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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蝦找地

2008-01-01 00:00:00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08年4期

小蝦到主管辦公室領受新任務。他不打算多說一句話。耳朵眼沒被驢毛堵塞,你就一個字也甭問。公司里有不成文的規矩:員工不可多提問題。小蝦絕不是惹事的人。

他溜著墻根嗖嗖疾走,自認為像一只老鼠。公司強調打領帶,一條紫色領帶終日扣住他的脖子,又使他感覺自己像一只瘦狗。但是,他沒能準確地把握自己的形象,同事們送他的綽號小蝦,倒是更為貼切。他瘦小羸弱,蒼白得幾乎透明。兩只眼睛略微鼓凸,總是一副受驚的模樣。當部門主管傳喚他時,領帶似乎會自動收束,勒得他喘不過氣來。臨近中午,電話鈴響,一只無形的手拽拽繩索,小蝦躬躬腰,一彈而起,悄然無聲地迅疾地來到主管辦公室。

主管的臉像一團棉花,溫柔而無實質性內容。小蝦從不指望在這張臉上看到任何征兆。主管發出指示,無論多么不可思議,小蝦也得一挺胸脯,精神抖擻地喊道:Yes,Sir!這是規矩。遲疑,猶豫,問這問那,往往使你失去再一次踏入公司大門的資格。小蝦懂得怎么做!一股真氣凝聚在丹田,隨時準備發力。

可是,主管的指示太奇怪了,好像用太極功夫軟綿綿地戳來一指,點中他的死穴。小蝦頓時瞠目。即便派他打劫銀行,也不會如此吃驚。他無法理解自己的使命。主管似乎格外體諒小蝦,破例將指示重復一遍。他說——

公司丟了一塊土地。你馬上出發去惶向,查明真相,把它找回來!

小蝦腦子發蒙。你可以丟錢包,丟孩子,甚至可以丟腦袋,但決不可能丟土地!地,就在我們腳下,怎么會丟呢?往哪兒丟?小蝦感到常識的根基在動搖。

他往四下看看,仿佛要抓住某種可靠的東西,以定心神。但主管辦公室里空空蕩蕩,連一根釘子也看不見。白的墻,白的燈,白的窗簾,像精神病醫院的單人房間。每次站在這里,小蝦都覺得自己赤身裸體地接受檢查,靈魂也無處藏匿。

白色,逼人發瘋的顏色!

主管進一步細化指示。他從文件夾拿出幾張紙,說丟失的土地叫A-84號,這是它的原始發票、建設許可證、紅線圖……他把這些證件交到小蝦手中。小蝦覺得,主管好像把一個人的身份證、戶口簿交給了他。證件都在,人失蹤了,小蝦走遍天涯海角,也要將A-84號逮捕歸案……喔,這種擬人化的聯想真叫小蝦受不了!究竟是怎么回事兒?

他不能問,可又不能不問。如果問題不恰當,諸如地是怎么丟的?誰把地丟了?我該怎樣去尋找這塊土地?主管肯定面無表情地回答: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公司正是通過一連串的不知道,確立起不提問原則。小蝦有數。公司龐大無比,深藏無數秘密。這些秘密又牽涉到巨額利潤。回答員工任何問題都蘊藏著風險——誰敢保證秘密不會被一點一點地泄露呢?這可以理解。然而在某些情況下,不提問員工們就無法執行任務,這也是公司現行體制的弊病。如何解決這一矛盾,就體現出一個員工的智慧、潛質,甚至會關系到他的前程。

主管在擺弄一把剪刀。他剪碎一些紙片,又對著日光燈檢查鋒刃。在白熾的光芒照耀下,剪刀銀光閃閃,透出一股寒意。主管的手指白而肥膩,像幾條大蠶在蠕動。他捏捏剪刀,剪刀在空中咔咔作響,似乎在將一團看不見的亂絲剪斷……

這些動作,總算讓小蝦抓到一些東西,思維得以集中。他想到,他的幾位前任走出主管辦公室就完蛋,仿佛中樞神經被剪斷了。可以肯定,他們在主管面前犯了不可饒恕的錯誤。主管就如同醫生,用這把剪刀為他們做了一點小小的手術。從此,公司里再也見不到這幾個人的蹤影。

小蝦后脊梁陣陣發涼。他需要一個答案:怎么樣才算完成任務?總得有一個標志吧。不問清楚這一點,他就是跑遍世界,也不可能到達目的。

小蝦終于開腔了。他向主管說了一套公司流行的豪言壯語,以表示完成任務的決心。他采取迂回戰術,故意用夸張的口吻講述最終解決方案,而這方案顯然是荒唐的。他企圖誘使主管糾正自己的錯誤,從而獲得某種啟示。

我找到A-84號,就把它帶回來。雖然有些困難,我也要想法克服。我可以托運,或者干脆把它拴在我的褲腰帶上,直接帶到主管面前!

夏佩兒,你挺幽默。棉花臉直呼他的大名,又蹺起一根食指,微微一搖:不過,公司不喜歡員工們開玩笑,請你保持嚴肅!

小蝦挨了當頭棒喝,狼狽而慌張,尾巴也夾不住了。對不起,我糊涂了,我實在不知道該怎么做……希望主管明確指示。

嗯?你認為我交代任務不夠明確?

不不!小蝦努力表達心中的困惑:一塊土地不翼而飛,我該怎樣理解這道難題?

難題?你企圖理解難題?主管意味深長地瞥了小蝦一眼,嘴角浮現嘲諷的笑意。假如我們能夠理解這個世界的難題,哪怕只理解那么一丁點兒,還要上帝干什么?

小蝦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領帶越勒越緊,脖頸似乎被勒成一根面條。

主管啪的扔下剪刀,斬釘截鐵地說:不,公司不需要員工理解什么!你只須行動,只須執行任務。公司關注著你每一個舉動,隨時會給你最新指示。當然,如果你懈怠,拖拖拉拉找不到那塊地——

主管停頓一下,小蝦的心臟隨即停止跳動。出于求生的本能,他搶著喊道:我就不回來,永遠不回來!公司交代的任務,我要以自己的生命去完成!

主管沉默,任何話語都是多余的。小蝦該走了。他立正,鞠躬,刷地轉身走出辦公室。

在以后的日子里,小蝦一直很后悔:為什么多話?為什么多想?要知道,你只是一顆永不生銹的螺絲釘啊!

小蝦老是口渴。

有時候他想:我一生能飲盡一條河流——至少是一條小河。這樣想象使他頗感自豪。小蝦終日東奔西跑(業務性質決定),所以很難有機會坐下來靜靜地品一杯香茗。不過不要緊,他可以喝礦泉水。出發前,他買一瓶最大號的礦泉水,一只手托著,就像托一顆迫擊炮彈。另一只手則提著一個小黑箱,最小號的那種。小蝦本人也屬于最小號的:瓜子小臉,白凈,女氣。五官緊湊而標致。有潔癖。小手小腳小頭小腦——整個兒一個精致小人,仿佛白瓷燒成。小人提小箱,卻托著炮彈似的一大瓶礦泉水,在人群中匆匆行走,真有點滑稽。坐上車,小蝦就開始喝水,小口小口地、不停地喝,十分享受。喝完水,目的地也就到了。水,在他體內變成一條小河,正如他想象那樣,緩緩地靜靜地流淌……

牧云說:你口渴,屬于一種神經官能癥,反映出你內心的極度焦慮。歐陽牧云是心理醫生,也是小蝦最初的、唯一的戀人。牧云嫁給了別人,正如生活中許多事情一樣,小蝦總是扮演失敗者的角色。

焦慮什么?我挺好,沒什么可抱怨的。我一點兒也不焦慮。小蝦喃喃地辯解道。

歐陽牧云是一位優雅聰慧、風韻迷人的女子,長期使小蝦處于一種離奇的生活狀態。只要不到外地出差,每逢周末,小蝦都要到牧云裝修一新的家中坐坐,或幫她干點小活,或聽她那位剛提副處的丈夫高談闊論。作為前情人,小蝦唯唯諾諾,似乎要在這個幸福家庭里借得一點兒溫暖。牧云以高度的熱情接待他,指揮他干這干那,好像他從來就是家庭中的一員。開飯時不許小蝦告辭,并連連往他碗中夾菜。轉身回首之際,她常常投來含情脈脈的一瞥,使小蝦心醉神迷……

就這樣,一年又一年過去,小蝦再也遇不上可意的人。已經年滿三十了,他仍是孑然一身。牧云也許是可憐他,也許是需要他,無論如何,她使小蝦陷入情感迷陣不能自拔。而小蝦對此毫無覺察,甚至認為生活本該如此。星期天早晨,他必換一套整潔的衣衫,提一些魚肉蔬菜,準時來到牧云的廚房。夜晚,他頂著滿天星斗回到單身宿舍,默默體驗著甜蜜的痛苦。這滋味多美好?誰能理解小蝦的精神享受呢?

今年春天,牧云生了一個大胖兒子,小蝦自告奮勇當這孩子的教父。喝滿月酒時,他像孩子真正的父親,幸福的淚水溢出眼眶。他生平第一次喝醉了,醉得不省人事。張處,小蝦習慣于這樣稱呼牧云的丈夫,徹底地被這矮小而執著的男子感動了,破例批準他在客廳沙發上睡一夜。他指著小蝦貓兒一般蜷曲著的身軀,對妻子說:這是怎樣的一個人、怎樣的一個人啊!我真服了!他們認為小蝦永遠不會離開這個家庭。

所以,當小蝦在一個不是周末的夜晚,出現于牧云家的客廳,結結巴巴地述說即將開始的遠行,著實使這對夫妻吃了一驚!惶向,他們不止一次聽人說起過,那是正在崛起的一座城市。大開發大建設大混亂,全中國的冒險家、投機者蜂擁而至,人們都說,那是一座魔城。現在,小蝦本人也要去那群魔亂舞之地,去那遙遠的炎熱的詭異難測的南方,豈非過于冒險?

久久的沉默。張處首先表態:也好。你性格中缺一些東西,歷練一番會有意外收獲。

牧云則向小蝦伸出兩手,問:為什么非要你去?公司不能派別人去嗎?

小蝦不說話,只搖搖頭。他不愿意在牧云面前談論公司,這話題太敏感,太沉重,像夢魘一樣壓在他心頭。他的表情告訴牧云:公司的決定無人能夠更改。

牧云單獨送小蝦出門,送了很長一段路。倆人默默行走,卻有濃濃的惆悵在心間彌漫。銀月如鉤,灑下一片清輝,渲染出凄涼的美。這個夜晚很特別,不時有流星在夜空劃過,一顆、兩顆……小蝦的心中留下一片絢麗。

牧云站住腳,嘴唇微微顫抖,半天才說:你這一走,恐怕再也不會回來了。

小蝦納悶:怎么會呢?我辦完事就回來,那地方我一天也不愿多待!

我有一種直覺,很靈。我想,你的生活也許應該改變一下了。

改變?為什么改變?不不,我就愿意像現在這樣生活。

你應該結婚。和一個女人生活在一起,可以緩解你的病癥。要知道,你一直患有心理疾病,我觀察你多年了。這種病在醫學上尚未定論,暫時被稱作……

小蝦打斷她的話:現代人誰沒有心理疾病?你就沒有嗎?我也觀察了你許多年,你有一肚子話無法訴說……有時,你也很苦悶,對嗎?

牧云驚訝地望著小蝦,發現他小小的、鼓凸的眼睛里,竟閃爍著睿智的光芒。他仿佛變成另外一個人,不,干脆就變成了剛剛劃過天空的流星!醫生的外殼被粉碎了,她一下子又變成普通女人。淚水奪眶而出,在她秀美的臉頰上小河似的蜿蜒流淌……

歐陽牧云當年與小蝦分手時,可沒掉一滴眼淚。她很瀟灑,甚至沒有尋找這樣那樣的借口。她只是反復說:我要走了,再見。小蝦肝腸寸斷,傷心傻了。他按字面意思去理解“再見”——牧云既然說再見,那就可以再去見她。于是,小蝦一如既往地看望牧云,直到她結婚,成家。牧云也不煩他。連張處,她那位驕傲的丈夫,都容忍了小蝦。同情失敗者,包括失敗的情敵,可以充分表現強者的紳士風度。小蝦如此渺小,如此猥瑣,簡直是賴在別人家里。然而,他的堅韌不拔,他的真誠,卻十分感人。

今天,即將分手之際,牧云忽然哭了。小蝦深感意外。在他看來,這只是一次平常的出差,毫無生離死別的感覺。牧云一哭,似乎意味著某種珍貴的東西將要失去。

有一句話,我一直想對你說。你要走了,今天我就說出來——

小蝦豎起耳朵,等待著。

我,我……

牧云竟泣不成聲。這個謎一樣的女人,心中藏著多少東西?小蝦從未見過她如此傷心,自己也很難受。他捧起她的臉頰,在她額頭上輕輕地、圣潔地一吻。牧云深受震動,一雙淚眼直勾勾地注視著小蝦。

她終于沒能說出那句話,一轉身,消失在黑暗中……

小蝦仰望夜空,深深地吸一口氣。我喜歡這樣的生活,真的。他一邊自言自語,一邊漫步走向單身宿舍。我喜歡荒誕的事物,這往往是世界的本相。我喜歡灰色調子,灰色人物,比如我自己。這也許是天生的,也許是公司造成的后果。我們偉大的公司籠罩在云霧中,這片云霧也使我的視線模糊起來。我的鼻子里總是積攢著一些灰塵,可能是云霧作怪。這樣很好。在一般人看來,我的處境比較糟糕:主管看不上我,同事們也經常欺侮我。我木訥,孤獨,且軟弱。不過,我得指出:人們只注意現實處境,往往忽略了哲學處境。是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哲學處境,只是他們沒意識到罷了。從這個層面考察,我的處境還滿不錯。我以自己的方式對待世界,體驗著常人體驗不到的東西。所以,我內心保持著平衡,甚至有一點點兒優越感。

他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踉蹌幾步。路人投來詫異的目光,以為遇見一個醉漢。小蝦卻不在意,仍然咕咕噥噥,踽踽獨行。我喜歡追蹤,尋覓。追蹤不可企及的目標,尋覓不可獲得的東西(比如愛情)。一塊土地竟然不翼而飛,多好的題目?寓意深刻!你能飛,我就能把你找回來,我不怕挑戰。真的,牧云可以為我作證。我要出門,我要遠行,我要迎接挑戰!

