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中華大地上孕育的中華民族體育,不僅受到本土文化的推動,同時也受到其制約,特別是由于傳統思想、文士崛起和戰爭形式變化三大要素的影響,以武術為代表的民族體育漸失“武化”屬性,漸入“文化”行列,最終中華民族體育沒有能夠成為競爭含量濃厚的體育,然它獨具特色。因此認為應在現階段避免“言武必技擊,談體必競爭”的價值取向,正視歷史,遵循規律,變阻力為動力。
關鍵詞:中華民族體育;本土文化;體育文化;歷時性阻力
中圖分類號:G80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6-7116(2008)04-0092-04
Diachronic resistance of local cultures to Chinese national sports
——by taking Chinese Wushu for example
CHEN Qing
(Research Center for the Educational Development of Minorities,Northwest Normal University,
Lanzhou 730070,China)
Abstract: Chinese sports gestated on the land of China are not only promoted by local cultures, but also restricted by local cultures. Especially, due to the effect of such three major factors as traditional ideology, rise of intellectuals and change of war form, national sports represented by Wushu have gradually lost their “martial” attribute, and got on the “cultural” track. Although Chinese national sports did not become very competitive sports ultimately, they have unique characteristics. Therefore, the author suggested that we should avoid the value orientation of “always thinking about boxing when talking about Wushu or competition when talking about sports”, face up to the history, follow the pattern, and turn resistance into power.
Key words: Chinese national sport;local culture;sport culture;diachronic resistance
本土文化歷時性積淀為中華民族體育的發展提供了強大的助力,在這種力量的背后,自然存在著遏制中華民族體育文化向現代體育方向發展的因素。這種蘊含于歷史過程中的力量可以視為中華民族體育發展的歷時性阻力。其作用隨著時代的不同影響和作用力大小不一,或強或弱地對中華民族體育產生制約。阻力與動力相對立,左右著前進的速度和程度。
