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縣里,怎么說呢?把那連個欄桿都沒有的水泥橋叫做“卡桑德拉大橋”,這原是一部外國電影的名字,這部片子在小鎮里演了又演,人們便把它叫做了“卡桑德拉大橋”,“卡、桑、德、拉、大、橋——”,因為繞口,人們便又叫它“德拉橋”。橋實在是太老了,原先是兩邊都有整齊的欄桿,但現在那欄桿早已像老人的牙齒一樣一個一個都掉光了,橋沒欄桿可以嗎?當然不可以,鎮子里的人整天在上邊走來走去,車也過,人也過,挑擔的也過,東跳一下西跳一下的小孩子也過,所以這里是年年出事,年年都要淹死人,橋下的水很深,站在橋上往下看,那水卻是又平又穩,那平穩實際上只說明它的深,古人說的“深水不波”真是有道理。水再深,危險再大,人們也照樣要從橋上過,橋兩邊的生活不會因此而有一天的間斷,而且,人們往往還會忘了河的深,忘了它的危險,該下來推著車子走幾步的,照樣騎著車子過,對面有一輛車過來了,“突突突突、突突突突”是摩托車,這邊恰也有一輛摩托車也要過去,也“突突突突、突突突突”,兩輛車誰也不停,誰也不讓誰,是兩個做生意的青皮后生,車上都馱著鼓鼓的蛇皮袋子,就那么,風風火火互相擦肩而過,因為是擦了一下,兩輛車都那么晃了晃,仄斜了一下,但還是開走了,把河邊人看得直嚇出一身汗。就這樣一座危橋,常年出事,每出一回事,鎮子里的人就都說怎么不修一修呢?這話是對誰說呢?誰也不知道,這話說了有多長時間了,人們也不知道。因為總是說總是說,倒好像失去了意義,常常被人們掛在嘴邊的話往往會被人們忽略了它的意義。于是,又有個小伙子掉在了水里,他沒騎車子,他是附近工地上的民工,他吃力地挑著兩筐從河里挖來的沙,臉紅紅的和對面過來的人笑著,點著頭,有人看見他已經吃力地走到了橋中間了,有人看見他突然像是一腳踩到了什么東西,兩條腿連連往后退往后退往后退,他想停下來,但那兩筐沙硬是不肯讓他停下來,人就一下子重重從橋上掉了下去。那掉在河里的小伙子叫宋建設,現在,他就靜靜躺在河邊那株老槭樹下,既不會再去挑河沙也不會再感到疲累,他現在被一條很薄的棉被從頭到腳蓋著。
建設的父親老宋從老家趕了來,他只說有什么事要去一下城里,他先不敢把兒子的事告訴他女人,他獨自坐了火車,然后又換了汽車,下了汽車他幾乎是一路跑著,滿頭滿臉的汗,出汗的臉什么樣子?就像是抹了滿臉的清油,給太陽一照,是,滿臉的緊張。縣城里街上的人都很吃驚地看著這個奔跑的老宋,以為縣城里又出了什么新鮮的瘋子。老宋從縣城的東門一直跌跌撞撞跑到了河邊,有人遠遠把躺在樹下蓋著被子的建設指給老宋,老宋這才停住,并且連連往后退了幾步,退了幾步,停下,然后又連連往后退,不知要退到什么地方去。直到和建設一起打工的老鄉們趕過來,老宋才猛地朝前撲過去,跌跌撞撞伸著兩條胳膊朝他的兒子猛撲過去。老宋看到兒子那一剎間,臉色比他死去的兒子還要白還要難看,但老宋沒有哭,卻不停地用手撫摸兒子冰涼的臉。建設和老宋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細眉毛,細眼睛,高挺的鼻子。兒子此刻的嘴微微張著,像是想要對他講什么話,卻永遠不會再有那種可能。老宋一直沒哭,身子卻一直在抖,手也在抖。圍在一邊的人說這種事要哭哭才好,要不會憋壞的,應該勸他哭哭。“讓他哭,放開聲哭。”有人在旁邊說。但老宋還是沒哭,只是當人們把河上那座破破爛爛的橋指給老宋看,老宋才轉過臉猛地哭了起來,老宋這一哭,把周圍的人都嚇了一跳,這是一聲極其短暫的哭,一下子又停掉了。
老宋突然跳起身朝小橋奔去,和建設一起打工的老鄉也跟著跑,怕他出事。
老宋上了橋,站在建設掉下河的地方,才又放開聲哭了起來。
河水無聲地流著,老宋站在那里哭,小橋的交通很快就被堵塞了。
賣菜的說:“這就是那個后生的父親?”
