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入震中

編前：

這是第一支進赴5·12汶川大地震震中地區的民間地質科考隊的經歷。擔任本次考察隊長的環境地質專家楊勇，對環青藏高原地帶的地質地貌特征，以及各種地質災害的誘因、規律和應對策略等，有20多年來自實地的經驗，其中包括本刊曾作報道的“2000年西藏易貢特大山體滑坡”現場。

今年5·12大地震所屬的岷江中上游河谷，楊勇也并不陌生，沿線幾乎每一處地質災害典型區、水庫大壩及其他重大工程項目等，都曾多次留下他考察的足跡。基于對這一區域地質活動的持續關注，在第一時間獲知地震訊息后，潛藏在經驗中的“可能性地質危機”，促使他踏上前往汶川震中的考察之路。

對于已經在民間科考和政府合作間尋找到有效途徑的楊勇來說，通過考察是為及時反饋出可能存在的地質隱患，并為未來尋找更為準確和妥善的防范提供建設性依據。除實現這樣的目的外，大量來自現場的直擊式記述，或許還能為曾經目睹過這片山河的讀者，尋回某種熟悉記憶。

5月12日，第一條建議

5月12日中午1點過，楊勇等人在甘孜州雅江縣吃過午飯，車往剪刀彎子山爬行，吉普車突然晃動幾下后旋即正常，楊勇因為一路擔心水箱“開鍋”有些著急，未及多想，繼續向附近的二道班行駛，那里可以加水。幾分鐘后連續不斷的短信促使他停車查看手機。

同一時間，楊勇之子楊帆正在成都南二環修車廠看自己檢修中的車，被架在兩根柱子上的汽車突然晃動起來，楊帆以為有人在搖車，但僅過兩秒大地開始晃動。

起初，楊勇對于楊帆發來的告知地震發生的短信并不在意。他說，他當時反應麻木，因為幾個月前他剛在云南西南部經歷了數次4、5級地震。但緊接著新加坡記者張曉中打通他的手機問：“地震與岷江水電建設是否有關？”面對這一直奔主題的提問，還不清楚震源地的楊勇只得搪塞了事。等他想主動了解更多消息時全部電話已經啞機，無奈之下他只好繼續向巴塘進發，當時時間14點38分，距離汶川大地震發生僅過去10分鐘。

晚上9點楊勇等人抵達巴塘時，滾動播出的電視報道已經覆蓋中國，地震的情況趨于清晰。汶川震中地區尚無消息，由于曾在那里做過地質考察，楊勇熟悉這一地區，那里的岷江河谷脆弱光禿，并且坐落著多處水電站，如果地震產生崩塌堵江、水庫被震裂垮壩，后果不堪設想。通過短信楊勇向有關人員發出的第一條建議如下：

1. 岷江流域所有水庫應立即放水騰庫，以防洪峰來臨；

2. 立即組織專業人員克服一切困難，深入地震災區特別是河流峽谷地質災害多發區，調查地震引發山體崩塌滑坡情況；

3. 根據地質災害次生災害情況做好應對方案。

當晚成都人經歷了第一個露天過夜的夜晚，楊帆同幾個朋友在車里通宵開著收音機收聽災區情況，汶川仍無消息。半夜楊帆終于打通楊勇電話，楊勇叫他和劉事遠等人“天亮就往汶川走”，去“看看那邊到底什么情況”，話未說完電話中斷。余震不停，楊帆覺得自己暈眩緊張，一早他與朋友打算到都江堰看看情況。路上，許多加油站門口排著近百輛汽車的長隊，他們直到郫縣團結鎮才找到車輛較少的加油站。路邊是斷裂的墻壁和不停歇的挖掘機，從一輛即將行往成都的客車上，楊帆見到一個女人正在哭泣，她發白的手死死握住背包，眼睛望著車窗外。楊帆覺得自己有哭泣的沖動。

5月13日—5月15日，“稍松了口氣”

楊勇已無心留在巴塘，決定立刻趕往汶川。13日天亮楊勇打開電視了解救援情況，從報道中他沒有得到關于偏遠山區的信息。他向有關人員發出他的第二條建議：“重災區人口大約400—500萬人，60—80%分布在中高山地區，應通過媒體向國內外傳達這一信息，以引起更廣泛關注，同時救援部署應向這些邊遠山地延伸。”

與楊勇同往巴塘進行措普溝考察活動的央視工作人員小載，向上級請示的結果是，央視已派遣多個報道組奔赴災區，要求小載與楊勇等人按原計劃完成措普溝考察活動。但是對事情安排一番后，楊勇決定只身去汶川，并通知楊帆、劉事遠、李宏、老徐等人帶上物資，約定于5月15日在蘆山縣飛仙關會合。他找遍巴塘的所有商店，買了兩臺收音機，以便在路上收聽災區信息。

5月15日夜晚10時許，楊勇和趕到蘆山的楊帆等人會合后，進入蘆山縣城。城中遍布防震帳篷和準備前往汶川救災的軍車。考慮到汶川情況不明，進入之后不知道是否能返回，楊勇等人做了較長期的打算并采購大量食物，準備次日從西線進入汶川。連續幾天駕車使楊勇疲憊不堪，到旅館后倒頭就睡，5月16日凌晨一陣連續的余震把他驚醒，他看表是4點鐘，叫醒眾人出發。一行人懷著對沿途公路塌方墜石的憂懼，以及對汶川道路、山體、水庫情況的揣測，在夜幕中車過寶興河銅頭峽。地震使成都至汶川原只有100多公里的道路全部癱瘓阻塞，現在只能從蘆山寶興繞道夾金山，行程700多公里，其中需要翻越兩座海拔4000多米的高山。黑暗中，楊勇感覺銅頭水庫已在放水，稍松了口氣。