就這樣,小蝦走進破舊的宿舍樓,走進散發著餿味的小房間,走進他那灰色的夢境。他的自言自語,也直接化為一串串時斷時續的夢囈。

小蝦到達惶向,飲水量急劇上升。這鬼地方太熱,他老是處于暈眩狀態。太陽轟轟烈烈地照耀萬物,眼前白花花一片,什么東西也看不真切。喲,太陽!那是太陽嗎?分明是一顆原子彈。坐中巴前往惶向的途中,小蝦把右臂擱在車窗外,只打了一小會兒盹,膚色就變得血紅。晚上,胳膊開始爆皮,蟒蛇似的嚇人。小蝦驚嘆:再曬一陣,整條胳膊恐怕都炙熟了!

惶向是一座魔城!他感到恐懼,又有些好奇,一刻不停地喝水。一塊丟失的土地,引他來到一座魔城,未來還會發生什么事情?小蝦模模糊糊地產生一種宿命感。

速戰速決,此地不可久留!小蝦在心中對自己喊道。

公司在惶向設有辦事處。小蝦沒去辦事處報到,徑直去找那塊地。他知道,A-84號位于許坑小區。惶向這地方很怪,說是一座城市,新建小區卻仍然沿用原來的地名:淺塘、許坑、草屋、石灰窯……透出濃郁的鄉土氣息。有幾座高樓,當地人為便于記憶,就稱呼它們為:淺塘大廈、許坑大廈、草屋大廈、石灰窯大廈。聽上去有點不倫不類。不管怎樣,有個地名就行。小蝦決定先去許坑小區看看。

惶向的交通工具也頗有特色。城區初具規模,公共汽車、出租車、三輪車一概沒有,單靠摩托車載人。駕駛摩托的多為當地農民,人稱摩托佬。其風格剽悍,車速極快,嗖一下從眼前飛過,好似警匪片中的暴走族。小蝦站在街口,欲打聽去許坑的路,立即有七八輛摩托從各處竄來,將他團團圍住。小蝦一驚,以為出了什么事情。等他搞明白了,就指定一輛黑色摩托車,其他的摩托佬悻悻離去。

使用這等交通工具,對小蝦來說真是嚴峻考驗。摩托車發動,風馳電掣,騰云駕霧,小蝦的心臟立即沖上嗓子眼。他的兩只腳沒有踩到踏板,往里怕卷入車輪,只好用力外扒,呈八字狀,痛苦而狼狽。小蝦大叫:啊——他的手一松,半瓶礦泉水掉在街上,砰一聲水花四濺,真像扔下一顆炸彈……

好不容易到了許坑,小蝦回過神來,看看小黑箱尚在手中,心里才算安定。沿街前行,奇異光景映入眼簾:這地方城鄉混合,街西是一排排新建的樓房,街東仍是古樸的村落。一頭老牛慢悠悠穿過街道,去小區花壇尋花拈草。運載建筑材料的卡車排出刺鼻的尾氣,與農家屋頂裊裊升起的炊煙混合,在灼熱的空間彌漫。前方有一棵老榕樹,樹冠巍峨,綠葉婆娑,投下好一片陰涼。小蝦急行幾步,躲入樹蔭喘息。氣根倒懸,如老人須,小蝦好奇,拽一根下來仔細研究。樹下散坐著些婆娘、孩子,一齊望著他笑,又熱烈發表議論。鄉音難懂,小蝦只聽得其聲丁丁冬冬,如泉水在耳畔流過……

榕樹南側有一家小店,小蝦口渴難忍,趕去買礦泉水喝。小店門面寬不過五尺,與其說店,不如稱其為售貨亭。但是,店門前赫然立著一塊黑板,上面有彩色粉筆書寫的大字:本店出售大量地皮,歡迎選購!小蝦啞然失笑,暗想,不知道店主還做不做礦泉水生意?他把頭探進小店櫥窗,看見成箱的礦泉水與膚色黧黑、頭型頗似蘿卜的店主。

我買礦泉水,要大瓶的。小蝦對店主說。

店主默默無語,遞上一個大本子。小蝦翻開看看,張張盡是紅線圖,標志著惶向五花八門的地塊。他把大本遞還店主,說,我不要這個,我要礦泉水。

店主晃了晃蘿卜頭,斜他一眼:總要看一看吧,看過了再說。你不看圖,我就不賣礦泉水。

咦,真的碰上怪人了!小蝦無奈,只得裝模作樣地翻弄大本。對于紅線圖,他已十分在行,為了完成使命,他曾反復研究過A-84號紅線圖。小蝦發現,大本子上的紅線圖都是復印件,假的。也就是說,店主并沒有一塊真正的土地。小蝦臉上露出不屑的神情。

我也有一塊地皮,你想看看嗎?

店主深陷的眼睛射出狼一樣的光亮,舌尖不住地舔著厚厚的上唇。小蝦打開小黑箱,取出紅線圖、建設許可證、原始發票—— 一色正品,貨真價實。剎那間,小蝦竟產生幾分自豪:這才是一塊真正的土地!

店主笑了,第一次笑,獻媚地笑。土地畢竟是土地,力量深厚。他說:我叫阿鐘,老板用得著我,只管說話。

小蝦不失時機地、很有氣魄地伸出手:拿水來!

阿鐘立即從貨架取下一瓶礦泉水,將蓋子擰開。可他并沒把水瓶遞到小蝦手里,而是試探著問:老板是要委托我賣這塊地吧?我只收百分之三的傭金……

不,我沒打算賣地。我只是拿紅線圖給你看看。

店主的臉馬上冷了下來,說話又像先前那般不客氣:那么,這瓶水我不賣了,我也只是讓你看看!

小蝦傻眼了:可是,可是你把瓶蓋都擰開了……

擰開了怎么樣?擰開蓋子我自己喝。

蘿卜頭店主果然舉起瓶子,往嘴里倒水。他似乎故意氣氣小蝦,有滋有味地喝著,水在喉嚨里弄出很大的咕咚咕咚的聲響,一邊還斜眼瞅著小蝦。

天下竟有這樣的店主!今天晦氣,什么怪事都讓小蝦碰上了。他舔舔干裂的嘴唇,強忍口渴,決心與蘿卜頭店主論論理。這家伙老把賣水與賣地往一塊扯,行為乖張,邏輯荒唐,簡直是對消費者的極大侮辱!

我倒要問問你:既然開了店,你擺著煙酒糖茶都不賣,只顧做地皮生意,世上哪有這種道理?

阿鐘扔掉空瓶,抹抹嘴旁的水珠,侃侃而談:這你就不懂了。在惶向,人人都炒地皮,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你去看看,寫字樓里成千上萬家公司,打著各種各樣旗號,其實都在做同一樁生意:炒地皮。老百姓把機關干部叫做三皮干部,哪三皮?上班吹牛皮,下班炒地皮,晚上吃雞皮。喏,當官的也在炒地皮!老百姓呢,三百六十行,行行炒地皮。像我這等買賣地皮的小店,惶向城里到處都是。做成一筆地皮生意,至少賺五千塊錢,誰還有心思賣礦泉水?摩托佬拉客,轉來轉去,就把客人拉去看地皮。今天你算運氣,沒讓摩托佬拉到荒郊野外,把你丟在那里。做雞的小姐們也炒地皮。你和她干那事,干著干著,她就會從乳罩里拿出一張紅線圖給你看。你煩了,就說:完事再談,完事再談!你不幸得了淋病,去找老軍醫打針。老軍醫一只手翻弄著你那寶貝東西做檢查,另一只手就拉開抽屜,拿出一把紅線圖遞到你眼前。他會說:你中毒中得很深喲!別急,我慢慢看你這個,你慢慢看我那個……哈哈!

店主搖晃著蘿卜頭,笑得很開心。小蝦也笑了,仿佛在聽一段傳奇,漸漸竟著了迷。他暗自承認阿鐘還有點兒水平,幾句話就把一座魔城的輪廓勾畫出來。

阿鐘繼續發揮,越說越精彩: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惶向的土地全是活的,它們都成了精!它們飄起來了,飄呀飄呀,全都飄上天空。就像你們北方的大雪,滿天飛舞……知道了這個秘密,你才有資格做一個惶向人!

阿鐘的手在空中畫圓圈,一個圈套一個圈。最后,他的食指一點,定定地指住小蝦的鼻尖。

小蝦心中頓悟:原來如此,難怪公司土地會失蹤!

小蝦服了。他甚至喜歡起阿鐘的發型:頭顱四周的毛發剃得干干凈凈,僅在百會穴附近留一撮毛,看上去挺酷。小蝦暗想:假如我要做一個惶向人,首先就剃這樣一個蘿卜頭。當然,我寧愿讓人家把腦袋打扁嘍,也不會待在這個鬼地方!

小蝦在許坑小區尋找丟失的土地。

這可不是簡單事情。小區很大,新建的樓房成群連片,小蝦繞來繞去,仿佛走入一座迷宮。這里的房子千篇一律:外墻貼白瓷磚,鋁合金窗,墨綠色防盜門。沒有門牌,沒有標記,小蝦分辨不出樓與樓之間有任何區別。

惶向的樓房形狀古怪。地基狹窄,底層僅八十平方米;往上放粗放大,竟蓋到六層樓高。這里流行一個建筑術語,叫作“飄”,即以建陽臺的方式,往空中擴展建筑面積。前后飄,左右飄,四周飄一圈兒,這樓就上粗下細,像蘑菇,又像碉堡。這樣,房子面積就大大擴展。按紅線圖規定,樓與樓之間應有兩米間距。你也飄,我也飄,兩米間距自然消失,樓和樓幾乎連到一塊了。相鄰的兩家若是關系親密,打開窗戶,探出上身,便可以握手言歡。小蝦感嘆:真乃建筑奇觀。

小蝦手持紅線圖,企圖核對每座樓房的位置。他想按圖索驥,總能找到A-84號地塊。可是,面對一模一樣的小白樓,他無從下手。哪座是A-1?哪座是A-2?神仙來了也搞不清楚。小蝦甚至無法確定自己的位置。他從一座小白樓出發,繞了許多圈子,總是回到原地。他向另一個方向前進,走了半天,又來到先前那座小白樓前。他回到原地了嗎?這也不能肯定。沒有坐標,沒有方位,小蝦喪失了判斷空間關系的能力。他覺得自己漸漸消失,溶解在白色樓群里,被這些蘑菇形狀的白妖精所吞噬……

小蝦感到恐懼。北方有鬼打墻的傳說:漆黑的夜,一個人在墳地里走,轉來轉去總是撞到墳頭。你越急,走得越快,越是走不出那片墳地……小蝦現在就處于這種境地。雖然是大白天,雖然面前是一座座新蓋的樓房,他卻不可避免地沉淪于一個噩夢。

人呢?為什么沒有人?整個小區空空蕩蕩,幢幢樓房不見一個人影。無人居住的新樓比墳地更可怕!小蝦想喊:有人嗎——但舌頭緊緊貼著上腭,干渴使他無法張口。真要渴死了!小蝦在心中罵娘:絕了,那個蘿卜頭店主真他媽的絕。他的嗓子開始冒煙,五臟六腑即將燃燒起來。身體內的那條小河肯定已經干枯,他快完蛋了!烈日更加肆虐,團團天火直接潑在他身上,燒得他真想在地下打滾。小區沒有綠蔭,新鋪的水泥地熱浪蒸騰,比沙漠還烤人。小蝦的視線模糊不清,幢幢白樓扭曲變形,雪糕一樣融化了,黏黏糊糊地朝他壓來……

如果不是后面跟來一個人,小蝦很可能精神崩潰。店主阿鐘來了,像一條狼悄悄地尾隨著他。在這種地方,要謀殺一個人很容易。小蝦的小黑箱里藏著一塊地,這可能成為歹徒行兇的誘因。盡管腦子里有種種閃念,小蝦還是松了一口氣。就目前處境而言,有人就好,即使來了敵人也沒多么可怕。

店主搖晃著蘿卜頭,漸漸走近。小蝦整整領帶,挺起單薄的胸脯。

我能找到那塊地,A-84號。小蝦神情堅毅地說。

阿鐘嘲笑道:這是B區,樓都蓋起來了,你怎么能找到A區的地?

小蝦明白了自己的失誤,不禁臉紅。沒有人……有人我就可以問問。

阿鐘指著自己的鼻子,笑道:我不是人嗎?許坑的地皮我都炒過,哪一塊我都清清楚楚。我們談生意,談得成,我就幫你找地。

我不能賣地,地是公司的。小蝦喃喃地道。

沒關系,你只要把紅線圖復印一份給我,賣不賣你到時候再說。怎么樣?

小蝦知道,店主要把A-84號的紅線圖復印件加入那個大本,以擴張小店的買賣。事已至此,他只好妥協。小蝦點點頭:可以。

阿鐘馬上掏出一瓶礦泉水,遞到小蝦眼前。真像變戲法一樣,小蝦快幸福暈了!他連謝謝也顧不得說,一口氣把一大瓶礦泉水喝個精光。阿鐘看著他的可憐相,滿意地說:這瓶水我請客,你就不要付錢了。從今以后,你是我的客戶,生意做得成,我們賺大錢。

真是峰回路轉,柳暗花明,阿鐘帶領小蝦很快找到了那塊地。A區在B區南邊,他們穿過幾條小巷就到了。與B區不同,這里整個兒是大工地,到處堆放著沙石、磚塊,民工們在腳手架爬上爬下,螞蟻一般忙碌地建設尚未完工的小樓。雜亂,喧鬧,卻有一股熱火朝天的氣氛。小蝦變得興奮起來。

店主阿鐘拿著紅線圖,跳入一座小樓向工頭打聽情況。這里的人都和他熟,他可真是如魚得水,嗚嗚呀呀地講著當地話,老遠就向別人打招呼。工頭朝工地后方指指點點,阿鐘不住點頭。分手時,他拍拍工頭肩膀,開了一句玩笑。那工頭朝他屁股踢了一腳,他卻靈巧閃過,一邊笑一邊跑了。

小蝦松了一口氣。他知道只要有阿鐘在,什么事情都能搞定。阿鐘朝他揮揮紅線圖,喊道:開路開路!他馬不停蹄,一溜煙往北跑去。小蝦緊緊跟上。地,就在前方,小蝦已經離勝利不遠了!