賣豆腐的說:“恐怕是那后生的哥哥吧?這樣年輕?”
賣砂鍋的說:“這次淹死的比上次淹死的那個歲數還小。”
賣魚的說:“年紀輕輕多可惜。”
坐在那里的人說:“才二十多吧?”
“才十八。”和建設一起打工的小聲糾正了一下。
“建設……建設……”
“建設……建設……”
“建設啊……”
老宋對著河面悲愴地大喊了起來。
“建設啊,我的兒啊……”
“建設你個小王八蛋啊……建設、建設、建設……”
這時橋上圍的人更多了,不知誰在那里小聲地說:“恐怕要淹死九百九十九個人,縣里才肯想起修這個橋。”又有一個人,走過來,撥開眾人,拍拍老宋的肩頭:“兄弟,你兒子已經去了,你也不要哭了,你只和縣里去要賠償,他們是應該賠償的,上一次死了人他們也賠償過,只不過你要連著去,一天不落地連著去,讓你老婆也去!讓你們全家都去!縣里會給的,人心都是肉長的,當官的心也是肉長的,是人的心就沒有用水泥做的,你也去,他也去,凡是出過事的都去也許就會引起縣里的注意了,也許就會修橋了。”
老宋看著這個人,忽然又跺著腳大哭了起來,像個孩子。
和建設一起打工的老鄉忙把老宋從后邊抱住了,怕他往河里跳。
“別拉我,別拉我,我要和我兒子多待一會兒,建設啊……”
“先打發你兒子吧。”那個人又說,說做什么事都要一步一步來,這人又對那幾個和建設一同打工的人說:“你們快把人攙走,這河一掉下去就沒救了,總不能再來一個!”
“建設啊……”
老宋悲愴地喊著,被人前拉后抱弄下了橋。
“建設啊……”
下了橋,老宋又掙脫了眾人往橋上跑,又給人們攔了下來。
“建設啊……”
橋下的水流著,因為深,讓人聽不到“嘩嘩嘩嘩”的聲音,而是“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橋下的水是太深了。
2
日子像橋下的流水一樣一刻不停。
建設的父親老宋再次出現在德拉橋邊是一個星期后的事。
縣城里的人們說:“什么是來者不善,這就是來者不善,這個外鄉人是來跟縣里要兒子來了!”跟老宋一起來的還有建設的母親,白天的時候,人多,老宋不便帶自己女人過來,是晚上,老宋帶著自己女人到了橋上,有人看見橋上忽然有了火光,是建設的母親在給兒子燒紙,橋上閃爍的火光映在了水里,燃燒的紙錢一片一片落在了河里隨水漂遠了。建設母親哀哀地哭聲從橋上傳向了四方,她一哭,老宋就又跟上放聲大哭,老宋一哭,老宋的女人反倒不哭了,她轉過臉來,勸自己的丈夫不要哭,“再哭兒子也聽不到,倒是把自己哭壞了,兒子在那個世界知道了不得安生。”建設的母親比他父親大幾歲,但看樣子要比建設的父親大得多,頭發染過,但白頭發又從下邊鉆了出來,站在一起,仿佛就是老宋的母親,兒子一出事,她好像一下子更老了。陪著建設的父親和母親的還有他們的親戚,他們都靜悄悄住在縣城里的一家小旅館里一起商量事。那家小旅館就在橋邊不遠的地方,小旅館的下邊那一層開了澡堂,向南的房子又開了餃子館,小旅館東邊的那株樹上現在掛著一個白牌子,上邊用紅漆寫著“迎賓旅館 鐘點房十元一小時可以洗澡”。旅館里的服務員都知道了住在他們旅館里的這些人就是前些日子掉在河里淹死的那個年輕人的親人,怎么說呢?好像是,縣城里的這條河把那年輕人一淹死,就像是這個小縣城都欠了這一家人什么,小旅館的服務員對老宋一家特別周到,又特別客氣。