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孫丹林先生是錦州市教育學會副會長、中國大眾文學學會理事、遼寧省美學學會理事、錦州市文聯東方文化研究會會長、錦州市楹聯學會會長。他在中央電視臺《百家講壇》主講《楹聯的故事》,被媒體譽為“名嘴之首”;網頁和報刊都有轉載和宣傳。
作為楹聯界同道,反復聆聽并核實了轉載講演文字,我們認為孫先生的論說講解有一些失誤,形成誤導。愛人以德,不敢相瞞,特此提出商榷。
一、講解楹聯史話,應該求真求實,不宜以“趣話”充數
孫先生講楹聯故事,雖屢稱“楹聯史上……”,似乎講的內容都出自“楹聯史”,“有書為證”,但所舉實例卻大成問題。
1.孫會長說,前清皇帝問考生三代職業時,該考生“以聯飾貧賤”答復:
父在外,肩挑日月
母在家,扭轉乾坤
其實,這是民間傳說中明人解縉回答皇帝的對話,并非史實。《明史·解縉傳》曰:“解縉,字大紳,吉水人。祖子元,為元安福州判官。兵亂,守義死。父開,太祖嘗召見論元事。欲官之,辭去。”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解學士縉》有相當公允的評價:
(解縉)年十九,舉進士,倚待輒數萬言,未嘗起藁;……才名煊赫,傾動海內。俗儒小夫,讕言長語,委巷流傳,皆藉口解學士。今其集存者,出自后人掇拾,往往潦草牽率,不經意匠,巧遲拙速,遂令解學士蒙謗千古,則后死者之過也。
我們再分析孫先生講說祖父母行業的對子:
玉甑蒸開天地眼
金錘敲動帝王心
試問,前清時期裹了腳的鄉村老太太如何背弓“天天拿著錘,篤篤地敲棉花,肯定能敲動帝王心”?她怎么承擔男子漢才能做的重體力勞動?彈何容易,說得輕巧!
孫先生講的其實并不是“楹聯史”的實錄,而是網絡故事《康熙私訪對聯村》里的一段。
2.孫教授講“因聯譽神童”的李士彬師徒屬對的楹聯故事,則抄自《奇聯妙對故事》[1]第147頁《李神童妙對》一部分(并摻和網絡故事《康熙私訪對聯村》)。
按,李士彬(1835~1913)字百之,晚號石叟,南河雞鳴河人。幼貧,八歲能詩文,十四歲應童子試。其讀書處題額曰:“清水草堂”,聯云:“草屋雞鳴五更月;清塘魚躍一聲雷”。同治壬戌(1862年)春,學使賈瑚以“燕語簾櫳靜”賦題試,士彬有“落花飛絮之天,畫棟雕梁之院,憶可人兮不來,撫孤琴而不倦”之句,賈甚賞之。五月,他被錄入州學,八月恩科舉人,補辛酉正科;為同治四年(1865年)乙酉科進士,授翰林院庶吉士。九年宦浙,五年治潮。1899年底卸潮州事,有留別韓文公祠聯語云:“吾道非耶?六經之外無文章,韓山屹立;征夫遑止,太行之陽有盤谷,李愿歸來。”1913年壽終里第,臨終前自撰挽聯云:“身還天地萬緣了,筆蘸煙霞一笑存。”[2]
以上系政府網載資料,翔實清楚,對聯甚佳。可能孫會長沒有看過,未得采錄。
孫先生還講說李士彬師徒的一副對子:
三尺天藍緞(師出句)
五味地黃丸(李對句)
一聯十字卻錯了五字。孫先生可能沒有讀過梁章鉅《楹聯三話》的這一則:
陳見三,蘇州人,賣藥邗上,以此起家。……捐同知銜。每遇喜慶宴會,輒著天青大褂、五品補服,居然以搢紳自命。有輕薄子制一聯贈之曰:“五品天青褂,六味地黃丸。”
前人嘲諷陳見三的對子,竟然派給后世李士彬師徒!