這是一塊三角形地皮。紅線圖上標明,它位于小區北端,仿佛為整個小區戴上一頂三角帽。這是地形使然,再往北有兩條道路,構成人字形,夾出這么一塊三角地來。其他的地塊全是長方形,整齊劃一,排列有序。面積也一樣,都是80平方米。與它們相比,三角地似乎是另類,孤零零地被扔在那里。小蝦重任在肩,夜夜揣摩圖紙,這些特征早已爛熟在胸。當他來到三角地邊,一眼就把它認了出來。

喂,這就是你的地!阿鐘跳到地中央,沖小蝦喊道。

他卻有些遲疑:是嗎……

肯定是啦!喏,你看前面正在蓋的那排樓,80、81、82、83……排到這里正好是84號。我都問清楚了!

最好能量一下,面積對了才敢肯定。你能不能問他們借一卷皮尺?小蝦顯得過分謹慎。

哎呀,借什么皮尺,我用腳給你量量就行了。干我們這一行,腳步最準!阿鐘有些不耐煩,嘴里咕嚕著,腳踩著三角地邊大步邁進。203平方米,你看好,不會錯的……

小蝦不敢相信自己已經找到丟失的土地。公司交代的任務就這樣輕易地完成了嗎?他鉚足了心勁兒,準備像唐僧取經那樣受盡千辛萬苦,卻不料來得全不費工夫,教他吃了一閃。店主阿鐘對他哇哇啦啦喊著一串數字,以證明面積完全正確。他卻沒有回應,夢游一般搖搖晃晃地走進三角地。

小蝦彎下腰,用手指在地上挖,挖出一抔泥土,放在鼻尖嗅。他仿佛聞到什么味道,將泥土往空中一揚,哈哈大笑。他欣喜若狂,摘去紫色領帶扔得老遠,又脫去皮鞋、襪子,赤腳在地里走。他兩只腳拼命跺地,仿佛要試試這塊土地是否牢固。最后,小蝦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肯起來……

我早就說過,土地不會丟。地就在我們腳下,永遠在我們腳下!

惶向的夜幕遲遲不肯降臨。太陽雖然沉沒在西邊的大海里,但余威尚存,熊熊烈焰將滿天晚霞燒得通紅。晚上七點與早晨七點似乎沒有區別,路上照樣熙熙攘攘,行人摩肩擦踵,來去匆匆。店鋪為招徠顧客,一律將音箱拖到街旁,音量調到最大,讓港臺歌星沒命地唱。滿城嘈雜,處處熱鬧。南方城市人氣就是旺,這大概與太陽不無關系。

小蝦尋到公司辦事處,安頓住下。雖然他歸心似箭,拔腿就走畢竟不太合適。再說,他要等待公司進一步指示。小蝦很想聽聽棉花臉主管現在說些什么。地沒有丟,它靜靜地待在原處。小蝦到達惶向的當天,就找到了A-84號。這說明了什么?說明某些真理是不可動搖的。小蝦倒不想(也不敢)與主管慪氣,但在完成任務的同時,又能證明自己觀點正確,總是一件愜意的事情。小蝦雖然是個小人物,對一些形而上的問題卻十分執著。這很可笑,他自己也知道。

辦事處位于石灰窯小區,也住在那種上粗下細、似蘑菇似碉堡的小白樓里。小蝦剛進小樓,就遇到一場尷尬。樓梯極狹窄,光線昏暗,碰見人都要側身而過。每層樓只有一套房屋,空間珍貴可想而知。辦事處在二三層,其他樓層都住著外人。小蝦爬上二樓,就看見一對男女挽著胳膊從樓梯下來。樓梯塞得滿滿,小蝦讓也沒法讓,只得一步一步退到拐彎處。男的是個胖子,趾高氣昂,看也不看小蝦一眼。女的年輕許多,似乎有些過意不去,與小蝦貼身而過時,朝他莞爾一笑。

小蝦驚呆了,樓梯小窗射進微弱的光線,使他看清那女人的臉:她的長相竟酷似歐陽牧云。如果不是過于豐滿,穿得過于暴露,她簡直就是牧云本人!

真像啊……天下太大了,什么人都有。小蝦自言自語道。

辦事處的情況很令小蝦失望,一進門就感覺到冷冰冰的氣氛。沒有人歡迎他,沒有人問候他,甚至不知道有誰管事。小蝦提著小黑箱,站在客廳里,有點兒不知所措。同事們剛剛用畢晚餐,匆匆在他身旁走過。有的出門去,有的回到自己房間,居然無人與他打招呼。態度最好的一位,也不過向他點點頭。那人戴著啤酒瓶底般厚的眼鏡,瞎瞎蒙蒙,小蝦懷疑他是看錯了人。公司冷漠的氣氛在這里達到頂點。

廚房里走出一個姑娘,丑陋無比,朝著小蝦笑。小蝦心頭一陣溫暖,急忙問:辦事處主任在哪里?我剛來,要向主任報到,麻煩你找找他。

辦事處主任?沒有哇,我們這里沒有專職主任……這樣說吧,公司派到辦事處來的人都是主任,高主任、王主任、李主任。您貴姓?

我姓夏,夏佩兒。不過你可以叫我小蝦。

那么,你就是夏主任。

小蝦不勝惶恐,他的姓第一次與主任之類的官銜連在一起。他問:那么你呢,你也是主任嘍?

姑娘笑得更厲害,下意識地用手捂住鼻孔。她丑,就丑在鼻子上,一對鼻孔朝天長,像豬,像猴。丑歸丑,人倒熱情大方。她說:整個辦事處就我不是主任,我是公司請來煲飯的,你們北方人叫炊事員,叫保姆也行。我是本地人,姓周,你叫我阿琴好了。樓上有一間朝西的小房間,沒人住,你可以搬進去。要吃飯,你來找我……

等一下,我還有個問題。小蝦敲敲腦袋,辦事處的情況實在出乎他的意料。我們,這些所謂的主任們究竟接受誰的領導呢?到了惶向,公司就消失了嗎?

當然不會。每個主任直接接受公司領導,公司會來電話,給他們具體指示。對了,我還負責接電話,負責叫人。哪一天,我半夜里把你叫醒,你可別有意見哦。

丑姑娘阿琴的話馬上得到驗證,辦公桌上的電話鈴忽然響起來。阿琴往前一跳,敏捷地拿起話筒。啊,你找小蝦嗎?夏主任——

小蝦趕忙接電話。可不得了,這一聲夏主任若被公司的人聽見了,肯定會笑掉大牙。是棉花臉主管找他。真神,他好像料到此刻小蝦已來到辦事處。

我找到那塊地了,主管,A-84號還在原地。小蝦有些激動。

知道了,我知道你去過許坑小區。話筒里傳來主管軟綿綿的聲音,這聲音總是令小蝦緊張。但是,你并沒有找到那塊地,你只是觸及到土地的表象。你離它還很遙遠,很遙遠……

主管的話仿佛是一段隱喻,一段啟示錄。小蝦深感敬畏,甚至有些毛骨悚然。

我……我該怎么辦?我如何行動?

明天早晨,你去土地規劃局蓋章,你將到一系列行政部門蓋章,直至拿到正規的土地使用證。最后,你把A-84號過戶到公司名下。主管有條不紊地做出指示。

小蝦明白了,他在惶向還要走很遠的路。

棉花臉又說:你把傳真機打開,我讓辦公室傳給你一份重要文件。那是A-84號原始主人的身份證復印件,辦過戶時就要用它。你已經進入實質性找地階段,進展較快,我在這里祝你成功。

這是含蓄的表揚,是一種信任。主管難得開金口,小蝦受寵若驚。

傳真機在哪兒?如何操作?小蝦一竅不通。幸虧阿琴插手,熟門熟路地把傳真機打開。小蝦連忙道謝。過了一會兒,身份證復印件傳來,小蝦拿來一看,是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太太,名叫穆阿花。小蝦對著老太太搖頭:原來都是你惹的麻煩。

他提著小黑箱上樓,找到那個朝西的房間。天黑了,他打開燈,日光燈放出刺眼的白光。這里處處保留著公司的風格。房間很小,卻安著兩張單人床,還有一張桌子,幾個板凳,塞得滿滿當當。看來,業務繁忙時,公司會派不少人來。惶向,這座新興城市,肯定引起公司很大的投資興趣。

窗外,相鄰的樓緊貼過來,小蝦有一種壓迫感。那座樓尚未住人,鋁合金窗被小偷偷光了,所以,窗戶像一張沒牙大口,黑糊糊,空蕩蕩。小蝦感到恐懼。沒有窗簾,屋里又熱,不得不開著窗。小蝦只有直面這黑洞洞的大口。他干脆把日光燈關掉,眼不見為凈。

小蝦鎖上門,倒在床上。奔波一天,實在是太累了。可他無法入睡,心底陣陣不安。主管的話是什么意思?表象,只觸及到表象。難道他親手挖出的泥土,赤著腳踏過的土壤,都不是土地的本質?那么,究竟什么是土地的本質?土地的存在究竟以什么方式證實?

小蝦越來越困惑。

沒有,沒有你這塊地。規劃局曾科長肯定地說,許坑A區最后的地塊是A-83號,根本不存在A-84號!

小蝦坐在辦公桌對面,接受這個天方夜譚式的答案。曾科長年齡與小蝦相仿,渾身透出精干的氣質,專業,權威,一句話就否定了小蝦的幻想。這個結局太意外了,小蝦半張著嘴,躬躬著腰,真像一只上了岸的蝦。即便是蝦也要蹦跳幾下,小蝦又把手中的紅線圖攤在曾科長面前。

可是,你瞧,這兒明明有A-84號,是一塊三角形地皮,面積為203.16平方米。

曾科長還算耐心,打開文件柜,取出一卷圖紙。這可是官方的、正規的紅線圖,藍色曬圖紙標出整個許坑小區的每一地塊。他用手指點著圖紙道:喏,這是A區,你自己來找找。哪里有A-84號?這里的地塊統一規劃,是批給當地農民的宅基地,面積全是80平方米,長方形,你看明白了嗎?好了,你現在把那塊三角地指出來,讓我看看。

小蝦傻了。哪里有什么三角地?他手指顫抖地指著自己的紅線圖,說:怎么,怎么我的紅線圖上有……

曾科長忍不住嘲笑他:你的紅線圖可靠?還是我的紅線圖可靠?你自己倒說說看。

曾科長迅速地卷起紅線圖,放回文件柜。小蝦無顏待下去,其他辦事的人也催他快走。他茫然地走出辦公室。

走廊里擠滿了人,嗡嗡營營,一片嘈雜。那么多人來辦手續,可見惶向土地生意的紅火。小蝦知道,要辦理正規的建筑許可證,紅線圖須經規劃局確認。建筑用地不存在問題,符合規劃,才得以蓋章通過。這一環最關鍵。現在,他手中的紅線圖合法性遭到質疑,要完成公司的任務可就無從談起了。怎么辦呢?空氣混濁,小蝦透不過氣來。他臉色慘白,陣陣暈眩,急忙在長椅找個空位坐下。急火攻心,小蝦覺得自己快要垮了。

旁邊坐著一位姑娘,炫耀地翻弄著一張紅線圖。她忽然對小蝦說:這塊地好靚,你要不要?小蝦驚愕地望著她。姑娘憂郁地說:我老公跑了,跑到香港去了。撇下我一個女人家,還蓋房子干嗎?算了,我不辦過戶了,這塊地皮就賣給你吧!小蝦站起來就走,一邊回頭對漂亮小姐說:對不起,我看見紅線圖就想吐……

他遁入走廊盡頭的廁所,趴在馬桶邊干嘔。一個老頭替他捶背,小蝦回頭說謝謝。老頭道:不用謝,我這里有一塊地皮,每平方只賺你一百塊錢。你把紅線圖拿去,不用走出這座大樓,轉手炒掉,保證你再賺一百塊錢!小蝦不嘔了,飛快逃出廁所。

看來,蘿卜頭阿鐘說得沒錯,惶向人炒地皮都炒瘋了!把地皮當作股票亂炒,還能不出事?小蝦認定,他那塊地,肯定在某個環節出了問題。他已經走出規劃局大樓,在石臺階立定,對自己說:不能走,我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他喝掉一瓶礦泉水,把空瓶扔進垃圾箱;又緊緊領帶,挺挺胸脯,英勇地返回大樓。

擒賊先擒王,小蝦決心去找規劃局局長。他伸長脖頸,挨著門看牌子,一層一層地找,終于在三層樓的盡頭看見了局長室的銅牌。別看小蝦人長得小,魄力還挺大。他凝神靜氣,右手握拳,禮貌地叩叩門。

一位女同志開門,小蝦說要找局長。女同志就笑:門牌上寫著局長室,并不等于局長就坐在這里。規劃局局長可不是一般人能見的,他太重要,工作太忙,所以不得不常常使用空城計。小蝦說:用空城計也不要緊,只要有這座城,我就坐等。女同志和藹地說:那就隨你便了。門又被輕輕地關上。

小蝦原地站著,一動不動等了半個多小時。等人他有耐心,在牧云家他已經練好了功夫。不過,他擔心站在這里時間長了,惹人討厭。那女同志像個老大姐,對人和氣,小蝦不好意思找她麻煩。

小蝦在走廊里來回踱步,辦事員出來進去老碰見他。時間久了,他們注視他的目光都變得怪異起來。這樣也不行,若是惹他們產生了懷疑,叫來兩個保安,恐怕會像拎小雞一樣把自己拎出這座大樓……

小蝦在洗手間發現一個拖把,眼睛一亮,有辦法了!他把拖把洗凈,擰干,到走廊拖地板。他拖得很慢,很仔細,沒有哪個清潔工會比他更認真。他在局長室門前逗留的時間最長,把那一截走廊擦得特別干凈。地板磚明晃晃的,鏡子一樣映出他蒼白的小臉。局長室那位大姐出來解手,驚訝地喲了一聲,高跟鞋幾乎不敢踩地。小蝦看著她小心翼翼地走向女廁所,暗想:她至少是局長秘書,弄好了可能還是辦公室主任。那就讓她向局長匯報去吧!他彎下腰,更加努力地工作。

小蝦擦呀擦呀,直到下班時間。辦公室都有空調,走廊里溫度也不算高,但小蝦干得過于賣力,汗水滴滴答答地淌下來。汗水跌到光潔的地板磚上,摔成幾粒晶瑩的珠子,很奇特,很美。到后來,小蝦就在擦自己的汗珠。下班的辦事員們很感動,猜測他是剛分到局里來的新同志,正在學雷鋒哩。小蝦有些得意,暗道:我遲早會感動上帝。

上帝終于被感動了。局長室的門打開,那位女同志請他進去。她請小蝦喝茶,小蝦連忙擺手:我喝涼水就行了。他拿過紙杯,自己在飲水機上放水,一杯接一杯,不停地喝。女同志一邊笑一邊搖頭。

問清楚小蝦的要求,女同志拿起電話,要曾科長馬上上來。不一會兒,曾科長推門進屋,道:秦局長找我,有什么事?小蝦驚嘆:哇,鬧了半天她就是局長!要不是碰上我小蝦,一般人就讓她蒙混過去了。

秦局長與曾科長再一次研究小蝦的紅線圖。他們用客家話交談,小蝦一句也聽不懂,但可以猜出他們正認真地分析著各種情況。小蝦的心提到嗓子眼,這可是最后的判決!