縣城小,人跟人就特別的親,一個外來的人,又那么年輕,一下子死在這里,怎么說,讓人心里難受不難受?人家的親人都來了,個個都哭得眼睛通紅,還有那個姑娘,小旅館的人都說那姑娘是建設的同學,還說他們兩個恐怕是已經好上了,哭得跟什么似的。其實不是,那姑娘叫劉書花,她家里特別窮,讀到高三眼看就要考大學了,家里卻怎么也供不起她了,是建設把自己打工的錢拿來給了她,讓她繼續上。哭是會傳染的,尤其是會傳染女人,小旅館的女服務員跟著哭完了還不行,還覺著應該再做些什么?做什么呢?她們自己掏錢從旁邊的餃子館給建設的親人們買了些餃子,讓他們吃,吃不下也要吃。這種感人的古風在別處已經相當少見了。
“身體要緊,為了讓你們兒子放心,你們也要吃幾個。”小旅館的女服務員說。這么一來呢,好像是,建設真是睜著眼在另一個世界里看著他們,而且建設無端端的好像就在云端上邊朝下看著,老宋和他女人都各自吃了幾個餃子,但味同嚼蠟。
“你再吃幾個,你不吃,你兒子不會放心。”建設的母親對建設的父親說,你再為建設吃幾個?為咱們的建設。
老宋又吃了幾個,再讓他吃,他說什么再也咽不下去了。
“是該讓縣里賠。”小旅館里的人這時都一齊向著老宋一家,說那座水泥橋早就該修了,可縣里就是不修就是不修!有什么道理不修呢?說修橋期間人們怎么過河?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這難道也算是個道理?他們還給老宋出主意,要他們一家人馬上就去找李縣長,他們的道理是:“人長到十八歲容易嗎?十八歲得吃多少糧食?一火車皮!朝他要!”
但讓小旅館的人們吃驚的是,那天下午,別人都不見了,獨獨只剩下了一個老宋,其他的人呢,都悄悄走了,怎么來的又怎么走了。建設的親人什么多余話都沒有說。小旅館的人還猜測說是不是縣里重新給他們安排了住處?在歡樂路門前有棵大槐樹的那個招待所?是不是要解決他們的事了?但等了一天,沒見人影,又等了一天,還是沒見人影,天偏偏又下起雨來,雨綿綿不絕,也不見那些人回來,人們這才知道建設的那些親戚已經走了,而建設的父親老宋卻留了下來,到這時,人們也都知道了是這個老宋要他的家人都先回去,他要留下來做一件事。什么事呢?人們又都猜不出。但最后也有了答案,那就是,老宋要和他的兒子多待幾天,他怕他兒子寂寞!人死了還會寂寞嗎?這話讓人聽了心酸!老宋的話讓他的家人都吃了一驚,他們覺著老宋是不是腦子出了毛病?是不是急壞了?親戚們不同意,怕他出事。可老宋是個說了就要做的人,一向不相信迷信的老宋說我兒子的魂靈就在那橋下,我就是要和他多待幾天!他這么斬釘截鐵地一說,他的家人就都沒了話,只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旅館里的人們還知道了什么呢?還知道這一家人那天下午在旅館的房間里還起了一陣子爭執。建設的親戚都是河北大平原出小麥的地方的人,那里有大片大片的麥田,是一眼望不到邊,人走在里邊就像是行走在海里,這里的人性就來得特別的質樸厚實,他們即使有了爭執,也是低聲細語,再加上出了這種事,誰還肯大聲說話呢?老宋的另一個意思是兒子已經死了,他不會像別人那樣為了兒子的死皮著一張老臉找人家縣城要錢!他說建設活著的時候還把自己打工掙來的錢拿出來扶助村里的劉書花還有劉書文,再說,要回來的錢一是花著難受,每一張票子到時候都會讓他想到兒子的死,二是錢再多還能花一輩子?他這么一說,他的親戚們你看我我看你,都認為老宋是不是真是給急壞了?腦子是不是已經給急出了毛病?怎么連錢都不要。