同知是五品官銜,服色是“天青”非“天藍”;中藥只有“六味地黃丸”,無“五味”之說。
3.所謂“王羲之寫春聯”的故事,純屬無稽之談。
上世紀80年代,楹聯界就針對編造的“王羲之寫春聯”故事,發表過批駁文章(載于《對聯·對聯民間故事》和《中國楹聯報》,茲不再錄)。徐曉華《中國古代著名文人的趣聞逸事六則》再度“獻世”,不料此次孫會長又一次以訛傳訛,舉王羲之所謂春聯云:
春風春雨春色
新年新月新景
意思平平,毫無文氣;三個“春、新”字疊用,也屬小技,加諸王右軍,無異著糞佛頭。
孫教授講對聯理論,說:“第三個對等,就是楹聯的上下聯,依次所用的對應字或者詞,在讀音上要平仄相對。”
此聯“平平平仄平仄,平平平仄平仄”,不僅沒能“讀音上要平仄相對”,而且句內音節也不曾“遞換(偶數字位置平仄交替)”。孫先生又舉一聯云:
鶯啼百里(字幕如此)
燕語南鄰
查明馮夢龍《警世通言》第十九卷,其有云:“時遇天寶春初——春,春!柳嫩,花新。梅謝粉,草鋪茵。鶯啼北里,燕語南鄰。郊原嘶寶馬,紫陌廣香輪。日暖冰消水綠,風和雨嫩煙輕。東閣廣排公子宴,錦城多少賞花人。”
“鶯啼北里,燕語南鄰”是詩句(徐曉華增字作“鶯啼北里千山綠,燕語南鄰萬戶歡”),亦非晉人之聯。王羲之顯然也不能寫出此類楹聯。孫先生稱王右軍還有一聯:
福無雙至——今朝至
禍不單行——昨夜行
故事編得熱鬧,頭天夜里貼出“福無雙至”和“福不單行”,誰都嫌它晦氣,不揭走。第二天王羲之再補貼下半截,成為十分喜慶的頌語“福無雙至今朝至,禍不單行昨夜行”。
孫先生在這里說得天花亂墜,似乎真有其事。殊不知20多年前就有人指出這個春聯趣話是近幾百年前蕭燧的故事。

我們說王羲之(303—379)不可能寫春聯,可參見梁章鉅《楹聯叢話》的一段:
嘗聞紀文達師言:楹帖始于桃符,蜀孟昶“余慶……長春”一聯最古。
按,《蜀梼杌》云:蜀未歸宋之前,一年歲除日,昶令學士辛寅遜題桃符版于寢。以其詞非工,自命筆云“新年納余慶,嘉節號長春。”……實后來楹帖之權輿。
常江教授(現為中國楹聯學會名譽會長)在其《中國對聯譚概》(黃山出版社1989年版)中指出:“把最早出現春聯的時間定為‘五代后蜀’(公元935~964年)就可以了。”這才是確切的楹聯史實。
二、講解楹聯知識,應該明確概念,不要混淆對聯與非對聯
孫先生說:“楹聯也叫對聯。上下聯就貼在楹柱子上,或者是鐫刻在那楹柱上,所以叫楹聯。那為什么又叫對聯呢?因為楹聯的上下聯,必須在內容上對應,在形式上對稱。”
常江教授《中國對聯譚概》說:“對聯是一種獨立的文學形式。”“對聯的基本特征是,前后(上下)兩部分文字(或語言)字數相等,內容相關,音節相諧”;并說“這是區別對聯與非對聯的可靠依據”。
孫先生給對聯下的定義很不準確,從而導致他不能正確區別對聯與非對聯,并且把錯誤傳給了受眾。
我們可用歐拉畫同心圓方式來區別幾個概念:
最外是半徑最大(外延最大)的圓,即“兩部分文字(或語言)”;其內層半徑較小的圓,即“對偶句(文章里的‘聯’)”;內層半徑更小的圓,即“平仄協調的對偶句(駢體文和詩詞中的‘律聯’)”;再內層半徑更小的圓,即“獨立運用的、平仄協調的對偶句(對子、對聯、楹聯)”。
前人把駢體文(序、賦、啟、策、制藝等)和格律詩中相互關聯的兩句稱為“聯”,可以說它是“一聯”、“律聯”……但因為它們存在于整體中,不可分離,不是可以獨立存在和獨立運用的作品,所以決不說它是“對聯”或“楹聯”。
1.誤以駢體啟文的“聯”為對聯。
孫先生講“以聯明心志”說:梁灝在八十二歲那年,考中了狀元。措(原文如此)了一副這樣的聯:“白首窮經,少伏生八歲。青云得路,多太公二年。”……上聯說……下聯……這楹聯很有意思。
《孫氏談苑》云:梁灝年八十二,狀元及第,謝啟云:“白首窮經,少伏生之八歲;青云得路,多太公之二年。”
宋陳敏正《遁齋閑覽》曰:“梁灝,八十二歲狀元。其謝啟云:白首窮經,少伏生八歲,青云得路,多太公二年。后終秘書監,卒年九十余。”(注:伏生九十歲,姜太公八十歲拜相)《三字經》可能取材于此。其實,梁灝在《宋史》有傳:乾德三年(965年)生,雍熙三年(986年)中狀元,景德元年(1004年)二月卒。他狀元及第時年僅二十一歲。(李健明《〈三字經〉:順德人的杰作》)
