么不做面條?
李素青:因為孩子們想吃米飯,也因為他沒說想吃面條。
問:為什么打了你你要往陳浩家跑呢?
李素青:因為陳浩能制止他。
問:為什么?
李素青:不知道。
問:你們打架,陳浩向著哪邊呢?
李素青:他……他同情弱者。
問:那就是向著你了?
李素青:他說,弱者也包括米六兒。
問:陳浩一個單身漢,就沒打過你的主意?
李素青:沒有。
問:你呢,喜歡不喜歡他?
李素青:喜歡,也不喜歡。
問:什么意思?
李素青:村里唯有他對我好,可他……太丑了,還有點呆笨。
問:你丈夫和陳浩,你更喜歡哪個?
李素青:陳浩。陳浩至少是個人,米六兒連人也算不上。
問:你丈夫什么時候開始打你的?
李素青:結(jié)婚第一年就打。
問:頭一次打是為什么?
李素青:……記不清了,他這個人,大事小事都得聽他的,不聽就打,手邊有什么就拿什么打,有一回拿的是三角帶,打得我頭上縫了八針。
問:你沒想過離婚嗎?
李素青:想過,他不答應(yīng),他說,我生是米家的人,死是米家的鬼,一輩子也甭想離開米家。
問:你沒想過起訴他嗎?
李素青:沒想過,不知道起訴這回事。
問:那把剪子,你經(jīng)常帶在身上嗎?
李素青:經(jīng)常。做活兒用的。
問:刺他的時候你怎么想?
李素青:就是想殺死他。
問:現(xiàn)在呢?現(xiàn)在他躺在醫(yī)院里,你還想讓他死嗎?
李素青:……不知道。
問:米六兒要是死了,你會嫁給陳浩嗎?
李素青:不會。
問:為什么?
李素青:我知道他,他不會的。
問:你對他提出來過嗎?
李素青:……
問:提出來,他怎么說?
李素青:他說不可能。
問:所以,你的剪子,說起來是做活兒用,其實是在等待時機,殺死自己,或者殺死米六兒,對不對?
李素青聽了,不知該怎樣回答,那把剪子的確不單是做活兒用的,用它殺死自己或殺死米六兒的念頭也有過,但帶在身上不是等待時機,更多地是因為害怕米六兒,就像一個怕狗的人,出門要拿塊磚頭一樣,磚頭拿在手里,心里是踏實的。至于那時候為什么會有殺死他的沖動,她自個兒也說不清。唉,反正事已經(jīng)做了,隨他們怎么說吧,就算你說不是等待時機,他們會相信嗎?
在看守所的另一個房間里,審訊陳浩的過程是這樣的:
問:你和李素青是什么關(guān)系?
陳浩:……我是米六兒的干哥,我叫她弟妹。
問:你們兩家常來往嗎?
陳浩:常來往。
問:你和李素青單獨在過一起嗎?
陳浩:在過。
問:在一起干什么?
陳浩:干農(nóng)活兒。
問:還干過什么?比如,男女方面的事?
陳浩:沒有。
問:那米六兒為什么打老婆?
陳浩:他說,老婆就像一條狗,得聽話,不聽話就得打。
問:他老婆挨了打,為什么要往你家跑呢?
陳浩:我一出面,米六兒就不打了。
問:為什么?
陳浩:不知道。也許就像米六兒說的,除了我他什么也沒有了。
問:他不是還有老婆孩子嗎?
陳浩:我也這么問過他,他說,孩子還小,老婆終究是靠不住的。
問:他們打架,你向著哪邊呢?
陳浩:我這個人一向同情弱者。
問:那你就是向著李素青了?
陳浩:也不全是。
問:不全是什么意思?
陳浩,打人罵人是無能的表現(xiàn),無能的人都是弱者。
問:你一個單身漢,就沒打過李素青的主意?
陳浩:沒有。我是一個喜歡讀書的人。
問:喜歡讀書的人就不想女人嗎?
陳浩:……
問:你都讀什么書?
陳浩:圣經(jīng),佛經(jīng),孔子,老子,都讀過一點。
問:那你,喜歡不喜歡李素青?
陳浩:……她,不是我喜歡的那種女人。
問:你喜歡的是哪種女人?
陳浩:我……我喜歡的女人還沒遇到。
問:李素青身上常帶把剪刀,你知道嗎?
陳浩:知道。
問:她到米六兒身后的時候,你看見了嗎?
陳浩:看見了。
問:看見了為什么不制止?
陳浩: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等醒悟過來也晚了。
問:米六兒要是死了,你會跟李素青結(jié)婚嗎?
陳浩:不會。
問:米六兒要是沒死呢?
陳浩:要是沒死,他會殺死李素青的。
問:會殺你嗎?
陳浩:不知道,也許會吧。我……
問:你還有什么要說的?
陳浩:我真后悔。
問:后悔什么?
陳浩:后悔沒進(jìn)城打工。米六兒說他什么也沒有了,李素青說她只剩下一把剪刀了,我心里還可憐人家,其實我自個兒才最可憐,因為我本來應(yīng)該走另一條路的,走了另一條路說不定米六兒和李素青的路就不會是今天這個樣子。我等于害了三個人,我的書真是白讀了!
一個月后,米六兒傷口全部愈合,從醫(yī)院回到了家里。他在村里放出話來,李素青和陳浩這對狗男女,早晚會成為他的刀下鬼的,他挨的這一剪子,全都因為他心太軟了,沒早早地把他們收拾掉!
有一天,這話傳到了陳浩和李素青的耳朵里,他們都苦笑了一下,并沒多么驚慌,因為,看守所的門口被持槍的警官把守著,米六兒是絕對傷不到他們的。他們甚至想著,這回若能在監(jiān)獄里待上一輩子,倒也省心了,再不必去想路該怎么走、日子該怎么過的事了。
因此,在等待判決的日子里,陳浩和李素青都顯得格外平靜,平靜得讓看管他們的警官都感到了驚奇。
責(zé)任編輯:康偉杰
【作者簡介】何玉茹,女,河北省石家莊市人。1986年畢業(yè)于廊坊師專中文系,1976年開始發(fā)表作品。1997年到河北省作協(xié)創(chuàng)研室。1991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已發(fā)表長、中、短篇小說三百多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