“多少也得要啊!他們的橋要了建設的一條命,他們應該給!”建設的舅舅說。
“不要。”老宋說他不花兒子的這個錢。
“咱不要,那咱回去?”老宋的女人最知道老宋。
“我不回,我要多守幾天。”老宋說。
“那我跟你一起守。”老宋女人說。
“不用。”老宋說,讓我一個人待待,要不我心里會瘋了。
老宋的話說到了這個份兒上,他的家人便不再說什么,這是一家心地十分亮堂的人家,就像在心里點了燈,即使是出了這種事他們也心地亮堂知情知理。他們的身上有某種植物的氣息,浩蕩而闊大!無論碰到什么事都來得清清爽爽,毫不混濁腌臜。
老宋沒走,老宋沒走他能做什么?天還很熱,人們看到老宋獨自在橋上一坐就是大半夜,人坐在那里,兩只眼呆呆地望著橋下,老宋的兩只手是從來都沒這樣閑過,所以是,兩只手下意識地互相搓著,這只手搓那只手,那只手搓這只手,這是兩只粗糙的大手,兩只手搓起來的時候“沙沙”響,手搓手的時候老宋的眼就呆呆地看著河里,河里有什么呢?就是水,黑沉沉的水,有時候會猛地翻起一個白白的浪,然后又是什么也沒有了。老宋在橋上一坐就是大半夜,人們不放心,勸他回去,不一會兒他又出現在橋上。和建設一起出來打工的老鄉對老宋說你光這么坐著有什么用?喂河里的蚊子?你就是坐一百年,河還是河,橋還是橋,不信你就能把河水坐得朝北邊倒流?不信你還能把這爛橋坐成一座新橋?人們這么說那么說,就是不敢說“你這么坐著就不信能把建設給坐活?”
“你在這兒坐迷糊了摔下去怎么辦?”說話的人名叫周向東。
周向東和老宋的歲數差不多,他對老宋說好好想想怎么向縣里要幾個錢才是正經事,你要是不張嘴他們怎么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錢這東西不可能會自動飛到你的口袋里!”
“我不要錢。”老宋開口說了話。
“那你要什么?”周向東說又不可能給建設立個烈士?
“我不要錢。”老宋說建設是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
周向東不明白了,他看著老宋,說老宋你是怎么了?你怎么這么說話,那你來這里是為什么?那你不走是為什么?要是別人,賴也賴上了。橋是誰的?橋是他們縣里的,所以他們就該負責,你不要建設就算是白死了,這種事就是到了美國也是要給錢的!
老宋不說話了,老半天,搖搖頭,說:“不要。”
“那你要什么?”周向東說你已經待了兩天了。
周向東的意思是,老宋既然不準備跟縣里要錢,干脆回去好了,麥子也快收了,回去忙忙麥收也許心情會好些,人一忙就顧不上傷心了,人一累就只知道睡覺了,人一睡覺就什么都會忘了。
“你回去忙麥收吧!”
“我要修橋。”老宋忽然開了口,他抬起臉看著周向東。
周向東以為自己聽錯了,“修橋?”
老宋又說了一句,“我要修橋。”
和建設一起出來打工的老鄉們一致認為老宋的腦子是出了什么問題,他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這個老宋,一不向縣里鬧著要錢,二還要修橋,是不可理喻了,是瘋了,橋是誰的,橋是縣里的,你修的是什么橋?