“啟”是駢體文的一種,《釋名》云:“啟白,猶陳說。笏,忽也。君有教命及所啟白,則書其上,備忘忽也。”《歐陽修表奏書啟四六集·賀王相公安石拜相啟》云:“高步儒林,著三朝甚重之望;晚登文陛,當萬乘非常之知。”盡管它是一“聯”,而且是平仄協調的“律聯”,但因為不能離開全“啟”而獨立運用,所以不能算作對聯。
2.誤以駢體序文的“聯”為對聯
孫先生說:“‘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其實,這副聯做得好,……能夠把別人沒看,或者視而不見的事物、景物,巧妙地組合在一起,并且賦予色彩、賦予動感,從而通過這一副聯形成了一幅十分大氣的圖畫。因此,這幅聯,一千多年來,久傳不衰,成為千古名聯。”
《滕王閣序》是典范的駢文,無論對仗、平仄、交替、粘對都有值得研究的素材。全序50句(聯):“南昌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軫,地接衡廬”、“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物華天寶,龍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一言均賦,四韻俱成”、“請灑潘江,各傾陸海云爾”。按孫教授的分類法則,那50句就是50副對聯了,王勃不就是楹聯大家了?把駢言儷語一概定性為“對聯”,破壞了“楹聯(對聯)”這一概念的內涵和外延。
凡為對聯,當上聯收于仄聲,下聯收于平聲。這是初學者都知道的起碼常識。而“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和“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物華天寶,龍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一樣,上比尾字平聲,下比尾字仄聲;這類駢句既不能“獨立”,又不能“上仄下平”,如何能歸入“對聯”序列?
3.誤以格律詩的“律聯”為對聯。
孫先生說:“‘花徑緣客掃,蓬門為君開。’這副聯本身就是富有詩意的一副聯。‘花徑緣客掃,蓬門為君開。’……那么這副對聯的主人……故意用了一種十分美的藝術手法說‘花徑緣客掃,蓬門為君開。’誰看這副聯誰能不心生喜悅?”
這里撇開“截取”,先探討定義。杜甫律詩《客至》原文是: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見群鷗日日來。(首聯)
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頷聯)
盤飧市遠無兼味,樽酒家貧只舊醅。(頸聯)
肯與鄰翁相對飲,隔籬呼取盡余杯。(尾聯)
頷聯與頸聯屬于平仄協調的對偶句,可稱“律聯”;首尾二聯,不是平仄協調的對偶句,不算“律聯”。律詩的“律聯”,沒有獨立運用的,都不能稱為“對聯”。
孫先生獨出心載,自作主張把杜甫原句宰割截取,強名之曰“對聯”。“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是“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符合要求;而“花徑緣客掃,蓬門為君開”是“平仄平仄仄,平平仄平平”,割掉七言句的“頭節”,弄得句內不能“遞換(交替)”,可能要遭到杜甫的反對。
前人有“眼界高時無物礙/心源開處有波清”一聯,余秋雨把它改成“眼界高處無礙物/心源開時皆清波”。下聯“三連平”是失誤。
《牡丹亭》有“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賞心樂事誰家院?”賈平凹把它改成“良辰美景天/賞心樂事家”(平平仄仄平,仄平仄仄平)的對聯。平起平收,上下聯都平對平,仄對仄。
三、講解楹聯文化,不可草率行事,信口開河
1.是李隆基把《蘭亭集序》帶入皇陵嗎?
