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女人白發的觀察,始于我的高中時代。那時候,我常常坐在太陽下,讓母親坐下來,為她拔掉長出的白頭發。當時我的母親剛滿四十歲,已經被同學們一致尊稱為老太太了,而且大家喊得自然,她老人家也是很自然而然的認可,并不覺得突兀。母親嘆著氣說自己老了,有點并不嚴重的小憂傷。而我卻覺得,母親已經足夠老了,長些白頭發,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每拔掉一根,就放在母親的手掌上,這樣一根一根地,一次比一次多了。工作完畢,就著陽光細細地觀察,母親的頭發并非一樣地純白。有些是灰里發白,有些是灰白交錯,有些,一段白,一段黑,有的從頭梢白了下去,有的從發根白了起來。即使純然白了的那些,卻也不一樣的粗細,在陽光下就呈現不同的色調。剛開始的時候,母親還將那些白發讓我拿出一張紙包裹了,放在梳妝臺的抽屜里。后來就沒有了這種雅興,拔掉之后,順手就丟在地上了。此時常常會刮來一陣旋風,將它吹送到不知什么地方。好像那旋風早就等在院子里的某一個角落,和那些白發約好了,要去尋找一個新的棲息之所。再以后,母親就讓我將那些白發,在不遠的小菜園里挖一個坑,埋下去,說,不能造孽,讓自己拔了的白發,又長在了別人的頭上。
就在此時,我們的班上來了一個新同學。女同學,因為是從外地的某個城市而來,便有著與我們這些土著人氣質上的區別。頭高高地昂著,長發披在肩膀上,并且不梳成辮子。在我們鄉間,這是沒有先例的。長發的姑娘不少,但除了在家洗過頭發,讓陽光曬干時披散著,并不讓外人看到,大家是決不能這樣到外面走動的。而且湊巧得很,她居然就坐在了我的前排。這時我又可以嗅到頭發的香氣。那香氣特殊得很,撓人的鼻孔,讓人想打噴嚏,可是又打不出來。于是就癢癢的,漫延于周身,在后面坐不安實。還有一點,就是這樣一個與眾不同的頭顱就放在我的正前方,可是眼睛卻從來不能瞅上一下,往往只是超越了它,去看遠方的黑板。其長發及其周圍,像不能降落的機場,等到要將目光放下來,就跳樓一樣猛然滑落到桌面上。這種情況,延續良久,使我心有不甘,耿耿于懷。那一天,我決定哪怕是用手捏住我的目光,也要注視一下這個使我不得安寧的疆域。試之再三,終于得逞。讓我大跌眼珠子的是,這樣年輕的富有想象魅力的一壟秀發,卻摻雜了并不太少的白頭發。就想起母親的白發,是否真的如她老人家所說的那樣,被風刮到了她的頭上。這種青春與蒼老的組合,卻使我能夠放松心情地繼續觀察了。時間一久,這頭發也就沒有了什么誘惑,也沒有了多少遺憾。后來有了相對深刻的思考:頭發受之于父母遺傳,得之于天地精氣,人生境況,也就會反映于其上。想想這個姑娘,雖然年齡于我們相當,卻已是見過了不少的世面,所歷者多,必然就有些與我們不同了。所以那時候我還傻傻地想過,是不是城市里的女孩,因為見多識多的緣由,都有著多少不等的白頭發呢?進而為其他的女同學一是慶幸,二是不平。如此這般,時間也就過去了。這個同學的名字,也就淡淡地忘卻。只記起她姓胡,聽說原來在縣面粉廠工作,后來下崗了。
果然到了城市,看到了不少夾雜著白頭發的城市里的年輕男女。他們卻是很有朝氣,很有了不得的自我感覺。于是像我等這種只有著黑頭發的鄉間過來的學生,常常心懷惴惴,對鏡自覽,少了底氣。所以只好去讀書,在社交活動上退避三舍。于是,對于白頭發的向往,幾乎等同于對于新生活的追求,也就有些滋生起來。
對于世事通曉得晚鈍,過了不惑之年,白頭發才姍姍來遲。應該來的時候,它才真的來了,就又讓我惆悵起來。于是和過去的母親一樣,兒子成了給我拔掉白頭發的主要人物。有時候老婆也來湊趣,可是她做這項工作的時候,就要唏噓再三:你也老了,白頭發越來越多了。好像我并不應該老,或者不會老似的。哈,時間不久,她也有了白頭發了。那么兒子又是給她清除白發的第一人選,我作為修補隊員,偶爾也有機會觀察她的頭發。黑白斑斕其間倒也沒有什么,卻是某一次她被人促狹相邀,染了黃色的頭發,再看去手就有些發抖,這就像到被霜打過的菜地里去拔蔥白,茫然四顧,深一腳淺一腳的,才會走到那里。以為是白發,卻是黑發,以為是黑發,其實是白發,就有些亂七八糟,摸不到著落了。也就有了這種感覺:青年時凡事總是有著清晰的評價,對與錯分明得很。到了不惑之年,凡事都要辯證一下,也就黑白不分,是非不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