“我問你怎么修?”周向東蹲下來,看著老宋。
老宋說你們別管,我是想和我兒子在一起多待會兒。
和建設一起出來打工的老鄉們說老宋一會兒說要修橋一會兒又說要和建設多待一會兒,是不是腦子真出了問題。工地那邊的工頭也很關心建設的父親,怕他出什么事,已經派了一個人專門跟著老宋,并且把話也傳了過來,說準備把建設半年多的工錢馬上給他結了,而且還要多給一些喪葬費。
“我只要工錢。”老宋說建設不是那種人,建設在橋上看著呢。
周向東往橋那邊看看,橋上有人在騎車,騎得飛快。
“要不,讓工地派幾個人跟著你修?縣里不修,咱們替他們修,只要你說怎么修?”
老宋又說不用,老宋說他就要一個人修,為的是要和兒子多在一起待待。
周向東眼睜得老大,說那好,那就讓工地把水泥沙子給你送來,還有磚。
周向東說完這話馬上就又愣在了那里,因為他聽見老宋又說了一句:“不用,我自己出錢買,不用工地的沙子和水泥。”
“你何必!”周向東說。
“我自己修,修給我兒子看!”老宋說。
周向東不再說話,周圍的人也不再說話,都看著老宋。
周向東吩咐廚房里的人給老宋的飯里放了兩粒安眠藥。老宋整整睡了一天。
“睡睡就好了,神智就會清楚了,然后讓他回去忙麥收,人一忙就什么都忘了,人一見麥子就什么都忘了。”周向東說今年的麥子不錯,讓麥子去收拾他,收拾得他什么也不再想,別看麥子不會說話,麥子最會收拾人。
3
誰也說不上縣城這座爛水泥橋到底有多少年了,這爛水泥橋重要嗎?那還不重要!你要是想去縣城東邊的開發區或是去華興縣、區里縣、大同縣、左云縣、右玉縣、張北縣,許多的縣吧,你就不能不走這座德拉橋。而你想從東邊的開發區進縣城也必須走它,要不就繞路,從馬蓮莊那里走,繞路遠且不說,路又不好走。多少年了,縣里也不說不修這座橋,一是顧不上,二是要想修這座橋就必得要搭建臨時性的橋,修橋的事就這樣一擱再擱。好了,這時候有個新聞在縣城里傳開了,有人在那里修橋了,修橋的人是誰呢?也傳開了,就是前不久剛剛被淹死的那個青年民工宋建設的父親。這事一傳出來,報社馬上也就采取了行動,他們發現了新聞點。
事實上,不是老宋一個人在那里修,而是兩個人,另外那個人是誰呢?是建設的母親,她又從老家趕了來,她不放心老宋。她和老宋兩個人出現在了橋頭,在那里又是拉沙子又是拉水泥,最后還拉來了磚,這種事,其實都是老宋的女人來做,在家里,主要的活兒也都是靠老宋的女人來做,只要老宋一出來做老宋女人就會馬上把活兒搶過來,從很年輕的時候開始,他們就是這樣過來了。這兩個人在橋上做事,不知怎么讓旁邊的人看著就覺得十分的悲愴。老宋的女人在前邊拉車,是一車沙子,老宋在后邊推。老宋的女人在前邊拉磚,老宋在后邊推。白天橋上人多是不能做這種事的,是要影響交通的,這種事只能在晚上人少了的時候做,這時候,上班下班的人少了,出來走動的都是些吃過了晚飯沒事的閑人,人們沒事干,沒事干就出來站在橋頭看這兩個剛剛死了兒子的外鄉人做事。他們也看出來了,這兩個死了兒子的外鄉人是要在橋的兩邊砌兩道橋欄,他們不可能把料一下子都運到橋上,他們也不可能像施工單位那樣設個禁止車輛通行的標志,他們能做什么呢,是修一段,再修一段,一點一點修。所以水泥沙子和磚也是一點一點往橋上拉。因為,到了白天這橋上的行人一刻不停,是車水馬龍,是絡繹不絕。
人們發現,就這個老宋,干幾下,把手里的磚碼一層,就要對著橋下低聲說句什么。
說什么呢?人們都說這個外鄉人對著橋下說什么呢?這個人是不是精神出了毛病?