李力研[1]對此分析頗為透徹:“中國文化有人本主義內容,否則就不會提出‘仁’的概念來。所謂‘仁’就是‘關心人’的意思。然而,這種人本主義態度還主要是‘倫理主義’并非真正的‘人的主體性’。孔夫子等雖然高唱過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可損害等愛惜身體的話,但并沒有因此而高度重視體育鍛煉。孔子與所有儒家學說一樣,提倡的都是‘修身’和‘養性’。‘修身’里含有一定的鍛煉內容,但絕對不是體育鍛煉,而是如何更讓肉體聽從靈魂的擺布。因此,口口聲聲有一些人本色彩,但骨子里并沒有對肉體的高度重視。這一點與希臘完全不同。中國人是越來越重視精神和道德……據顧頡剛考證,中國古代的‘士’原本都是‘武士’,后來才分化出‘文士’來。文武分途,必然趨勢,但文武平衡,各有千秋才對。在中國則越來越成了文士的天下,武士成了某種象征和擺設,事實上從來都不重要(除了特殊時期如戰爭)。重文輕武從漢代以來就是大格局。”
在這種文化的作用下,中華民族體育會產生什么變化,我們以最具代表性的中華武術為例進行分析。先秦時期武術技法相對來說是比較質樸的,無論是軍事訓練,還是個體的武術技法演練。“伐,謂擊刺也,一擊一刺謂一伐。”在平時的訓練中,講求集體性,周武王告誡士兵們:“夫子勖哉,不愆于四伐、五伐、六伐、七伐,乃止,齊焉”。陣戰中集體的力量是非常重要,保持陣法的整齊十分關鍵,簡單、有效的擊刺動作是贏得戰斗的保證,軍事訓練中的武術技法主要是體現其實用技擊性。尚武成為社會時尚,“齊人隆技擊”(《荀子#61590;儀兵》),“齊愍以技擊強”(《漢書#61590;刑法志》),武勇之士在齊國擁有特殊的社會地位,他們被給與高官厚祿,終日斗拳較武,甚為橫行,在這種氛圍中技擊術被推崇備至。與此同時,民間的武術技擊表演也十分活躍,技法也相當豐富,而且是名人輩出。《吳越春秋#61590;勾踐陰謀外傳》中有一段民間劍術家寶貴史料。越王勾踐想練兵強國,問兵于相國范蠡,范蠡介紹了一位民間的女劍術家。“越王乃使聘之,問以劍之術。越王問曰:夫劍之道則如之何?……女曰:其道甚微而易,其意甚幽而深。……斯道者,一人當百,百人當萬。王欲試之,其驗即見。”[2]84沒有深入的武術技擊和表演實踐,越女不會談出如此形象、精辟的技擊表演理論,從中可以看出當時的劍術套路水平在技擊性基礎上,已具備了一定的表演技巧,這些技巧不僅是為了表演之用,更是訓練作戰能力的戰術思想。這種技擊還有很強的競技性,可以當場比試,“其驗即見”。
春秋戰國前后戰事頻繁,崇武尚力大行其道,《小雅#61590;巧言》一詩中譏諷無能小人是“無拳無勇,職為亂階”,社會階層也相應地發生特化,該階段出現了“士”階層,其中“武士”是一個重要的社會構成。西周、春秋時期,士的組成已很復雜,其主要部分是武士。到了戰國,依然如此。武士是相對于文士而講的,其中又分為幾種類別。第一類是國家的武裝力量,泛稱為“士”、“士卒”、“武士”、“兵士”、“軍士”、“農戰之士”、“三軍之士”、“列陣之士”等。第二類是俠士,典籍中稱之為“俠”、“節俠士”、“游俠”……第三類是“力士”,指力氣大而勇悍之士[3]。軍隊之中的武士自然不用多說,這是國家在任何時候都比較重視的一個重要社會組成部分,值得一提的是“俠”這個階層,它的出現和存在決然是應時代的需要,主流思想鼓勵的結果。深入分析,我們可以認為此階層存在的社會根源是入世建功、誠信恩義、追求公正、英雄崇拜、墨家意識等因素的使然[4]。
斗轉星移,漢唐以降,社會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太平盛世的時段不斷延長,文明程度日趨增強,士的階層悄然變化,輝煌一時的武士開始走向衰落,發生了轉化,他們向著更為廣泛的社會結構滲透,擔負起相應的社會職責。與他們相生相伴、非常密切的中華武術也隨之產生變異,演變為以套路為主、非競爭的民族體育形式,以此供人們娛樂、健身。其原因,可以歸納為以本土文化為主導的若干影響因素共同構成了一種歷時性阻力,遏制了中華民族體育競爭性,中華武術技擊性的進一步強化。
