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秩序”
次仁多吉給我的第一印象是他骨骼凸出、闊大黝黑的臉。作為羅馬鎮第十村那日村的村委會主任,他的每句談話都合適得體。墻上居中掛著尺寸很大的拉薩全景圖,以后我在去過的不同地區的農、牧民家中都能見到掛著同樣的一幅。我坐在次仁多吉對面,從他身后的窗戶可以看到正在草場上聚集的烏云,預示著很快有風雪到來。屋子里進進出出的大人兒童顯得對外來者習以為常。次仁多吉碩大的眼睛注視著我,禮貌多于謹慎的笑意。


次仁多吉的大女兒在那曲從事餐飲業,二兒子是公務員。52歲的他說,對于生活他覺得滿足。以放牧為主的那日村只有17戶家庭80多人,每家的放牧工作,是家里誰有空誰去。村里的一些青壯年則在牧民與打工者身份之間轉換,這里離青藏公路不遠,村口密布的車轍顯示出這里有著頻繁的往來出行。
五月中旬的那曲草原,盡管不像毗鄰的當雄地區那樣還大雪覆蓋,但仍然處在返青以前的蒼涼與蕭瑟中,這使地表上草皮退化的部分、密布的鼠洞、以及人類的道路與工地更加清晰可見。賞心悅目的草原風光尚未返回,人們只好直面自然界較為現實的一面。從當雄到那曲草原,一直到青海省,都遍布著為保護草皮而設立的網圍欄,但是相比起從天邊羅列而來的青藏鐵路的巨大橋墩,盡管網圍欄處處皆是,卻容易被眼睛忽略。
同此前我們在羅馬鎮接觸到的其他人一樣,那日村牧民對網圍欄也有一個從不理解到接受的過程, 人們能夠看到在2005—2006年使用網圍欄禁牧的一年間,草質就有了明顯恢復,草的種類也多了一些。盡管網圍欄只是一種設施,并不劃分地界,但其分布也有約定俗成的原則,譬如在村與村之間,網圍欄是不越界的。有環保人士認為:網圍欄多了以后,草原被分塊與隔離就更多,這對野生動物的生存又造成影響,盡管人們設立網圍欄時都要留出野生動物的通道。一方面,人們把網圍欄視為一種權宜之計,但矛盾的是,它同時又并不能被看作是一個“過渡”,因為在以后很長時期里,網圍欄仍然會是草皮保護的一項主要措施。次仁多吉說,“現在4、5歲的小孩也知道網圍欄是保護草場的”,翻譯他的話時,我的向導劉英寶再補充說:“這個教育是自然形成的。”

冰雹開始在窗外下起來,昏暗的光線仿佛使說話聲變得模糊,我不得不好幾次探過頭去聽清楚次仁多吉低沉的語音,盡管需要劉英寶的翻譯。從次仁多吉家開始,劉英寶不僅是翻譯,同時也是我的對話者。劉英寶出生于甘孜,父親曾是十八軍的翻譯官,現任那曲旅游局長的他,還擔任過那曲衛生局長,工作經歷使他熟悉那曲草原的現實與變化。草場的歸戶經營,對草場的使用起到了一定的約束作用,這樁延續了20年的工作直到2007年才告結束。網圍欄普遍設立后,牧民的放牧習慣也作出了相應調整,原則是弱畜子畜可以放在村邊的圍欄內,強壯的則放到離村子有一定距離的非網圍欄草場,所謂“保近吃遠”。劉英寶說,大多數的人們都希望在常態中生活。我感到這句話一半是他真實的想法,一半是對我的某種建議。他繼續說,村民們對于生活“不會有一個特別的說法,不管有什么外來影響,他們都會有一個自己的秩序”,這個秩序有自然地把環境中發生的變化調整、結合起來的能力。他希望我們更多看到這種“自己的秩序”。