而很快,人們聽到了老宋在說什么。老宋碼幾塊磚,停下,就要對橋下說:“建設,爸給你修橋了,你看著,爸給你修橋了。”要不就是,“建設,你原諒爸沒給你買那個小靈通,你原諒爸吧。”老宋碼幾塊磚,又停下來,對著橋下又小聲說:“建設,爸給你修橋了,爸就在這里,爸和你在一起。”有人從橋上過來了,雖然是晚上,但是夏天的晚上人們睡得晚,有人一來,老宋就停了嘴,繼續砌他的磚。而那來人呢,是住在橋邊的人,他們過來做什么?他們給老宋拿過來半個西瓜,他們要老宋吃,他們要老宋不要太傷心了,他們都說要不叫幾個人來幫著修?大家一起動手,很快就會修好了?老宋卻急了,搖搖手,連說:“不要不要”,倒好像怕別人把他的什么東西搶了去似的。老宋已經砌了一段了,然后是砌下一段,晚上砌,到了白天他就不能再砌了,白天的時候他就坐在那里守著晚上砌好的那一段,老宋的女人,不知戴了一頂誰給的草帽,戴著,就坐在老宋的旁邊,兩個傷心的人,一動不動坐在那里讓別人也看著傷心。老宋的女人忽然有了動作,那就是,抬起手來給老宋擦脖子上的汗,然后又不動了。其實更加難受的是周圍看他們的人,他們都是住在周圍一帶的本地人,他們想幫忙,但讓老宋一個一個都拒絕了,他們看著這一對正向老年邁進的夫婦——剛剛死掉兒子的夫婦,他們不知道說什么話來安慰他們,所以,他們給老宋他們送水,送瓜。小旅館那邊到了時候還會把飯送過來,因為老宋他們一家子在他們小旅館住過,現在呢,老宋和他女人又住在了他們的小旅館里,所以他們好像覺得她們和老宋夫婦關系不一般了。有一個老頭兒,也是縣城里的,卻不在小橋附近住,住在離小橋很遠的地方,也天天過來,過來就坐在那里,好像是坐在那里是為了陪陪老宋夫婦,也不說話,也只是坐在那里看,到了中午吃飯這個老人會慢慢慢慢走回去,到了人們上班的時候他就會又來了,還是坐在那里,手里拄著一節竹棍,看著老宋夫婦。小旅館那邊來人送綠豆湯給老宋夫婦還會勸老頭兒也喝一碗。
“您也喝一碗?天太熱。”
“修橋補路,修橋補路。”老頭兒點點頭,什么意思呢?