第一,人本至上的中國傳統思想。博大而精深的中國傳統思想對中國社會的影響至深至烈,可以從延繼兩千多年的中國封建社會形態中管窺端倪。在博大的中華民族文化中,道家思想在中國社會思潮中的地位不斷提高,影響力不斷增強,特別是在“人最善者,莫若常欲樂生。汲汲若渴,迺后可也。”(《太平經》)思想的廣泛流傳下,《老子想爾注》甚至將《老子五千文》中的“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城中有四大,而王處一”,改為“道大、天大、地大、生亦大。城中有四,而生處一”,并在“注”中說:“生,道之別體也。”[2]205由此,人和社會的需求發生相應改變,中華民族體育的內涵隨之發生變異,價值取向出現轉移,表現為陰弱長勝、示弱斗智,引發了注重長生,提倡養生,強調修身的社會價值傾向。中華民族體育以及人們的生活方式的具體活動內容和形式出現順自然、重養生、尊道法、尚倫理、崇悠戲、輕競技之態勢。養生之風越演越烈,兩晉時期的葛洪,窮畢生精力,創建一套具“令人壽無窮已,與天地相畢”功效的“金丹道教”;宋代道土蒲處貫推行“小勞術”,世人踐行的“八段錦”等養生術乃民眾健身首選內容,可見中華大地養生之習不息,健身之術日新,養生意識滲透在中華民族體育的各個層面,自然左右著民間百姓習武動機。
第二,柔弱勝剛強的文士階層。隨著文士的崛起,武士的社會功能和社會需求逐漸縮減,以武勇謀生的武士階層生存空間日趨萎縮,文士成為社會的主體階層。文士更多在催化思想文化的發展,貫徹完善傳統文化,促進社會改革進步,構建古代科技體系等方面對社會的優勢作用得以凸顯,故而備受統治集團的重視。社會進程中,大體經歷了從體能競爭向智能競爭兩個主要階段,其間包含著種種相互融合、變異的競爭形勢。當智能競爭逐漸成為社會主要競爭手段時,為文士的活躍和發展提供了強勁的動力和廣泛的空間。不容否認,社會智能的發展與從事智能活動的人群數量存在正比關系,中國古代社會之所以能夠發展成為世界的文明大國,與重視文士的智能有直接關系。至此,武士還能有多少生存和發展空間可想而知。倍受器重的文士生活方式自然成為引領社會時尚的榜樣,而文士青睞的體育活動多局限于文靜的內容,如圍棋、象棋、投壺、雅戲之類。而且,這些活動被文士們提升到為政、崇禮、守德的高度,其中圍棋則被賦予“棋之道在乎恬默,而取舍為急。仁則能全,義則能守,禮則能變,智則能兼,信則能克。君子知斯五者,庶幾可以言棋矣。”的寓意(《宋史#8226;潘慎修傳》)[5]。無形中強化了文士社會地位和靜態體育形式,進而加劇了文弱之風的興盛,遏制了中華民族體育的競技性演變進程,中華武術技擊性也進一步失去了有限的社會生存空間。
第三,日益摒棄武技的軍事戰爭方式。人類社會建立以來,戰爭始終伴隨著人類,從刀光劍影到硝煙彌漫,戰爭的方式不斷發生著變化,引發戰爭方式根本變革的是火器在戰爭中的使用。軍事史學家普遍認為,公元10世紀初火藥逐步應用于軍事,并開始了漫長的發展歷程。成書于1044年的《武經總要》中記載了3種冠以火藥名稱、用于實戰武器的火藥配方。1161年,宋、金的采石之戰中,出現了利用火藥噴射力的霹靂炮[6],火器逐步配置到軍隊裝備之中。戰爭武器的日益革新也使原本依托體能和技能的戰爭變得更加依賴于兵器的先進程度,以及兵法的合理運用。脫胎于軍事戰爭、個體私斗等搏殺術的中華武術失去了“建功立業”的陣地,只有披著文明的外衣以競技表演形式步入民間。適應社會和民眾的需要,更是中華武術發展的必然。在這種情況下,中華武術的技術體系、技術特征也隨之發生變化。孟元老在《東京夢華錄》曾記:“駕登寶津樓諸軍呈百戲”,生動地記述了當時表演的盛況,其中就有武術表演。“內兩人出陣,對舞如擊刺之狀,一人作奮擊之勢,一人作僵仆。出場凡五六對,或以槍對牌,劍對牌之類”。不僅有兩人對練,而且有多人的對練。“煙中有七人,著輕紗短后之衣,錦繡圍肚看帶”,“執真刀,互相格殺擊刺,作被面剖心之勢,謂之七圣刀”。這種執真刀互相格斗,驚險逼真[7]。隨后的中華武術套路更多地摻雜了“花拳繡腿”的成分,這些內容不僅能夠滿足人們的觀賞需要,依然能夠為戰爭做準備,發揮著“便勤手足”的功效,畢竟冷兵器時代沒有完結。不過,自宋以來的武術套路迅猛發展,不再以軍事戰爭為動力,反以民眾愉悅之需為基準已成定局。至明朝武術套路已經種類繁多,風格迥然,非技擊性的娛樂觀賞表現力大大加強。
上述3個主要影響因素,是推動中國社會發展的重要助力,但對于民族體育而言它已然演變為一種歷時性的阻力,嚴重妨礙著中華民族體育各種形態的競爭特質的發育和發展。中華武術技術在先秦時代簡約、實用的對抗技擊技術與魏晉之后富含表演、娛樂、健身性的套路技術形成鮮明對照。