孫丹林先生介紹“王羲之貼春聯”的故事,以肯定的語氣講道:“據說唐玄宗李隆基曾經把《蘭亭集序》的真跡帶入皇陵”。
劉悚《隋唐嘉話》記載:“王右軍《蘭亭序》,梁亂,出在外。陳天嘉中,為僧眾所得。……果師死后,弟子僧辯才得之。太宗為秦王后,見拓本驚喜,乃貴價市大王書,《蘭亭》終不至焉。及知在辯才處,使蕭翼就越州求得之,以武德四年入秦府。貞觀十年,乃拓十本賜近臣。帝崩,中書令褚遂良奏:‘《蘭亭》,先帝所重,不可留。’遂秘于昭陵。”
《太平廣記》收何延之《蘭亭記》記載大有不同:房玄齡薦監察御史蕭翼以智取之。蕭翼隱匿身份,與辯才詩酒書文交往,得其懸于屋梁之《蘭亭》真跡,乃乘隙私取此帖長安復命。太宗命拓數本賜太子諸王近臣,臨終,語李治:“吾欲從汝求一物,汝誠孝也,豈能違吾心也?汝意如何?”于是,《蘭亭》真跡葬入昭陵。
以上諸文中“太宗、秦王、武德、貞觀、昭陵、李治”等詞語全都明證:是唐太宗李世民將《蘭亭集序》真跡帶入皇陵的。
要說是“唐玄宗李隆基”的事,理應舉出相應的書證。如無書證,則屬建塔沙灘,無根無底;標新立異,反證其為淺人臆說。
2.杞人真的廢寢食而死了嗎?
孫先生評“杞人焉再憂天”一聯,“說古代周朝的時候,杞縣有一個人,他總是害怕哪一天天塌下來。……最后廢寢食而死。”
《列子》云:“杞國有人憂天地崩墜,身亡所寄,廢寢食者。又有憂彼之所憂者,因往曉之,曰:(此處省略曉之者論天地乃氣無由崩墜之理——引者)其人舍然大喜,曉之者亦舍然大喜。”
李白詩“杞國無事憂天傾。”前人皆稱“杞國”,孫丹林無故改說“杞縣”,以今名代古名,不合歷史文化實際。
《列子》這段文字是初中生都可以讀懂的淺易文言文。原文說杞人聽人曉諭之后“舍然大喜”,根本沒有任何字詞說他“廢寢食而死”。
《新編新華字典》第509頁,“亡(wú)古同‘無’”。“身亡所寄”的意思是“自家沒有寄托的地方”。因此不能抓住“身亡”,斷章取義,望文生義,信口開河。
孫丹林教授在教育學院負責,有較好的條件查閱對聯資料;擔任楹聯學會會長,有較好條件,和同道商量。他如果能夠閱讀瀏覽明清的筆記小說,諸如《七修類稿》、《古今譚概》、《堅瓠集》、《兩般秋雨庵隨筆》、《楹聯叢話》等,摘錄其中信實確鑿、饒有文彩、合乎格律的對聯,以為范例;根據對聯格律通則,予以落在實處的剖析評論,定然不會出現這些失誤。
文人相親,以文會友,以友輔仁,愛人以德。這里提出批評是為了促進對聯藝術的正常發展,也為了給青少年傳授正確的對聯和文化常識。愿我們以此共勉!
注釋:
[1]《奇聯妙對故事》(云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編輯出版于上世紀80年代初期。時研究空氣較差,編撰也不認真,多處張冠李戴,移花接木,如有些屬對托名李東陽、金圣嘆、張鵬翮、紀曉嵐、鄭板橋、左宗棠等;其實前人筆記有載是楊任、楊廷和、程敏政、解縉、韓慕廬、何仲默等人。茲不詳談。
[2]參見《潮州知府——李士彬》(湖北省英山縣人民政府網)及《潮海關監督鄭浩先生年譜(初稿)》。
作者:四川省文史研究館(成都)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