老宋的工程也就是做了十個晚上,橋兩邊的兩道短短的橋欄就出現了,而現在的橋欄看起來更像是兩堵十分矮的矮墻,因為上邊還沒有抹水泥,所以是沒有最后完工。老宋還是在夜里做,一邊做一邊用很小的聲音和他兒子建設說話,他兒子在什么地方呢?他兒子建設現在是無處不在。在橋上,在橋下,在身前,在身后。現在老宋說起話來不再是對著橋下,他是一邊干一邊說。比如:“建設,遞塊磚。”比如:“建設,來鏟子水泥。”比如:“建設,再往這邊來點兒水泥。”比如:“建設,你站開點兒,讓爸來。”比如:“建設,你看看,結實了吧。”比如:“建設,你看看,再有人站不穩往后退就給擋住了吧?”老宋現在說話也不再避人。老宋的磚砌得不怎么好,一塊這樣,一塊那樣,但誰還在意這些呢?人們感動還來不及呢!一到了晚上,小橋四周就有不少人,他們站在遠遠的地方看,怕影響了老宋,怕影響了老宋和他的兒子交談,這真是讓人既感動又傷心的事!這期間,報社記者把老宋的事在報紙上介紹了兩次,而且還登了老宋的照片,但老宋一句話都不說,他要說,就只是說著自己的話,對兒子建設說的話。
“建設,你喝碗綠豆湯。”老宋說,對著一片虛空舉舉碗。
老宋快要把橋欄修好了,最后一道工序也已經做完了,那就是在橋上的兩道護欄上抹了水泥,抹了水泥之后橋欄就更像是橋欄了,老宋在橋上又守了一天,他要等著水泥干好,老宋坐在那里,老宋女人也坐在那里,他倆兒都一動不動,要動,就是老宋的嘴,他又在那里和他的兒子建設交談。老宋的女人忽然也動了一下,她抬起手,給老宋又擦了一下脖子上的汗。他們不再動的時候,坐在另一邊的那個老頭兒卻動了起來,老頭兒慢慢站起來,慢慢朝這邊走了過來,老頭兒走得很慢,他的歲數也只能慢,他走過來了,讓老宋吃了一驚,老頭兒把手向他伸了過來,老頭兒的手里呢,是三張一百元的票子。
“你拿著。”老頭兒說。
“不要不要。”老宋馬上站起來。
“你拿著。”老頭兒又說,是長輩命令晚輩的口氣。
“不行不行。”老宋往后退。
老頭兒不說話了,把錢往老宋手里一塞。
“你拿著,我八十五了。”老頭兒把手朝老宋伸出來,做了個“八”字的手勢說:“我八十五了,我什么沒見過!”老頭兒用手里的拐杖敲敲老宋修的橋欄,又敲敲,又敲敲,慢慢走遠了,已經走到橋頭了,又在那邊用拐杖敲敲橋欄,又說了句什么,老頭兒說什么呢?老宋在這邊當然聽不清,老頭兒在那邊說:“我八十五了,我什么沒見過!”
也就是在這天,縣里也來了人,來人看橋,那是幾個在縣里辦公的公家人,他們沒和老宋說話,他們站在那里說橋的事,他們指指劃劃。他們還上了橋,從這頭兒往那頭兒走,再從那頭兒往這頭兒走。他們沒有一個人和老宋說話。其中的一個人,還抬起腳來蹬在老宋修的水泥橋欄上使勁兒,用力蹬了蹬,水泥已經干得差不多了。他們在一起說話,他們說什么?老宋在這邊當然聽不清,他們說,“看,看那邊,那戴草帽的是母親,她旁邊,那一個,是死者的父親。”他們還說什么?他們說:“說不清,誰也說不清,這兩個外鄉人,一不鬧著要錢,二又要自己修橋,唉,那么大的兒子說沒就沒了。”他們真是說不清,他們后來得出一個結論,當然也不能說是一個結論,應該說只能是一種猜測,他們猜測建設的父親和母親是受的刺激太大了,精神出了毛病。
“那男的,一邊干活兒一邊總是不停地跟他兒子說話。”一個說。
“他兒子不是死了嗎?”另一個說。
“所以說可能是這地方受刺激太大了。”一個說。
“和他兒子說話?”
“和他兒子不停地說話。”
“一邊干一邊說?”
“一邊干一邊說。”
“可他兒子已經去了那邊!”
“所以說他受刺激太大了。”
“那女的說不說?”
“女的不說。”
“女的有時候比男的堅強!”
“他們住什么地方?”
“喏,就那邊,迎賓旅館。”
“東西就送到迎賓旅館?”
“我看是送給神經病了。”
“你這話可不好聽!”
說“神經病”的這個人馬上用最小的聲音說,不過現在許多許多神經病都是這個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有什么辦法呢?報社把事情弄這么大,縣里不準備修橋還能說什么?“再不修,說不過去!”