秦局長回過頭來,溫和而嚴肅地說:當初往上報規劃時,基層的同志可能出了錯誤。許坑屬于惶向老鎮,你可以到鎮政府去查一下。

曾科長則講出了最壞的可能性:惶向的土地交易不太規范,很亂。有不少騙子混水摸魚,你買的這塊地可能是假的,紅線圖也是偽造的。

小蝦渾身冰涼。他結結巴巴、近乎絕望地問道:那么,A-84號這塊地究竟有沒有呢?

秦局長回答與曾科長一樣:沒有,沒有你這塊地。A-84號根本不存在。

惶向流傳著一段傳奇:幾年前,一個老瞎子來到此地,衣衫襤褸,蓬頭如草,卻又白須飄飄,仙氣逼人。他赤著腳在惶向老鎮的石板路上蹦跶,嘴里念叨:嗖,嗖嗖!地火好旺,好旺……仿佛他踩的不是青石板,而是燒紅的鐵板。他從鎮北走到鎮南,引得一群孩童鬧哄哄跟在后面。有人就問:阿公,你的腳板好燙嗎?老瞎子掰起腳讓人看,腳板上竟然真有一排火泡。大家知道來了高人,好茶好飯款待他,請他算卦。老瞎子捻著長須,頷首微笑:不必再算,如此旺的地火,土是壓不住了。日后,這地方只怕要飛上天!

當時的鎮長躬身求教:惶向以農業為本,一向貧窮。水田飛走了,叫農民如何種稻?瞎子拿水煙袋敲了一下鎮長的后腦勺,道:木腦殼,香港也種稻嗎?

惶向與香港隔海相望,常常有農民結伙偷渡,去過不必種水稻的生活。鎮長大驚:此地前程遠大,莫非要趕上香港?

日落霞飛,暮色蒼茫,老瞎子離開惶向,徑直朝鎮南走去。鎮長此時已經頓悟,命令手下人:快快跟上!那老瞎子兀自在田野里蹦跳,口中“嗖嗖”不已。跟蹤他的人發現:從惶向到海邊的一片曠野,瞎子的跳躍達到非凡的高度。顯然,這一帶地火最旺。手下人向鎮長描述:嚯,他哪里是個瞎子?活脫脫一只老螞蚱!鎮長則審慎地把老瞎子跳過的地方畫成一張圖。

后來,國家把惶向劃為開發區,其版圖與鎮長繪制的地圖完全吻合。不久,一個國際財團決定對惶向進行大手筆投資:要建立一座金龍汽車城,生產大批高級轎車直接出口。汽車城選址,就在老瞎子跳得最高的地方。惶向自然條件原本優越,鷗歌灣是難得的深水港。開山放炮,修建碼頭,世界各地的萬噸巨輪就可以開到惶向的大門口。惶向升格為市,地位日益顯要。人們如夢初醒,發現了一塊未開墾的風水寶地,紛紛前來搶灘。地價飛漲,炒地皮又成了最熱門的行當。土地就像股票一樣,一日三漲。老瞎子說得對:土是壓不住了!惶向人眼紅臉綠,懷揣自家土地證滿街亂竄,幾近瘋狂。古老的小鎮膨脹、膨脹,仿佛一個橙色巨型氣球,冉冉上升……

一切都被老瞎子言中。如今,惶向人都津津樂道地傳揚這個故事,以此預兆自己的未來。他們說,看看那個鎮長吧,神仙用水煙袋輕輕一敲,他立馬開竅了。從此他大刀闊斧搞改革,勇當對外開放急先鋒。從此他也官運亨通,一路平步青云,從鎮長當到市長。瞧,每晚在電視上亮相的曾市長,身著西裝,手端洋酒,不時還講兩句英語……你能想到,他就是當年那個木腦殼鎮長嗎?如果不是高人點化,他可能至今還在某個偏遠鄉鎮,帶領農民種水稻呢!

那么,老瞎子的預言最深一層含義,遲早也必定實現。人們不把話說透,但肚子里都藏著一個秘密。想到這層含義,他們就怦然心動。互相交流一個眼神,也顯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紙包不住火,心里有事總要漏出口風,連市長大人曾阿水也不例外。在某次全市干部大會上,曾市長激情上來,就喊出這樣的口號:八十年代看深圳,九十年代看浦東,新世紀曙光在惶向!

他差點兒泄露天機。惶向人是如此解讀老瞎子的預言:惶向,必是未來的香港。根據他們的歷史性經驗(此經驗來自許多鄉親的成功偷渡),香港即天堂。同義轉換,惶向必是未來的天堂!什么深圳、浦東,靠邊站去吧……

阿琴總是喜歡在餐桌上講這段傳奇。說到這里,她兩只眼睛放出異樣的光彩,激情澎湃!顯然,她是老瞎子的忠實信徒。阿琴是整個餐桌最活躍的人,辦事處的主任們埋頭吃飯,只有她說東道西,唱獨腳戲。一張圓桌擠得滿滿,她常常站著吃飯。這并不妨礙她的談興,端著碗,舞著筷,用蹩腳的普通話講著精彩故事。人們表面冷漠,實際上聽得津津有味。吃完飯,有事的走了,沒事的坐著喝茶,繼續聽她講。眼睛深度近視的老劉是最熱心的聽眾,總要挨到最后才走。小蝦也留下來,當然,他是另有企圖。

阿琴接著說:神仙阿公講,這地方只怕要飛上天了。什么意思?就是講今天的地價飛漲,一口氣漲上天!你們看,兩年前,一般的宅基地只賣四百元一平方米,托托關系,三百元也能買到。農民把自己的宅基地都賣出去了,你們外地人買去就炒。地皮好像著了魔法,日長夜大,五百,一千,一千五……就這么連續翻番!我要是有一塊地皮就好了。可惜,我是個女的,沒份分宅基地……

小蝦見縫插針,把話題引向自己感興趣的方面:阿琴,你真是見多識廣,什么事情都知道。你能不能給我講講,我的前任從誰手里買來的那塊地?人家有沒有騙他?

阿琴看看老劉,不說話。老劉也知趣,見話題涉及公司業務,咳嗽兩聲,端著茶杯就走了。阿琴故意大聲說:我不好說。我一個煲飯的,怎么可以亂說公司的事情。

小蝦懇求道:阿琴姐,就算你幫幫我的忙。你又不是公司的人,說錯幾句也不怕……

阿琴捂著朝天鼻子笑:你的嘴巴好甜,還叫我阿琴姐,我們兩個誰大?……好吧,我就給你說說。陳主任,就是陳兵,從一個警察那里買了這塊地。不曉得出了什么事情,他又要把地退掉。一趟一趟退,就是退不掉。本來嘛,你買了東西怎么可以隨便退?更別說那是一塊地皮!后來,公司就把他調回去了。他臨走,就坐在我這里流淚,斷斷續續講了這么幾句,也沒有把事情講清楚。

一個警察?小蝦沉吟道。你知道他是誰嗎?

當然知道,他叫許震霆,就是許坑本地人。阿許可是惶向有頭有面的人,在公安局做治安科長,專門抓小偷、妓女、騙子。你剛才問他會不會騙人,我告訴你,肯定不會!阿許是惶向的英雄!

小蝦見阿琴開無軌電車似的又把話題扯遠了,趕緊起身告辭。

小蝦沒有放棄找地的企圖。他也不能放棄。如果棉花臉主管來電話,他能怎么說?他說規劃局紅線圖上根本不存在A-84號這塊地?說他到現在還沒弄清楚公司的地到底是怎么丟失的?說他一籌莫展,束手無策,要求拍拍屁股回家?這是不可能的。說了這些話,你就永遠甭想跨進公司的大門。小蝦對主管拍過胸脯,找不到這塊地,他就不回來。現在已經沒有退路了,他必須兌現自己的諾言。

小蝦心里還憋著一股不服輸的勁頭。他就不信,那塊三角地明明擺在那里,怎么就會沒有了呢?曾科長說,紅線圖可能是假的。可是原始發票、建設許可證,還有那個穆阿花的身份證都是假的?況且,聽了阿琴的介紹,小蝦不相信許震霆會偽造紅線圖詐騙別人。不對,這塊土地決不會無緣無故從人間蒸發!不論遭受多少挫折,他一定要查出事情的真相。小蝦拿定主意,公司要是來電話,就說一切順利,暫且把規劃局的結論隱瞞下來。他獨自明察暗訪,繼續追蹤A-84號的下落。

小蝦回宿舍拿穆阿花老太太的身份證復印件。他不知道那個警察與穆阿花是什么關系,決定去找找他。A-84號怎么會到許震霆的手中,又由他轉賣出來?規劃局不承認這張紅線圖的合法性,而紅線圖又出自他手,無論如何他是有責任的。小蝦估計會得罪那位許科長,心里有點害怕。但事到如今,只有從許震霆身上尋找謎底了。

不知什么緣故,小蝦的鑰匙就是打不開防盜門。他吭哧吭哧用力,屁股翹得老高,把樓道擋得嚴嚴實實。半天,他直起腰來擦汗,忽然聽見身后有人撲哧一笑。回頭一看,樓上酷似牧云的女鄰居正等他讓道。小蝦漲紅了臉,說聲對不起,連忙收起臀部,緊貼墻壁站著。

女鄰居很大方,說:怎么,打不開門了?把鑰匙給我,我來試試。

小蝦像個聽話的孩子,乖乖地把鑰匙給她。女鄰居很有經驗,擰了幾下,就說:這門在里面鎖上了,你敲敲門。她把鑰匙還給小蝦,自己上樓去。

小蝦呆呆地望著她。她驀地轉回身,對小蝦說:你怎么老盯著我看?

小蝦口吃地說:你,你,太像我一個朋友了……

是嗎?我叫霏霏,細雨霏霏的霏。你可以把我當作朋友,有空上來玩。她瀟灑地一甩長發,拐了一個彎,只聞腳步聲,不見其身影了。

小蝦敲門。敲了許久,門終于從里面打開。辦事處最年輕的成員李蒙,領著兩條大漢走出來,狠狠瞪他一眼,飛快下樓。他們似乎在進行秘密約會,被小蝦沖撞著了,惱惺惺的樣子。小蝦有些莫名其妙。

小蝦打開小黑箱,把A-84號全套文件裝入上衣口袋,匆匆出門。

惶向有一條漂亮的大道,高樓林立,裝潢豪華,體現出大城市的氣派。兩邊人行道種著棕櫚、香樟,街心花壇美人蕉妖艷瘋狂,渲染出亞熱帶的迷人風光。這里可看不見連結成堆的蘑菇狀小樓,看不見城鄉交融的土氣。它像一件西裝,套在惶向的肩膀上。大道的名字也漂亮:希望大道。的確,小蝦來到這條大道,才感到一點兒惶向的希望。

惶向市公安局與規劃局緊挨著,院子很大,停著很多警車。公安人員或穿制服或穿便服,大步流星,來去匆匆,到處洋溢著緊張嚴肅的氣氛。小蝦被這威嚴之氣震懾,畏畏縮縮地跨進公安局大樓。

許震霆正坐在辦公桌后看審訊筆錄,驀地抬起頭來:你是誰?找許震霆干嗎?

小蝦受驚似的退了一步,用蚊子般的聲音說:我找他……找地。

許科長反應敏捷,聽到找地兩個字,馬上站起來。哦,他掃了小蝦一眼,冷冷地點頭。對于這個敏感的話題,他表現得很謹慎,一個字也不多說。他把案卷鎖好,走到小蝦面前,頭一偏,簡短地說:走吧,我們出去談。

他們來到希望大道。華燈初上,景色繁華。許震霆黑著臉,邁著大步疾走,小蝦一溜小跑才能跟上他。默默地走一陣,到了老街。街邊上出現大排擋,人越來越多,也越來越亂。小蝦拽拽他,慷慨地說:你還沒吃飯呢,我請客!

許震霆說:公安干警不吃請,你我各吃各的。

他們找了個攤位坐下,要了牛腩面、炒河粉,各自埋頭吃起來。小蝦說:真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公司派我來找地,好多情況我都不清楚,只好找你請教……

你們公司是王八蛋!許震霆忽然粗魯地說。前一段日子,那個陳兵天天來找我。現在換了人,又派你來找我。你們公司到底想干什么?我真煩透了!

小蝦忙說:我不知道,我剛來……所以才想問問你,那塊地究竟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這塊地我本來不想賣給陳兵,可是他通過中介老來找我。算了,我很便宜就賣給他,每平方米只賣八百塊錢。可是過了一天他又來找我,非要把地退還給我。這怎么可以呢?做生意還有沒有規矩?幸虧我是公職人員,碰上爛仔,打他個半死也沒話說……

許科長,是這樣的,A-84號地塊有一些問題,規劃局不承認這張紅線圖,說是假的……

假的?!許震霆幾乎跳起來,看來他也非常吃驚。不可能!我許震霆堂堂一個治安科長,會干詐騙犯的勾當嗎?

小蝦把去規劃局的經過從頭到尾說了一遍。最后道:你看,地是從你手里賣出來的,怎么說你也有責任吧?

許震霆要了一瓶啤酒,一邊喝,一邊發怔,顯然,他也被這意外情況弄蒙了。小蝦猜測,陳兵可能礙于面子,沒有把實情告訴他,或者,陳兵自己也沒有搞清楚怎么回事,只因規劃局不給蓋章,就急忙把地退還給許震霆。現在,問題攤在許科長面前,這位警察英雄也犯難了。

許震霆苦澀地搖頭,嘆了一口氣,又呵呵冷笑,說:好,那很好。既然你認為我有責任,就去告我,去法院起訴。我等著法官發傳票。

小蝦忙說:別別,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想找地,搞清楚問題究竟出在哪里。你,就一點兒也不知道嗎?