通過中華武術技術體系的變異軌跡,可以歸納出中華民族體育起源與社會各層面息息相關,其發展與社會生活各個層面的交織更為廣泛而深入,且中華民族體育文化的定型主要取決于發展階段。在此期間,上述3個制約因素中對中華民族體育影響至深的是中國傳統思想,其中儒、釋、道等思想致使中華民族體育被深深地打上了本土文化烙印。這三種思想均極力倡導和塑造國人成為理想人格的“仁人志士”。儒家以“仁”這種包容性極強的核心思想,從人的“仁之本”血緣心理基礎向外層層輻射,不斷強化的理性人間秩序為價值體系指導人們的言行;佛學以“空”督促人們“無心于萬物”、“即物順通”,使心靈得到寧靜;道家以統攝天道、世道和人道之“道”來規勸人們“致虛極,守靜篤”,明事理,以退讓、克制、示弱、柔軟的方式保持平和的心境。它們相互融合形成強大的文化渦旋力,共同作用于國民,作用于中華民族體育。當起初蘊含在宿體中的元素在剝離過程中和形成自身體系后,它們不斷地完善著自身的特質,其特質不僅包含一定的宿體基因,同時更多地受到社會環境的影響,受思想意識的制約,表現出時代的、本土的風貌。魏晉以來,由于爭強好勝的體育與培養理想人格南轅北轍,競爭、技擊內容逐步被世人輕視、摒棄,各種民族體育多以娛樂為立足之本,逐步脫離了原生的生產、軍事等具體實用特征。人們可以看到社會上大行其道的項目如摔跤、龍舟、風箏、射箭、秋千、捶丸、毽子、棋類、冰嬉、舞龍、舞獅等均以娛樂為主體,且從摔跤等項目至舞獅項目,大體呈現出競爭含量和強度逐漸遞減的趨勢,人們難以發現其直接的生產和軍事要素,更多地是次生態的內容和形式,表現出從仿真到隱喻,從實用到倫理,從嚴肅到隨意的轉化趨向,這是一條與西方體育不盡相同的運行軌跡。當中國社會環境演進更加注重智能、注重人性、注重修身時,具有“野性”的民族體育文化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傳統“文化”洗禮,沒有一項能夠逃脫傳統文化這張大網。“武化”雖顯疾風暴雨,強勁有力,影響力畢竟是暫短的、階段性的。大凡統治階級利用武力取得政權之后,多數轉向文而治之,推崇智能,使文化產生持久的社會功效。“武化”只有在社會動蕩時才被人們想起,“武化”的內容在和平時代被文化強烈地侵蝕,文武交融,以文抑武漸成東方民族體育的文化背景。概括地說,在中華民族體育發展和定型過程中,無斷裂的中華民族文化傳統,強大的本土“中和”、“尚文”的文化慣性,嚴重缺失的“武化”意識,活力日漸衰微的封建社會,持續、強烈、深遠、綜合的影響,中華民族體育失去了保持武化的良好生存和發展空間,對中華民族體育的“直白”、“完全”競爭機制發展產生了重大抑制和阻礙,最終中華武術不可能表現出原生的技擊性,中華民族體育也沒有發展成現代形式的體育。
對于今后中華武術的發展來說,我們認為,不能以技擊性為中華武術發展的唯一衡量標準,應該看到中華武術的表演、健身、娛樂的結構和功能由來已久,隨文化背景、文化使命歷時性變遷,它已成為一種獨特的東方式競技藝術文化。中華民族體育的發展也絕不能以西方競技體育為唯一的參照系,要看到中華民族體育特色與其生存土壤息息相關,是與西方體育文化截然不同的民族體育體系,東方人體文化以人本之上、身心兼修見長。這得益于本土文化的歷時性阻力,在某種程度上它保持了本土文化特色,是維護本土文化底線的最基本的文化力量。應將阻力變為中華民族體育特色發展的動力。政府職能部門、學界和體育界應克服“言武必技擊,談體必競爭”單向度的價值取向影響,走主創新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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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李壽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