老宋望著這邊,老宋朝這邊望著的時候老宋女人也調過臉望著這邊,他們不知道那幾個人在說什么,但他們馬上給眼前的突發事件嚇了一跳,老宋和他女人都一下子站了起來,有兩個騎摩托的在橋上撞了,他們不是對著騎,他們都是朝著一個方向,他們的摩托車上都帶著很大很鼓的蛇皮袋子,里邊裝著什么?還能是什么?小商品?衣服?毛線?鞋子?帽子?或者就是專門給孩子們吃的那種膨化食品?他們把這些東西從東關接到手然后再用另一個價送到另一個地方去,這就是商業!這就是生活!他們的摩托車后邊的袋子也實在是太大了,騎到并排的時候互相碰了一下,雖然只是輕輕一碰,但摩托車的慣力讓他們一下子就朝著各自不同的方向把車子射了出去,但車子馬上又被往回彈了一下,是什么把車子反彈了一下?就是老宋剛剛修好的水泥橋欄。那兩個摩托車倒地的時候發出“哧啦哧啦”的摩擦聲,但由于后邊鼓鼓的蛇皮袋的支撐,所以騎摩托車的人沒有被摔壞,并且,他們馬上就爬了起來,一個,手上受了傷,一個,是臉上讓掛了一下,但都不嚴重。這個縣城,怎么說,太小,人跟人就特別親,這兩個騎摩托的沒吵,但他們都嚇得夠嗆,他們看看橋下,橋下有什么呢,是河水,很深的河水,宏大而深沉的河水。
“也許,也許,也許……”其中的一個說,“前不幾天剛剛淹死過一個年輕人。”
“咱們也許就掉到河里了,如果不是這兩道橋欄。”另一個說。
老宋站在另一邊,他沒過去,好多人都跑過去了。
老宋沒到摩托車相碰的那邊去,老宋的嘴張得老大,聲音卻很小:“建設,建設,爸告訴你……”
老宋要告訴他兒子建設什么呢?沒人知道。
4
怎么說呢,連老宋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修橋的事在這個小縣城里弄出了多么大的動靜。老宋準備走了,鄉下無邊無際的麥子在等著他,也等著他的女人。一個人在心里能盛放多少悲傷呢?這還真不好說。但這悲傷會影響太多的人。老宋一邊修橋一邊可以對他的兒子建設絮絮叨叨地說話,但縣里做事就不是這樣了,現在是,縣里什么話都沒說就行動開了。老宋準備走的那天上午,德拉橋這邊忽然開來了兩輛鏟車,那鏟車一開來就開始鏟那年久失修的德拉橋,老宋剛剛修好沒兩天的矮矮的水泥橋欄被鏟了起來,那一段一段的磚頭水泥橋欄,一節一節被鏟了起來,那水泥橋欄,外邊的水泥干了,可里邊呢,居然還沒有干到。老宋這時候才看到橋頭兩邊早已拉了繩網,還立了牌子,讓人們不要再從橋上過,這都是夜里做的,縣里終于要修橋了,修一座更大更結實的新橋。鏟車的聲音很大,“轟隆轟隆”的。所以,沒幾個人能夠聽到老宋的說話聲,老宋朝著橋下小聲說:
“建設,建設,建設……”
“建設,建設……”
“建設……”
老宋想說什么呢,人們不知道,因為老宋忽然一下子捂著臉哭了起來。老宋的手很大,兩只大手把一張臉給捂得嚴嚴實實,但老宋的淚水還是從老宋的手指縫里流了出來,流了出來。
責任編輯 張競毅
【作者簡介】王祥夫,遼寧省撫順市人,現居山西大同,1984年開始文學創作,著有長篇小說《亂世蝴蝶》、《生活年代》、《種子》、《百姓歌謠》、《屠夫》,小說集《永不回歸的姑母》、《西牛界舊事》、《城南詩篇》,散文集《雜七雜八》、《子夜隨筆》等。有多部作品被譯為英、美、法、日、韓文在域外出版。現為國家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小品文選刊》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