到達寶興城時天剛微亮。坐落在寶興河峽谷中的寶興城充斥著地震后的混亂，狹窄的河谷兩岸空地上搭滿塑料棚。楊勇等人向一家包子店店主詢問12日的情況，店主與路人爭相訴說：“兇慘了，房子搖得很厲害，差點就倒了”（四川話），但寶興城中基本無房屋倒塌，只是山上有滾石落下，寶興電站水庫已經放空。沿寶興河上，建設中的電站工地除了幾處有搶修通訊線路的工人，已經無人駐留，可能是因地震停工。楊勇等人超過幾支軍車車隊，很快到達磽磧水庫大壩。只有警察與武警還在壩上守候，告知楊勇等人大壩并未受地震影響。見到水庫中水已放空，壩體無礙，楊勇心中一大擔憂解除。

5月16日，“我狂叫”

超過沿途同行的搶險物資車隊與軍隊，他們加快速度，翻越夾金山、夢筆山，16日中午到達馬爾康。在這里，去往理縣、汶川的公路口正堵滿各路救援隊和車輛，楊勇當時見到的有吉林省的醫療隊、濟南鐵軍炮團和重慶搶險隊，都在這里不能前進，不知在等待什么。楊勇等人開車擠到路口時，被公安執勤人員攔下，楊勇稱“有緊急任務必須過去”，執勤人員告知前方道路不暢，必須控制進入，除非去“州應急指揮部”辦理特別通行證，但這樣必須要折返7公里外的馬爾康城，楊勇對當時心情回憶如下：

“找到州政府，我狂叫，出來人查看介紹證明，那人看出我急得生火，讓我進樓，一樓無人，二樓幾個年輕女子，問要找的人，我上四樓對一工作人員說，我們必須立即進入汶川，了解地震災情和次生地質威脅，上面急等情況匯報，對方問有沒有介紹信，我說非常時期，任務緊急，哪有時間去開介紹信。要工作證，也沒有。我又要急了，他立即伸手讓我壓火，通行證、加油證一應辦好，后又去政務中心接證，唉，這下又是一個多小時。此后一路哨卡，很少有車來往，我意識到前方情況不樂觀。”

過鷓鴣山隧洞后天已漸黑，前方的搶險物資車隊和其他車輛堵塞成長龍，楊勇把車開到最前面的欄桿處，公安執勤人員解釋，由于前方道路塌方不安全，當晚禁止所有車輛通過。楊勇尋思怎樣才能有說服執勤人員的理由，他翻閱著地圖，看有沒有其他路線可行，翻的過程中，一份他過去曾得到溫家寶總理簽名批示的報告復印件掉了出來，他立即展示給執勤人員，說這是總理批準的緊急任務，于是他們得到了放行，“關鍵時候善意的欺騙不算壞事吧”，楊勇安慰自己。夜晚11點，他們到達理縣縣城，由于空曠平地已擠滿當地居民，楊勇一行人只好在雜谷腦河邊冒雨搭起過夜的帳篷。

夜間余震不斷，在四周的垮塌聲中，眾人一夜未眠。

5月17日—5月20日，經驗的印證與錯位

離汶川大約50公里的一段路，科考隊成員劉事遠過去騎自行車走過，在他的記憶中這一帶是美如畫卷的藏、羌民居。劉事遠覺得，地震已經讓他很難把眼前的景象與記憶聯系在一起。飛石時常崩落在道路上，使他為昨晚夜路的危險感到一陣后怕，他們的車常常被石塊砸中，但仍然幸運地通過，路邊被巨石砸中的車輛使科考隊意識到，死亡離他們很近。

作為熟悉這一地區的本土地質學家，楊勇迫切希望了解水庫與大壩的情況，這也是他多年地質考察生涯中的重要關注對象。此刻在他眼前，沿雜谷腦河分布的電站一片狼藉，機械設備被掩埋或砸壞，但是壩體設施看來狀況還好，閘門大部分提起，河水正在急速通過，“我的心又松下來！”

抵達汶川城外時科考隊一行人心情復雜。前天，楊勇從他在巴塘買的收音機中得知，汶川城里3萬多人安全，空降兵已跳傘成功。“人員傷亡究竟怎么樣？”楊勇說：“這些天一直催促著我不能停歇，更不能后退，汶川是目的地。”在已經坍塌成殘跡的姜維點將臺上，可以看到巨大的煙塵籠罩整個河谷，楊勇十分熟悉的汶川縣城隱約出現在眼前，周圍群山面目全非，樹木植被一掃而光，到處垮落的塵土像噴出的膿血。全城籠罩在灰塵之中，城中人群在涌動，街道破爛不堪，樓房開裂倒塌，盡管如此，楊勇說：“比我想象中好多了。”當科考隊沿岷江河谷新開通的都汶高等級公路來到草坡，草坡隧洞已被垮巖埋堵一半，洞口的草坡大橋已經斷裂，213國道新線已不見蹤影，猙獰的山體讓人不敢再繼續進入。

幾個當地幸存者在遠處出現，楊勇等人又升起希望，這說明下面還可以通行，他想帶領一個人繼續下行直奔映秀，其他人開車折回汶川接應。問這幾個當地人才知道，他們從映秀而上，一路危險叢生，有幾個人已葬身在垮塌的巖石下，幸存4人翻山越嶺5天才走到這里。從映秀到草坡只有不到30公里，走了5天，可以想見這一路的艱辛，望著濃煙彌漫的河谷，科考隊帶上這幾個劫后余生的災民返回汶川城，夜宿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