許科長兇氣消失了,兩只手苦惱地抓著頭皮:我不是炒地皮的,我是一個警察。我哪里有心思打聽這些事情。告訴你吧,惶向市大開發,治安很亂,全國有三千多個被通緝的要犯都逃到這里來了。三千!你說嚇不嚇人?我們睡覺也瞪著兩只眼睛,手槍從來不離身。我管治安這一攤,還是個模范警察,哪敢分一點點心?所以,我把你拉到這里來談,就怕在辦公室談這種事情,把臉面丟光了……

小蝦深表同情:我相信你。可是,你為什么要賣這塊地皮?為什么會卷到這樁麻煩事里?

許震霆說:那是我姑媽的地。她兒子把她接到香港去了,托我把地賣掉。老人家從小對我好,我能不幫忙嗎?哪曉得還有這七七八八的事情……你真要打官司,還得把老太太從香港揪回來。我只是為她代理,賣地的錢全交給了她,我一分錢沒拿。從法律角度說,我還不是真正的被告……

小蝦急忙擺手:別介,這種事我明白,告也沒用。我只想問問你,A-84號這塊地究竟有沒有?

許震霆眼睛一瞪,又來了虎氣:怎么沒有?當然有!我是許坑人,什么事情都清清楚楚。前幾年規劃農民宅基地,賣得很便宜,家家都有份。分地的時候,我還幫姑媽去看過。當時,紅線圖就掛在村委會辦公室。那塊三角地不規范,面積大,價格便宜,還是我做主讓姑媽買下的……我看,問題還是出在規劃局。

小蝦心頭豁亮,說:有你這番話,我心里有底了。從今后我再也不來打攪你!

許震霆一揮手,豪爽地說:那好,今天我請客!

小蝦懷疑辦事處的房子鬧鬼。

子夜剛過,小蝦受到一種奇異的刺激,驀然驚醒。周圍特別黑,醒與非醒很難區別。迷迷糊糊中,似乎有某種動物在他臉上嗅來嗅去。他看不見它,卻感覺到它的氣息。那動物幾乎要壓到他的身上。小蝦想喊,想跳起來,卻絲毫動彈不得,也發不出一點聲音。他著了魔法,被魘住了。那動物并無傷害他的意思,倒有一種纏綿勁兒,似乎貪戀他什么東西。他直覺到那動物是雌性,仿佛是一個女人……這樣持續一段時間,那怪物反反復復嗅夠了,飄然離去。

小蝦終于透過一口氣,忽地坐起。剛才的情景就在眼前,似幻似真。他懷疑自己做夢,掐掐手背卻很疼。鋁窗開著,相鄰的空樓很容易跳進人來,莫非是賊?這時,他敏感的耳朵聽見客廳里有窸窸窣窣的聲響。接著,外面的防盜門輕輕一碰,表明那怪物是從房門出去的。小蝦極度恐懼,無力下床。濃濃的倦意又攫住他,他就這么坐著,進入夢鄉……

這種神秘事件大約有過一兩次。到了白天,又像什么事情都沒發生過。小蝦有些迷惑,又從心底不愿承認,就以為自己做了噩夢。夜里,老劉常常坐在客廳,獨自躲在黑影里吸煙。小蝦想,也許是老劉弄出的動靜。

辦事處總有一種詭秘、奇異的氣氛,弄得小蝦心神不安。老劉、李蒙,還有辦事處其他人,各有各的業務,但互相保密,小蝦從不知道他們在這里干什么。每個人鬼鬼祟祟地忙自己的事情,從不交流,從不談心。誰都怕自己被別人抓住把柄,匯報到公司,遭受嚴厲處罰。所以,人人顯得乖張而古怪。

公司本身就是最大的神秘。小蝦不知道公司的業務范圍有多廣,究竟從事哪個行業。它似乎什么生意都做,在黑暗中攫取著巨大的利潤。公司無所不知,無所不在,所有的人都被它緊緊控制著。它是龐然大物,一架神秘的機器。別說小蝦,任何人都無法認清它的廬山真面目。

三樓住著小蝦、李蒙、老劉,各居一間屋子。他們彼此很少說話。小蝦忍不住猜測:他們都在干什么呢?也在買賣土地嗎?當然,他永遠不會提出這些問題。他和老劉的關系親近一些,李蒙卻對他懷有敵意。這小伙子身材挺拔,肌肉健碩,與小蝦恰成鮮明對照。他顯然瞧不起小蝦,總是斜眼看他。小蝦明白,那天敲門,不知沖撞了他們什么事情,得罪了李蒙。本來關系就疏冷,再加上一點兒敵意,同住一套房子就更不好過了。

小蝦的老毛病又犯了。他老是想洗手,一時不洗就難受。他總覺得手上沾滿了污垢,手心手背癢得要命。夜里,他待在小屋沒事,每隔十來分鐘上一次廁所,打著肥皂一遍又一遍地洗手。這是潔癖,小蝦自小就有這毛病。他怪媽媽起名起壞了:夏佩兒,女里女氣的,所以招致怪癖。

歐陽牧云說,小蝦有心理疾病,潔癖可能就是一種表現。他長大后很少犯病,但精神過度緊張或心情郁悶,就忍不住想洗手。這幾天,他就處于這種狀況。看來情況確實不妙。

與許震霆一番談話,小蝦似乎得到明確結論:A-84號肯定存在。然而回來一想,他的信心又動搖了。許震霆提供的情況即便是真實的,規劃局不接受又有何用?畢竟要規劃局蓋章才能解決問題。小蝦進一步想道:許震霆代姑媽賣地,沒有直接法律責任,那么,誰該為這個事件負責呢?談話的結果,是失去了一位直接責任者!能不能找到A-84號,與許震霆沒有任何關系。也就是說,現在,小蝦連這塊地的真正賣主也找不到了。它離目標非但沒有接近,反而越來越遠了!

隨著事態發展,小蝦似乎身陷一片黑沼澤,越是掙扎,陷得越深。黏糊糊的泥濘困住他,從腳到胸,從胸到頸,一步一步將他淹沒……小蝦害怕了,第一次從心底感到害怕。黑暗從四面八方向他壓來,他努力抵御,卻無能為力。漫漫長夜,小蝦翻來覆去睡不著覺,洗手的欲望就不可遏制地翻騰起來。

水,晶瑩涼爽,嘩嘩地沖洗著他的肌膚。絲絲涼意沁入心扉,小蝦感到說不出的爽快。洗手與喝水有某種共同的功效,小蝦體內那條小河又歡樂地奔騰起來。他暫且忘記煩惱,與水化為一體,自由地流淌……

砰砰砰,衛生間的門被人擂得山響,小蝦開門,李蒙正橫眉豎眼地瞪著他:喂,你打算在衛生間里過年啊?我一泡尿憋了仨小時,人都要給活活憋死了!李蒙一邊說,一邊沖進衛生間,門也不關,掏出那家伙嘩嘩放龍。小蝦說一聲對不起,輕輕地為他帶上門。

老劉坐在客廳里吸煙,目睹剛才那幕情景,對他笑笑。雖然沒有言語,小蝦也感到一絲安慰。

天很熱,小蝦到后半夜才睡著。他開始做夢。那東西又來了。它的鼻子慢慢湊上前,在小蝦臉頰上嗅來嗅去……

小蝦想:我不醒,我就留在夢里,看它究竟想干什么?夢境就變幻了,小蝦感覺自己在飛,飛入一片茂密的樹林。他躺在林間空地,一個女巫走來,口中念念有詞,施展神秘的法術。女巫脫去他的衣褲,將他抱起,托在空中。月光照亮他的裸體,他渾身透明,反射出銀色的光亮——小蝦第一次以旁觀者的視角觀看自身,不由癡迷、陶醉。

防盜門咔嗒一響,小蝦驀地驚醒。它走了!小蝦套上汗衫,穿上拖鞋追了出去。他覺得自己的頭腦非常清醒。

樓梯間亮著燈,空無一人。小蝦往下走了幾步,發現二樓飯廳仍亮著燈。他舉手欲敲門,又怕是阿琴粗心忘了關燈,把大家吵醒反而不好。正在猶豫之際,一樓響起腳步聲,小蝦探頭一望,只見樓上那個酷似牧云的女人,穿著睡衣,正緩緩地上樓。

女鄰居霏霏看見小蝦,有些意外,問:你怎么還沒睡?失眠嗎?

小蝦不好意思地說:天熱,睡不著……

我總是失眠。到樓外走走,呼吸一點新鮮空氣,才能好一些。既然睡不著,你跟我來,咱們聊聊。

小蝦鬼使神差地跟著那女人走。走到四樓,卻又不肯進門:算了吧,這么晚上你家,不方便。我也沒穿衣服……

霏霏已經打開房門,拉他一把,說:沒關系,家里只有我一個,老公到香港去了……

小蝦坐在布置豪華的客廳里,心別別跳。他似乎仍處于夢境之中。霏霏從廚房取出一瓶飲料,倒在小蝦面前的杯子里。她老說生活寂寞,老公在香港開公司,難得回來一趟。人生有什么意思呢?女鄰居長吁短嘆。她催促小蝦喝飲料,小蝦順從地喝了。

霏霏像女巫一樣施展法術。她按一下隱藏在沙發扶手旁的機關,屋里的燈忽然滅了。間隔幾秒,她又讓各種燈具亮起來,黑暗的房間頓時色彩繽紛。這樣忽開忽關,燈光明滅變幻,女鄰居就變成歐陽牧云。她向小蝦走來。她把手上的結婚戒指取下,又戴上;戴上又取下……一不小心,結婚戒指掉在地下,滴溜溜轉了一個大圈,滾到沙發后面去了。

歐陽牧云眼神曖昧地瞅著他:你幫我撿回來。

小蝦趴在沙發跟前,伸長手臂,只差一點兒夠不著那戒指。戒指在黑暗中閃亮。他努力張開五指,卻仍然夠不著。歐陽牧云彎下腰,兩只豐滿的乳房在他頭頂蹭來蹭去。小蝦的腦袋爆炸了!他想起在黑暗中嗅來嗅去的東西,那原來不是動物的鼻子,而是女人的乳房。小蝦激動、緊張,呼吸急迫。那飲料里肯定有問題,小蝦體內忽然大火熊熊,燒得他不能自已……

就這樣,小蝦落在霏霏的懷里。女鄰居把小蝦抱在沙發上,褪去他的衣褲,豐腴的身軀像大水母一樣,緊緊地裹住小蝦。她發出一聲心滿意足的長吟。

店主阿鐘找到小蝦,搖晃著蘿卜頭說:那塊地我幫你賣了,人家出價每平方米一千五百元。在許坑A區,這可是天價喲!

小蝦在人行道上走,頭也不回地說:我跟你說過,這塊地我不賣。

阿鐘騎著一輛紅色摩托車,轟轟油門,趕到小蝦前面,擰頭喊道:喂,我已經收了人家五千元定金,這可不是開玩笑的!

小蝦提著小黑箱,兩只小腳撩得飛快:我可沒讓你收取別人定金。你又不是不知道,這塊地我無權賣,它屬于我們公司的……

阿鐘控制著摩托車速度,與小蝦并肩而行:你回去跟公司老板講講嘛,價錢好,能賺錢,為什么不賣呢?炒掉這塊地,我再幫你買一塊更好的……你們老板就不想賺錢?

小蝦著急辦事,阿鐘又糾纏不休,他有些煩惱。當初把紅線圖復印件留在小店,就應料到少不了這樣的麻煩。干脆,把事情真相告訴他,讓他死了這條心。小蝦索性站住腳,對蘿卜頭店主說:我喝過你一瓶礦泉水,咱倆也算朋友。是朋友我就不能騙你。我向你交個實底:這塊地是失蹤了!

失蹤?阿鐘細長的眼睛睜得老大,十分驚奇。

小蝦就把找地的經過從頭說了一遍。說完,他有一種說不出的輕松感。阿鐘皺著眉頭思索,似乎在解一道解不開的難題。小蝦很欣賞他的表情。

你瞧,我這就要去鎮政府查紅線圖,真的沒工夫陪你了。小蝦與阿鐘握手告別,急匆匆趕路。

阿鐘的摩托車又追了上來,他朝小蝦喊:我知道了,這件事就交給我辦!

小蝦愣了:你怎么辦?

阿鐘調轉摩托車頭,說:跳樓降價,盡快出手!在惶向,管它真的假的,只要是地皮都能炒掉!他加大油門,轟然而去。

小蝦搖頭苦笑,這蘿卜頭真荒唐,卻什么事情也難不倒他。如果小蝦也能像阿鐘那樣行事,一拳頭砸碎所有的規矩,那他就是天底下頂有福氣的人了。可惜,他只是玻璃缸里一條金魚,永遠游不出這個貌似透明的世界!

惶向市分為三個部分:北部老城,中部新區,南部金龍汽車城。小蝦一直在新區活動,今天,他要去惶向鎮政府辦事,首次踏入老城的地盤。這是一座古鎮,地方志上出現惶向地名,至少追溯到千年以前。可是在小蝦眼里,老城街道狹窄,房子破舊,人多雜亂,仿佛一下子倒退二十年。他不喜歡這地方,甭管它有多少美麗的歷史傳說。

小蝦找到鎮政府。這倒是一個漂亮的院落,兩座別墅樣式的小樓聳立,有鶴立雞群之勢。院內停滿高級轎車,盡是世界名牌(惶向也是傳統的走私據點),你到中南海恐怕也見不到如此排場。與周圍環境相對照,難怪當地農民抱怨鎮政府不知把賣地的錢花到哪里去了……

小蝦真正體驗到衙門難進的滋味。沒有人搭理他,他想說什么,剛開了頭就被人粗暴打斷,叫他上一邊等著。等了半天,他們又打發他去另一個部門。小蝦變成一只皮球,在各部門之間被人踢來踢去。他從樓上跑到樓下,從東樓跑到西樓,就是找不到能管他事的領導。

這個最基層的政府部門有一種排外氣氛。大大小小的官員一律說客家話,相互間親密、熱情,外人卻潑不入水,插不進針。小蝦講北方話,他們的眼神就流露出明顯的歧視。小蝦感覺自己像一個猶太人,卑躬屈膝,受盡屈辱。雖然他只是一個小人物,一向卑微,此時也有些忍無可忍了。

秦局長說:錯誤可能出在基層。果真如此可就糟了,這些芝麻綠豆官哪個肯認錯?當小蝦終于找到鎮國土所所長,把問題全部攤開時,他就明白自己已經走入絕境。

國土所長姓吳,是個胖子,腦滿腸肥,肥得流油。生活中真有這種臉譜化的人物,叫人一看就懷疑他是個貪污犯。吳所長哼哼呀呀說話,小蝦兔子一樣豎起耳朵,還是很難聽清他在說些什么。其實,吳所長是個好脾氣的胖子,可能是整個鎮政府最有耐心的官員。他艱難地說著國語,一遍又一遍解釋小蝦的問題,小蝦差不多要感激他了。然而,他語焉不詳,詞意含混,有些話你似乎聽懂了,卻沒有抓住任何意義。小蝦仿佛在猜謎語,又好像在做一場晦澀的文字游戲。他從未經歷過這樣的交談,越談越糊涂,越談越不得要領……

最后,小蝦決心緊抓主題,死死不放。

你是說沒有這塊地?

不能說沒有。你的發票蓋著國土所的圖章,可以證明這塊地確實由本鎮售出。雖然我沒有經手此事,也不太了解具體情況,這個圖章我還是認的。

那么,你承認有A-84號這塊地?

我可沒這么說,你千萬不要誤會嘛。市規劃局說沒有,那就沒有。他們的紅線圖最最權威。一塊地皮究竟存在不存在,最終由那張紅線圖決定。你我說了都不算!

我真的糊涂了。發票證明我有這塊地,市規劃局的紅線圖又否認這塊地的存在。既有,又沒有,這不是互相矛盾嗎?

世界本來就充滿矛盾,所以需要辯證法嘛。毛主席教導我們說……

小蝦快要發瘋了!他發出一聲尖叫,急促而銳利,錐子似的幾乎刺穿人的耳膜。吳所長嚇了一跳,小蝦自己也嚇了一跳。兩人驚恐地對峙著。

你可不要亂來,我們再想想辦法嘛……

吳所長捏住小蝦的手,他的肥厚、柔軟的手掌微微地顫抖。他顯然害怕了。坐在這個位置上,每天要和各種人打交道,吳所長必須提防不測。他捏著小蝦的掌心,輕輕地揉,揉了又揉,似乎要把兩難矛盾揉開、化解。

小蝦完全沒料到自己會發出這樣的尖叫。從跨進鎮政府的院子,他就一直憋著,實在是憋急了,憋炸了!他下意識地一叫,卻收到預想不到的效果——吳所長態度大變。他輕輕揉他掌心,揉進了信心,揉進了勇氣。小蝦真想再叫一聲!

吳所長說:A-84號這塊地確實存在問題。問題出在哪里?究竟是怎么發生的?他也不清楚。現在,人們都在炒地皮,把地皮都炒亂了,什么事情都有可能發生。吳所長只是一個凡人,又不是神仙,豈能通曉一切?不過,吳所長還是為小蝦指出一條路:他勸小蝦到村里去查一查,因為最初的規劃是村委會做出的。他們有一張原始紅線圖,最為可靠。村報鄉、鄉報市,紅線圖就是這樣一級一級報上去的。如果有錯誤,肯定出在基層。錯誤永遠在下邊,這是規律。你現在就像楊子榮尋找秘密聯絡圖一樣,一定要找到原始紅線圖。有了這張圖,一切問題都清楚了。如果小蝦查出錯誤根源,拿到可靠證據,他吳所長還是愿意幫忙的……

不過你不要叫,不要像剛才那樣叫。我知道你不是恐怖分子,你長得這樣瘦小,掀不起什么風浪。可是我有心臟病,你的叫聲太尖、太響了……千萬別叫!

也許是真的控制不住自己,也許是惡作劇,小蝦臨走時又發出一聲尖叫。那聲音猶如金剛石猛地劃過玻璃,吳所長的臉色頓時慘白……

十一

小蝦的尖叫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發出的。這是一個標志,顯示小蝦正在發生某種根本性的轉變。無須過多分析,這轉變是樓上那位女鄰居給他帶來的。床上瘋狂淫欲,幾乎掏盡小蝦的五臟六腑,又幾乎塑造出一個新人。這個過程小蝦自己意識不到,他只是隱約想起歐陽牧云的話:你的生活應該改變,和一個女人在一起也許會使你發生變化……

歐陽牧云已經離他遙遠了,霏霏卻是眼前活生生的現實。她的白皙豐滿的身體不時地在小蝦眼前翻動,猶如白色的浪濤一次次將小蝦卷入吞噬。這女人的肉欲如此強烈,每次做愛小蝦都有一種被她生吞活剝的感覺。她在床上想出各種游戲,荒唐神秘而又令人興奮不已。小蝦進入一種全新的生活,興奮刺激又帶著一點恐懼。他猝然不防,被霏霏推入一條愛河,從此隨波逐流,癡迷不悟。這是愛河嗎?他自己也不能確定。肉欲壓倒一切,愛已經變得模糊不清。小蝦處于極度亢奮狀態。

霏霏像一只貓咪,更像一只老虎。她對自己的獵獲物心滿意足,常常瞇縫著眼睛,仔細地研究小蝦每一寸肌膚。真白,潔白無瑕。她美美地說。她喜歡全身赤裸,叼一支細長的香煙,在小蝦面前走來走去。霏霏逐漸走向中年,精力特別旺盛,欲火如熾。捕到小蝦這樣一個情人,她內心的空虛得到滿足,就像溺水者抓到一棵稻草。她真的很愛小蝦,常常把他摟在懷里,久久不肯放松。小蝦幾乎被她巨大的乳房窒息。我的小寶貝,我的小寶貝,她叫喊著幾乎流下眼淚。她好像摟著自己的孩子,為他哺乳。

你好像一直在找我,對嗎?

找你?小蝦有些迷惑。

是的,你一直在尋找,找了很久很久了……我有這樣一種直覺!霏霏把小蝦的臉搬到自己的眼前。

小蝦望著她的眼睛。這雙眼睛如彎彎的月牙,可愛,迷人。她一笑,眼睛就更加特別。正是這雙眼睛,使她與歐陽牧云如此相像,幾乎從一個模子里刻出來。小蝦心中一動,明白自己正把霏霏當作歐陽牧云愛著。他點點頭說:是的,我已經尋找很久很久了……他俯身吻那雙彎彎的眼睛。

霏霏推開他:我知道,我只是替代品,你愛的不是我,而是另一個女人。

是啊,不,我也不知道。

什么是愛情,你恐怕一直都沒弄明白。你的女朋友只是一個幻影,她只存在你的想象中。如果你和她真的結婚了,或者上床發生性關系,你就會發現她和我、和別的女人沒有什么兩樣。你在尋找什么?其實你就在尋找一具女人的軀體,乳房、大腿,還有屁股……

小蝦心靈受到震動:是啊,我在尋找什么?

你那位女朋友叫什么名字?噢,歐陽牧云,你對我說過一次。你想象一下,此刻你與歐陽牧云躺在一起,像我們一樣做愛會是什么滋味?一樣,一切都一樣……

小蝦沖動起來,撫摸著霏霏的軀體,騰身而起,猛地刺入霏霏的身體。他大汗淋漓,堅持不懈地干著。他腦子里模模糊糊地想到,我究竟在尋找什么呢……

霏霏很快達到性高潮。她一邊號叫,一邊摟著小蝦在寬大的席夢思床上打滾。最后,她喘息著說:別看你小,你可真厲害!如果你早下手,也這樣干歐陽牧云,她早就是你的老婆了……

小蝦忽然感到一陣沮喪。

霏霏是某個名牌大學的大學生,對文學藝術很有造詣。在小蝦眼里,她簡直才華橫溢。她有一些奇特的觀點、新穎的思路,常常使小蝦目瞪口呆。她叼著細長的摩爾煙,在地板上走來走去,高聳的乳房,豐腴的屁股不停扭動,逗得小蝦眼花繚亂。她又評析小蝦找地:你呀,總是抓不到問題的本質。你為什么要一條道走到底,非要去找那塊地呢?還是那個問題:你到底在尋找什么?公司要求你辦好正規的土地證,你應該在這方面做文章,你需要規劃局蓋一個印,而不是證實那塊三角地存在不存在。那就好辦了,我給你出一個主意:你去刻個假印,蓋在你的紅線圖后面,再到國土局去申領土地證,規劃局這一關不就過去了嗎?惶向這么亂,誰去仔細辨別圖章的真假。我認識一個老頭,專刻假印,巧奪天工。你要國務院哪個部門的圖章,他也能馬上刻出來……只要花二百塊錢,這問題就解決了。瞧,多么簡單。

小蝦目瞪口呆:怎么可以……這樣做?

世界上所有的事情,其實都是一張窗戶紙蒙著,你一指頭把窗戶紙捅破,其實就那么簡單。你還傻頭傻腦地去找地,找啊找啊,究竟在找什么?就像你尋找歐陽牧云,在我身上不一樣找到了嗎?

小蝦內心受到猛烈的撼動。霏霏銳利的言辭正像小刀一樣一點一點削去他意志,他想抗拒,又無力抗拒。他感到真正的危險。

與霏霏的幽會也很危險。小蝦總是害怕她老公半夜從香港回來。她老公名叫吳雄飛,是香港人,開了一間外貿公司,很有錢。這棟小樓就是吳雄飛買下的。自己住一層,其他房間出租。霏霏很大膽,甚至把小蝦介紹給老公認識。吳老板很傲慢,咿咿呀呀講著香港話,也不管小蝦懂不懂。小蝦為霏霏感到惋惜:這樣一位才女,竟嫁給了粗俗家伙,真是鮮花插在牛糞里。

霏霏經常要小蝦幽會。小蝦怕辦事處的人知道,不敢從樓梯走。他想了個出進的辦法:從自己房間的窗戶跳到對面空樓的窗戶里,上樓,再從樓上陽臺爬入霏霏家的陽臺。沒有間距的樓房幫了小蝦的忙。這樣,深更半夜,神不知鬼不覺,他就與霏霏躺在一起了。小蝦很高興,說:你老公回來,一按門鈴,我就可以從陽臺溜走了!霏霏卻有些擔心:你從陽臺爬進爬出,恐怕有危險。小蝦拍拍瘦骨嶙峋的胸脯:不要緊,我人小,可機靈著呢!

辦事處無人知道小蝦的行徑。他很少與別人見面,只有吃飯時大家坐在一起。阿琴又在講她的故事。

阿琴講的都是惶向當地掌故,有些事情是她的親身經歷,很有意思。她喜歡講偷渡香港的故事,十幾歲,她就加入逃港的人流,先后三次都沒成功,為此還遭到過拘留。惶向與香港隔海相望,過去很窮,所以逃港是當地農民最好的生活選擇。阿琴那個村子有三分之二的人偷渡香港,并成功地留在那里成為永久居民。當年逃港的規模可想而知。

天不亮就有人叫,家家戶戶都出來人,排著隊往山里走。我也跟著隊伍跑。好多人呀,哪個村子的都有,進了青龍山,隊伍就越來越長。有小販蹲在山口賣茶,一碗茶賣到兩塊錢!還有賣餅干的,一包要賣十塊錢……過了邊界,大家都趴在樹林里等天黑。前面有一片水,游過去就是香港。晚上,蝙蝠在頭上飛,男人們就開始游水。看看對面沒警察,女人小孩都往水里跳,就像你們北方人下餃子一樣。水性不好,淹死的也有。我就不會水,在水里走幾步害怕,又回到岸邊。我一邊哭一邊喊我哥,我哥心狠,頭也不回游了過去。現在,人家發達了,跟著一個大老板當馬仔……

老劉聽得入迷,咧著方闊大嘴,雙眼瞇成一條線,小蝦則感嘆:太危險了,被邊防部隊抓住怎么辦?

阿琴說:我就被抓住過,抓住進看守所,也沒啥,又不是殺人放火。那時,看守所里塞滿了偷渡的人,婆娘孩子最多,我們又哭又喊,吵得領導腦子疼。沒過幾天,我就給放回去了。又沒過幾天,我又跟逃港的隊伍出發了……沒辦法呀,鄉下太窮了。現在惶向開放了,有錢賺,像我這樣的人就不會逃港了。

老劉用衣角擦擦厚眼鏡片,又戴好,教授似的發表評論:香港居民有一半以上是偷渡過去的,粵東貧窮的農民為香港繁榮做出了巨大的貢獻呀!

阿琴話鋒一轉,對小蝦說:你好像和樓上吳老板一家認識?

小蝦連忙否認:也不算很熟,只是在樓梯上經常碰面,打個招呼而已。

我告訴你,吳雄飛可是游水去香港的!他是本地人,就是石灰窯村的,他逃港資格還沒有我老呢,三年前才逃到香港,投靠他叔叔。現在人家發達了,香港有一個大老婆,又在老家包了一個二奶……

包二奶?小蝦吃驚地瞪起眼睛。

當然,你看那樓上女人漂漂亮亮、斯斯文文的,其實是做妓出身的,被吳老板敲下來了。一個月一萬塊就搞定了,現在的女人為了錢什么事情都肯做。

小蝦臉色煞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阿琴瞟了他一眼,神情怪怪地說:怎么?你和她有什么關系嗎?

小蝦忙說:沒有沒有。

阿琴一向對小蝦很好,煲湯常常給小蝦留起一碗,像大姐姐一樣照顧著他。此時,她的語氣有些嚴厲,一字一句地說:樓上那狐貍精會把人的魂勾去,你可要小心哦!

十二

請你幫幫我,我要找一樣東西。

什么東西?

一張圖。

圖?

一張原始紅線圖。

不知道,不知道……

小蝦一遍一遍重復這段對話。它好像是遙遠年代一出樣板戲的臺詞,小蝦本人則像那個鬼頭鬼腦的小爐匠。他向坐在老榕樹下的一群阿公阿婆提出問題,卻無人能解答。其中一個老者,吸著長長的旱煙袋,對小蝦說:你要找柯西金,許坑村的事情都在他肚子里裝著。你聽清楚了嗎?柯西金。

柯西金?小蝦十分驚訝,這個前蘇聯的領導名字隱約出現在小蝦的腦海里。他搞不清許坑怎么會出現一個俄國佬。

老人告訴他:柯西金原名叫許康發,是許坑村老黨支部書記。這人非常有水平,作報告一做一上午,稿子也不用拿。人們就給他起個外號叫柯西金,當時,那位蘇聯總理也給人很能講話的印象。

小蝦急忙問:柯西金,柯老,現在住在哪里呢?

老人說:他的老屋在村東頭,去望蛟山的路就從他家門前經過。可是柯西金現在不住在那里,他交游廣,面子大,蹲在什么地方享福我也不曉得。

小蝦告別了老人,直奔村東。前方出現青翠的山巒,這是惶向唯一的山地,臨海崛起,風景雄奇。據說登上峰頂可望見大海蛟龍,故稱作望蛟山。在上山的路口,小蝦很容易找到一座小瓦老屋,房子歪斜,即將倒塌的模樣。他想找人問問,這是不是柯西金的故居,路上卻無人影。

小蝦轉到老屋后邊,看見一片開闊地,搭著帳篷,許多人忙忙碌碌,在挖掘一個大坑。小蝦上前詢問,得知他們是省里派來的考古隊,正在挖掘一處古代遺址。小蝦問及那座老屋,他們都叫起來:小許小許,有人找你!

土坑里爬上一個年輕人,手里拿著一架袖珍錄音機,模樣斯斯文文。小蝦與他握手,說明來意。年輕人說:柯西金是我的伯父,你跟我來吧。

他們來到老屋。那位年輕人名叫許征,有一種極特殊的氣質,眼睛細而長,微微瞇縫著,過一會兒,又漸漸睜圓,放出柔和而具有滲透力的光亮。小蝦突然從他的眸子里看見了太陽,溫暖的陽光一下子射入他的心扉,使他產生信任、折服的感覺。這是一位奇異的人!小蝦呆呆地望著他,忘記了說話。

許征對小蝦的出現也頗感興趣,仔細地打量著他。老屋光線晦暗,散發著經年塵埃的味道。兩個年輕人默默對視著,久久沒有說話。他們好像一對神交已久的朋友,忽然見面了,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你在找什么?許征輕聲地問。

一塊地。小蝦回答。他接著反問:你在找什么?

我在找人。許征說,找一支失蹤的民族。

小蝦心頭一動,問道:那是什么人?怎么會失蹤了呢?

惶向這地方曾生活著鷗人,他們是我們的祖先。據說,鷗人是一只巨大海鷗的后裔,來自太平洋深處某一個島嶼。他們善于航海,善于尋找財寶,以海鷗為圖騰,是一個非常奇特的民族。

你怎么能找到他們?

憑我的信仰。我慢慢地找,不停地找,通過一片磚一片瓦,甚至通過我的夢,我的感覺,總有一天我會找到他們的足跡。

小蝦陷入深思:信仰……

許征問:你呢,你為什么來此找地?

小蝦搖頭:我不知道,也許是一種宿命。

許征意味深長地說:在惶向找地,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大家都說惶向是一座魔城。

小蝦點頭:這一點我已經深有感觸了。你能告訴我惶向的秘密嗎?我覺得,你一定知道許多別人不知道的事情。

許征柔和地笑了,他眼睛里又閃現出太陽的光芒:是的,惶向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你去過老鎮嗎?你一個人順著鎮子的老街走,走著走著,你就會發現惶向的秘密。

那是什么?

這個鎮子的建筑隱藏著古人的智慧。它的街道遵循著奇妙的0.618黃金分割率,呈螺旋形環環展開。外人在鎮子上走,不知不覺就會迷失方向。這可比八卦陣更為高明,并且古老得多。我認為這是鷗人留下的遺跡。正因為這個特點,我們的老鎮才被稱為惶向。

小蝦聽得癡迷,嘆道:早知道,我就去老街轉一轉了……

你要夜晚去。你不但會迷路,還會陷入一個大夢,無邊無際,純黑色的夢境。這夢會喚醒你對遠古時代的記憶……好了,不必多說,你很快將去惶向老鎮。你會在那街道轉來轉去,尋找一個人。那時你就會體驗到一切。

你怎么會知道?

你不是要找我的伯父嗎?他現在就住在惶向老鎮。

你能不能告訴我確切地址?

不,我也不清楚。柯西金,我那位伯父,是一個古怪的老人,他現在完全隱居起來了。

小蝦告辭。不知怎么,他非常喜歡許征。他走到街上,又轉回來摟抱許征,他臉頰貼著對方的臉頰,在他耳旁低聲說:幫我,你要幫我。

許征同情地望著他,沒有表態。

十三

辦事處出事了!

那天夜里,小蝦準備上樓與霏霏約會。剛跳上窗臺,忽然聽見防盜門被擂得轟轟山響。停了一會兒,有人把門打開,人聲嘈雜,吆喝聲不斷,仿佛有人在打架。小蝦急忙躺回床上,猶豫著是否開門出去看看。這時,他的門也被人猛烈敲打,同時伴有野蠻而粗魯的喊聲:開門開門!

小蝦慌忙跳下床,扭開門鎖。幾個警察沖進來,迅速地搜查他的房間……

小蝦被帶到二樓餐廳,看到辦事處全體成員都聚集在那兒。他驚恐而又懵懂,渾身瑟瑟顫抖。站在旁邊的阿琴拽拽他衣角,小聲說:李蒙出事了。警察問什么,你都說不知道。阿琴很有主心骨,小蝦守她站著,心里漸漸安定下來。

過了一會兒,許震霆陪同公安局一位領導來到餐廳。小蝦與他目光接觸,他冷然一笑。小蝦嚇得心別別跳。

公安局領導問:李蒙涉嫌汽車走私大案,你們知不知道?大家皆搖頭不知。領導把目光停留在小蝦身上:你,過來回答問題。公司派你來辦什么業務?有沒有指示你參與汽車買賣?

小蝦戰戰兢兢地回答:公司派我來找地,一塊土地不見了……

許震霆在一旁插話:他說的是實話,我知道情況。

小蝦非常感激許震霆,沒想到他在關鍵時刻肯為自己做證。小蝦回到隊列。過一會兒,李蒙戴著手銬從樓上下來,他以好漢的口氣從容說道:走私汽車是我個人行為,與公司無關。

眾警察將他押走。許震霆叫大家明天去公安局做筆錄。

這一場驚嚇鬧得辦事處惶惶不安。小蝦不敢再爬樓去會霏霏,獨自坐在黑暗中發呆。真沒想到會出這樣的事情!小蝦記得那天門在里面反鎖,小蝦敲了半天門李蒙才與兩條大漢匆匆出來。現在想來,他們正在密謀走私汽車,被小蝦無意沖撞著了。

小蝦心底有一層疑惑:這真是李蒙的個人行為嗎?難道不是公司的生意?憑李蒙一個毛頭小伙子,怎能搞起走私大案?

公司總是蒙著神秘的面紗。小蝦想起棉花臉主管,也怪,他竟沒來過一次電話,沒詢問一次小蝦的情況。莫非他對小蝦一舉一動真的了如指掌?他知道小蝦正在苦苦追尋那塊失蹤的土地?誰把他的情況向主管匯報的?難道他身上暗藏著跟蹤器之類的東西?

小蝦穿過客廳。忽然,他發現客廳一角有一點火星,仔細看是老劉的煙頭。小蝦走近前去,發現老劉歪倒在沙發上,跟死了一般。小蝦急忙打開電燈,伏在他耳邊喊:老劉老劉,你怎么了?

老劉臉色慘白,嘴唇烏紫,斷斷續續地說:快,把我床頭,那個藥瓶拿來……

小蝦飛奔到老劉的房間,很快找到小小的藥瓶,一看,是心臟病急救藥。小蝦回到沙發旁,在老劉跟前跪下,掰開老劉的嘴,按藥瓶上的服用方法取出兩片藥,填入他口中。老劉緩緩蘇醒,小蝦又倒了一杯水給他喝。過一會兒,老劉漸漸恢復,臉上又有了血色。

你救了我一條命,要是等到天亮,我死定了,老劉感嘆地說。

小蝦扶老劉回他的房間,在床上躺下。小蝦剛要走,老劉叫他在床邊坐下。老劉握著他的手,說:你是一個好人,心太善良。有些話我要對你說,我們的公司呀,你要小心。今晚這個事你怎么看?

小蝦把自己對公司的猜疑告訴老劉:我覺得公司派李蒙來就是執行特殊任務。

對,我們每個人都有特殊任務。李蒙走私,你知道我的任務是什么?告訴你,我來惶向做資金。

做資金?小蝦十分不解。

惶向地價飛漲,就是大量的資金所推動。資金是一種稀缺商品,誰能借到錢誰就發財。做資金就是在銀行和公司之間牽線,牟取暴利。惶向這樣一個地方,光湖南省就有十幾家銀行常駐這里。這是金融領域非常復雜的生意,說白了,也是貼著犯罪的邊緣走。假如明天我被捕了,也要說是我個人行為。這是公司的規矩。你還年輕,對于公司交代的任務,別死心塌地地去做,要留一點兒心眼。

小蝦感激老劉的點撥,回到房間久久不能入睡。

第二天早飯開得很晚。阿琴去公安局探望李蒙。并找熟人打通關節。她把帶回來的早點往桌上放,一邊說:我是本地人,公安局里盡是老鄉,李蒙出了事,也只有我這個煲飯的出頭了……大家狼吞虎咽地吃飯,阿琴照常演說。她說,惶向剛破獲一個走私大案,牽扯到不少當官的。李蒙沒事,被別人瞎咬咬出來的。過一段日子,活動活動,就能把他保出來……

阿琴今天說話的內容很有分量。她囑咐大家不要出去亂說。并且,這段時間每個人辦業務都要小心一些。只要李蒙出來,危機就算過去了。阿琴倒像一個女主任,指揮料理一切。那些所謂的主任們,埋頭吃飯,默默地聽著阿琴的訓導。

阿琴把目光停留在小蝦身上,語氣變得嚴厲:我發現,辦事處個別主任夜出不歸,這樣很不好。在這個特殊時期,每個人的行為都要謹慎、檢點。我一個煲飯的,在這里瞎說說,要是被公司知道了,誰惹的麻煩自己就要吃苦果!

小蝦渾身發燒,恨不得把臉藏在盛豆漿的大碗里。他心想:糟,阿琴怎么會發現我的行蹤?

辦事處的人都走了。阿琴追到門口,將幾只特意留下的叉燒包塞到小蝦手里。她的眼睛很亮,望著小蝦笑。小蝦慚愧地垂下腦袋……

十四

天淅淅瀝瀝下著小雨,惶向老鎮涂抹上一層灰色的調子。雨水沿著小瓦屋檐滴流下來,在人行道沿下匯成涓涓細流。小蝦穿著雨衣,緩緩行走,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老街上的一切。

他來尋找柯西金。這事情有點荒誕,在這樣一個雨天,在一個陌生的古鎮,他逢人就打聽柯西金住在哪里,顯得神經兮兮。街兩邊開著士多,這是香港人叫法,其實是夫妻老婆店。小蝦去店里打聽,遇到有學問的就嘲諷他:柯西金?你還想找勃列日涅夫吧?你找錯地方了,應該到克里姆林宮去找。

很多人分明知道柯西金,他畢竟是許坑村有名的老支書。這一點小蝦能從對方的眼神中看出來。他們對陌生人懷有敵意,或者說,一種很深的戒備,小孩也是如此。一座老屋大門敞開,兩個衣服骯臟的小孩正在玩耍,小蝦掏出早已預備好的糖果,一人一粒分給他們吃。他問:小朋友,你們知道柯西金爺爺住在哪里嗎?小孩嚼著糖,擠眉弄眼朝他鬼笑,然后一哄而散。

街上都是老屋,也有幾棟新蓋的小樓。小樓都安著防盜門,看來是有錢人家,戒備森嚴。有一扇防盜門后面站著位老太太,雙手抓住不銹鋼欄桿像囚犯,又像關在籠子里的老猴。老猴瞎了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閃亮如炬,目光爍爍地凝視著街道。小蝦走入她的視線范圍,那目光便如機關槍洞穿小蝦的身體。小蝦情不自禁站住,走到她的面前。

開門!老猴聲音低沉嘶啞地命令道。

小蝦怯怯地說:我想找柯西金,他住在這座樓里嗎?

老猴不耐煩地道:開門!他不在這樓,你給我開門,我領你去找。

小蝦為難地說:你在里面,自己不能開門嗎?

那老太太說:我兒子把門鎖住了,不知道搞了什么鬼,我開不開。

老太太暴躁起來,瘦骨嶙峋的手抓住欄桿,搖得防盜門轟轟直響。小蝦嚇了一跳,急忙逃之夭夭。

天黑了,路燈發出昏暗的燈光。小蝦沿著老街走,漸漸地迷失了方向。他記起許征的話,仔細觀察惶向街道。那街道始終彎彎的,不知不覺中你老在拐彎。許征說過,整個鎮子的布局像一只螺絲殼,由核心向外一圈一圈擴展。圓的擴展也是按照0.618黃金比率,真是奇妙無比!但是,在小蝦眼里,惶向老街破舊、陰冷,到處彌漫著鬼氣。這里的人相貌也有些古怪,鼻子尖尖,像鳥嘴,似乎證實了關于鷗人的傳說……

小蝦轉來轉去,沒有多少尋古訪幽的心情,他急于尋找柯西金。真怪,小蝦本來是要尋找一塊地,現在轉而要尋找一個人。某種絕望情緒,在他心間一點一點地彌漫開來。初來惶向時,他信心十足,堅決不相信一塊土地會不翼而飛。現在,他開始服了,在惶向什么事情都可能發生。小蝦找了很多人,找了很多線索,卻離A-84號這塊土地越來越遠了。他仿佛是一片葉子,在水里漂著,被一股潮流帶著越漂越遠。

小蝦懷疑一切,他開始懷疑自身的存在。夏佩兒,綽號小蝦,這個人究竟存在不存在?在找地的過程中,他漸漸地迷失了自己。他與霏霏的事情就像是另一個人做出的事情。過去的信條全都搖搖欲墜,他還能抓住什么?他還能信任什么?他曾強調一個人的哲學處境,并有些自鳴得意。現在,他恰恰陷入哲學的危機。他不知道該怎樣理解周圍世界,該怎樣理解身邊發生的事件。他不斷問自己:是我瘋了?還是世界瘋了?

夜深了。小蝦不想回去,也無心尋找柯西金,就在惶向老鎮螺絲殼一般彎彎的街道上行走。無所謂方向,無所謂目標,就那么漫步走吧。他想,你要認真尋找,追根尋底,最終可能什么也找不到。就像一張桌子,它真的存在嗎?不,從本質上說,它只是一堆木頭。可是木頭就存在嗎?不過是各種分子構成的。分子是什么?分子是一些原子的組合。原子又是電子、夸克構成的……你可以無限分割下去,最后,你卻不知道這世界究竟是什么?

小蝦越想越苦惱,這些問題像一團團繩索勒著他的靈魂,要把他的靈魂絞殺。他想呼救,卻發不出聲音。

惶向老街彎來彎去總也沒有窮盡。對于小蝦來說,這并無關系。他只想走,走……但是,腳步越來越沉重,他終于走不動了。此時他已來到惶向老鎮的中心,那是一個小小的土廣場,廣場中央長著一棵老榕樹。這棵老榕樹古老龐大,七八個人手拉手也抱不過來。樹影婆娑遮蔽了整個廣場,氣根飄飄散發著靈氣。廣場上有一些石臺石凳,小蝦找一石凳坐下。他幾乎立刻進入夢鄉,腦子里閃過最后一個念頭:來了,許征講的那個大夢……

黑色,無邊無際的黑色。人類最原始的記憶在小蝦大腦深處泛起,他好像在無邊無際的原野中奔跑,總也跑不出黑色的包圍。恐懼混雜在黑暗中,擠壓他的靈魂。他掙扎,他呼喊,呼喊一個個神的名字。前方出現一堆篝火,光明在黑幕撕開一條裂縫。小蝦拼命奔向火光,卻總也達不到目標。他筋疲力盡地倒下,匍匐在地,一寸一寸地朝前爬。火光仿佛在后退,他盡了一切努力,也無法縮短與它的距離。

他永遠無法擺脫黑暗,但他的眼睛里卻永遠燃燒著那堆篝火!

十五

惶向的地價一直在上漲。小蝦找地的過程中,炒地熱潮達到最高峰。希望大道兩側土地炒到天價,據說已經超過北京、上海,令人瞠目。但是它還在上漲,惶向人都相信它最終會趕上香港的皇后大道!激動的人們互相傳遞著最新土地行情,比賽膽量似的爭相喊出最高價。雞鳴狗盜之輩,引壺賣漿之流無不懷揣紅線圖復印件,逮著機會就向人推銷他們自己從未見過的土地。這一切,真像有神仙吹了一口氣,惶向的土地飄搖上升,變成精靈,雪片似的漫天飛舞——正如蘿卜頭阿鐘對小蝦所說。

阿鐘一趟一趟來找小蝦。許多人要買A-84號,手續存在問題,那沒關系,打點折就行了。阿鐘開始報價一千元,后來一百一百地往上漲,竟漲到三千六百元。就像一個有缺陷的姑娘,瘸一點瞎一點照樣嫁得出去。

小蝦千方百計躲避蘿卜頭,蘿卜頭則騎著紅色摩托到處找小蝦。找到了,阿鐘就朝小蝦發急:人家催著我要買這塊地,我小店的玻璃窗都被擠碎了!小蝦也發急:我說過不能賣,這是公司的地,打死我也不能賣!小蝦瞅個空子,噌一下逃個無影無蹤……

真的不能賣?我看不一定。霏霏凝視著小蝦的眼睛,意味深長地說。

不經公司同意,我怎么能把它賣掉呢?我沒這個權利。小蝦不解地對霏霏說。

這位女鄰居已經脫光衣服,照例吸著細長的摩爾煙,裸露著豐滿美麗的軀體,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小蝦則正襟危坐,穿著短袖襯衣,打著永遠不解的紫色領帶。霏霏彎下腰,瞇起眼睛仔細打量小蝦的領帶。她翻弄領結,似乎研究那里面藏著什么秘密。

多可憐啊,這么熱的天你還打領帶。霏霏一邊說一邊動手,解散領結,將它從小蝦的脖頸抽去。它老拴著你,讓你像牲口一樣生活。你還要它干嗎?你怎么能忍受它?霏霏揮舞領帶,在小蝦面前轉著圓圈。丟了它,你把它扔到窗外,喊一聲去你媽的!

小蝦被激起一股豪情,他拿過領帶,走到窗前,罵了一聲:去他娘的!一揚手,把領帶扔了出去。

霏霏笑了,摟住小蝦給他一個長吻。瞧,你做到了。你什么事都能做到。為什么不能把地賣掉呢?紅線圖、原始發票、建設許可證,還有那個穆阿花老太太的身份證復印件……所有的文件都在你手里,這塊地就是你的!想想吧,你把這些文件交給阿鐘,再在合同上隨便簽個名,如果需要蓋什么圖章,我也能想法幫你解決。買地的人一手交錢,你一手交貨,買賣不就完成了嗎?

那,那公司怎么辦?我先斬后奏,棉花臉主管不知道會怎樣懲罰我。

棉花臉主管再也見不到你了。一個女人將伴隨你走到天涯海角,開始全新的、自由的、充滿愛情的生活!

逃跑?

準確地說是私奔。霏霏站起來,又在房間里走。我坦白地告訴你,吳雄飛不是我的老公,他有家有室,在香港過好日子。他從未打算娶我,只把我當金絲鳥養在這個籠子里。當然,我也不是什么鳥,這兩年我攢了一筆可觀的私房錢。我已經為未來的生活打好基礎,只等一個人,來和我共享幸福生活。這個人終于出現了,他就是——你!

小蝦仍處在驚恐之中:那就是說,你要我拿著賣地的錢,跟你一塊逃跑,哦,私奔?

不是我要你如何,而是你自己的選擇!你拿不拿錢不要緊,反正我要拿著錢,拿著我的身體,伴你度過一生。你可能不知道,我是多么多么地愛你……

霏霏抱著小蝦,在寬大的席夢思床躺下。她瘋狂而熱烈的愛伴隨著性欲,將驚魂未定的小蝦卷入癡迷的漩渦。

天將亮,小蝦穿越陽臺,在空樓里摸索著前進。沒有以往的遲疑,只有惶恐、緊張。他下樓,摸到窗前,輕輕一躍,跳進自己房間。這時,日光燈忽然亮了,雪白的燈光像探照燈一樣照住小蝦!

小蝦驚呆了,好像一個竊賊剛跳進窗戶就被人家拿獲。他看見自己那張小床上坐著一個人,目光雪亮地盯住他。

阿琴……你,你怎么在這里?小蝦的牙齒在打架,幾乎說不出話來。

阿琴冷笑:你以為我真的只管煲飯,別的什么都不管?我在這里等了你整整一夜!

你,你是怎么進我房間的?

這不是你的房間,是公司辦事處的房間。我有鑰匙,每個房間的鑰匙我都有。公司主管半夜常常來電話,我有責任開門進屋,把你們叫醒。

小蝦的眼睛又鼓了起來:以前,你來過我的房間……是嗎?

阿琴不置可否,拽著小蝦的胳膊讓他在身邊坐下。她的難看的朝天鼻子在小蝦臉頰上嗅嗅,說:有女人氣味。你不該這樣做,她會毀了你……

小蝦一跳,離開阿琴躲入房間角落:原來是你,半夜進我屋,對我做下流動作的,原來是你!

阿琴的面容變得猙獰起來,不錯,是我!你以為辦事處沒有主任啊?現在我可以告訴你,真正的主任就是我!我們來談公事吧,你的主管讓我監視你,發現你圖謀不軌就及時報告。你自己說吧,跳窗偷情,算不算下流行為?

小蝦只感到驚恐,身子瑟瑟發抖說不出話來。

顯然,你睡到別人床上去了!這就危險了,公司利益可能受到損害,現在,請你把A-84號的所有文件交給我。阿琴伸出手,一步一步向小蝦逼近。

不,不!小蝦極力反抗。

我以辦事處主任的名義命令你!如果你不服從,我馬上向公司匯報,你將受到更嚴厲的處罰!阿琴彎下腰,丑陋的臉龐貼近小蝦,她眼睛里兇光畢露,黑幽幽地,像森林中某一種野獸。

小蝦拿出絕望的勇氣:我只聽命于我的主管,別人說什么,都不能讓我放棄我的使命!

那么好吧,你穿好衣服,提著小黑箱,帶走一切屬于你的東西,跟我下樓。這個房間你再也不能進來了。

小蝦按阿琴的命令,拿著東西下樓。天色已經大亮,老劉坐在餐廳,正等著開飯。他瞪大深度近視眼,怔怔地望著小蝦。

阿琴迅速撥通電話,只低聲地說一句:他來了。就把話筒遞給小蝦。

小蝦聽見棉花臉主管陰陽怪氣的聲音:你解決難題了嗎?

小蝦急急地說:我馬上就要找到那塊地了,我離A-84號只有一步之遙……

主管毫不容情地說:立刻把你的工作移交給辦事處主任,我指的是A-84號的所有文件!至于你,可以回來,也可以不回來,這已經與公司沒有關系了。

小蝦叫道:為什么?我做錯了什么?

阿琴把一樣東西扔在辦公桌上。小蝦一看,正是他扔掉的紫色領帶!話筒里傳來主管嘲諷的聲音:你自由了,不是嗎?

小蝦手一松,話筒掉在桌子上……

十六

小蝦坐在A-84號那塊三角地中央,像廟里的一座泥胎,一動不動。他已經在這里坐了一整天,不覺得餓,甚至不覺得渴。離開辦事處,他漫無目標地在街上走,不知不覺就來到這里。他想:找到這冤家了,我再也走不動了。就一屁股坐在泥地上,把小黑箱扔出老遠。晚霞如他剛來時那樣美麗絢爛,滿天空飄飄游游。三角地長滿青草,草汁被太陽蒸騰出來彌漫在空中,令人陶醉,令人心傷。

小蝦領口大敞,滿面汗跡污垢,有點像野人。除去紫色領帶,他的呼吸前所未有的暢快。但是,又有一種失重感,身心飄蕩,不知所歸。真沒想到阿琴是如此人物,給他凌厲一擊,改變了他生命的方向。公司是回不去了,他丟了飯碗。今后怎么辦?小蝦心中茫然,腦海里一片空白。

一陣摩托車轟鳴,阿鐘找到這里。他停車,熄火,搖晃著蘿卜頭吵吵嚷嚷地向小蝦奔來。

喂,我給你找到一個大買家,每平方米三千八,這價錢買塊好地都不成問題,你別再猶豫了!

小蝦茫然地望著他:這塊地,A-84號,到底有沒有?

你屁股底下坐的什么?不就是A-84號嗎?

小蝦搖頭:不,紅線圖上沒有,我還沒有找到它。

阿鐘搖著蘿卜頭冷笑:像你這樣找,永遠也找不到。他轉了個圈,又耐心地說:什么是土地?對于我們來說,那就是紅線圖、原始發票、土地建筑許可證,有這三大件,我就可以炒,我就可以賣,我就真正擁有了這塊土地。沒有這些證件,土地又有什么意義?望蛟山上的地可倒多了,誰要?喜馬拉雅山上的地更多,你爬也爬不上去。沒有人要,沒法炒,那還算地嗎?不算,肯定不算!

小蝦抱著腦袋:我被搞糊涂了,真正的土地不是地,紅線圖上畫的方框框倒是地!這世上的人是不是全瘋了?

阿鐘指著小蝦的鼻子說:是你瘋了!你為什么那么較真呢?

小蝦執拗地說:只要找到柯西金,就能把問題搞清楚。

就算你找到柯西金,他不肯告訴你真相怎么辦?他可以把問題推給下一個人,就像你前邊經歷的一樣,讓你再去找某某某,你找到某某某,他又往下推……你在惶向找地,不就是經歷了這么一個過程嗎?只有把這塊地賣掉,你才能走出怪圈!

小蝦搖頭:晚了,公司已經炒我魷魚了。

阿鐘吃了一驚:你干嗎不早說,害我白費半天口舌……

小蝦離開三角地。夜晚,他在一家商場門口遇見霏霏。霏霏衣著華麗,光彩照人,在人群里顯得鶴立雞群。小蝦看見她,仿佛遭到雷擊,木頭人一樣呆住了。霏霏朝他姍姍走來,臉上露出迷人的微笑。

怎么見不到你?忘記我們的約定了?霏霏責備道。

我沒有忘記,我不知道該怎么辦……

我們不是計劃好了嗎?賣掉那塊地,你我遠走高飛!你已經把事情辦得差不多了吧?

小蝦垂頭喪氣:我被公司炒掉了,辦事處主任阿琴收去了所有文件。所以,我沒來找你……

霏霏睜圓眼睛,定定地望著小蝦。那神情、那模樣太像歐陽牧云了,小蝦不禁回想起臨分手那個夜晚,牧云凝視他的表情。他等待著,霏霏的態度可能決定他的未來。

霏霏慢慢地說:高,真的很高!你比吳雄飛高明得多。我真沒有看出來,你是一位高手……

小蝦莫名其妙:你在說什么?我哪里高了……

霏霏冷笑:騙吳雄飛的錢難,騙你更難!你看起來挺純潔,甚至有點傻氣,到頭來卻被你騙了,白白把我玩了……

小蝦吃驚地弓起腰,眼睛都鼓凸出來:你說什么?我騙你?玩你?

霏霏惱怒地說:當然了!你別裝蒜,你已經把地賣了,自己獨吞了那筆錢!這兩天,你們辦事處那個保姆到處講你的丑聞,每一層樓的鄰居都知道了。你,帶著那塊土地所有的文件失蹤了。她說:你私下賣掉公司的地,卷走地款,帶著一位小姐逃之夭夭……

小蝦氣急震驚,渾身顫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霏霏逼近一步:分錢,你若不拿出一半錢給我,我立刻報警!

小蝦一步一步后退,忽然一轉身,擠入人縫中。他聽見身后一片喧鬧,似乎有人在喊抓賊。他從商場的邊門躥出,飛快地、像一只受驚的兔子逃跑。

小蝦停不下來,一直向南跑。他跑出新城區,穿過金龍汽車城寬廣遼闊的土地。當年老瞎子就在這片土地上蹦跳,像一只老螞蚱跳得又高又遠。小蝦耳旁風聲呼呼,他也跳了起來,一蹦一蹦地跳向海邊。

責任編輯 唐 嵩

【作者簡介】矯健,1954年生于上海,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會主席團委員、煙臺市作家協會主席。著有長篇小說多部,并著有中篇小說集、短篇小說集、影視劇本多種,多次獲得國家、省部級文學獎項。主要獲獎作品有《老霜的苦悶》、《老人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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