盡管還保持著傳統的放牧習慣,但轉業是現實所需,在我們看來,轉業也是構成“自己的秩序”的一個重要部分。實際上,對外界較為敏感的村民已經在放牧與轉業之間經歷了許多回合。在村子里的“首富”扎西家中,一輛閑置的皮卡是他多次轉行的見證,他目前的遺憾是他還沒有去過西藏以外的地方。
離開次仁多吉家時,那日村籠罩在一層深黃色的光亮中,烏云沉重地低垂在我們頭上,把珍珠般大的冰雹拋擲下來。小孩們在冰雹中奔跑,顯得更加興奮了,他們像次仁多吉一樣膚色黝黑但是表情豐富。仁欽平措也在其中,他是次仁多吉的孫子,曾告訴我他希望能有一輛摩托車。冰雹中仍然有飛鳥在清晰的鳴叫。當我在記錄本上匆匆寫字,本子上立刻噼噼啪啪落滿冰雹,這使我想起四年前我第一次到達這個地區,在另一個村子里,我在雪中記錄時,旁邊的孩子為我吹開落在本子上的雪。冰雹沒有下多久,很快變成了較輕而分散的雪。人們對外來者和冰雹的注意力,很快被兩輛轟鳴著駛進村中的摩托車吸引過去了。兩輛摩托車都被裝飾得很艷麗,兩個年輕的騎手仿佛是要表演一番,在一塊空地上兜著圈,并做出一些比較驚險的動作。

車輪
被普遍認為過牧超載的那曲草原,覆蓋在地表上的一層薄薄草皮,要承受越來越多的新事物。車輪印取代了馬蹄印,在草原上,車輪印往往以摩托車和拖拉機的為主。我們本來是帶著了解草場、老鼠、網圍欄等這些事物的目的而來,但最令我們意外的,是遇到這些年輕的摩托車手。如果在過去,他們會是馬背上的騎手,仿佛他們駕馭的天賦轉移到了駕駛摩托車上。
當我們面朝著同次仁多吉家那幅一模一樣的拉薩全景掛圖,坐在羅馬鎮青藏公路邊的藏餐廳里時,不斷有年輕人進來,他們的手機交替響起藏語流行歌曲和漢語彩鈴。他們停在路邊的坐騎以“宗申”、“新感覺”兩種重慶出產的摩托車為主,這也是在那曲草原上最常見的兩種摩托車品牌。學會駕駛和修理車輛,“跑運輸”,在他們中間是最常見的謀生之途。在那日村扎西的大兒子拉桑次仁家時,我問拉桑次仁,如果在這里有一場山地摩托車賽他是否愿意參加,他坦率地說“敢”,他告訴我,只要“有人到的地方”他就能騎過去,不論山地還是沼澤,路況不好的地方他也能騎到60邁,從村子騎到那曲只要半小時。他輕描淡寫但又很自豪地說,他對這里的地形了如指掌。
同拉桑次仁一樣,這里在摩托車上風馳電掣的年輕人從小騎馬,現在騎摩托車放牧。人們普遍為這些年輕人駕駛車輛的天賦感到驚訝,認為他們有“天才的機械感”,關于他們的學習速度與熟能生巧的表現,從許多講述者嘴里都能聽到有趣的細節。但是在幾天的采訪中,我們沒有見到他們成群結隊騎著摩托車,出現在青藏公路上的畫面。在每年,都有這些摩托車手經過在那曲的學習培訓,進入市場,成為年輕的司機與機修工。有的則因為各種原因返回原地,暫時處在閑置狀態中,在羅馬鎮上和朋友一起打打臺球,等待著新的外出工作的機會。他們的一個共同點也許是不會再回到馬背上。

草原工作者
那曲草原站工程師朱海原,指點給我看草皮的一個斷面。人們所稱的“草皮”,就是我眼前這只有十幾厘米厚度的腐殖層,蓄水、長草、形成青綠的草原景色,都依靠這薄弱的十幾厘米。腐殖層以下就是巖石與凍土。當這層腐殖層經不起踐踏與摩擦,就會逐漸變成堅硬、貧瘠的沙土地。這處草皮斷面位于草場上一個堆放垃圾的地方,垃圾以鞋為主,由于時間匆忙,我們未及打聽怎么會有這么多的鞋被丟棄,其中大多是在各地市場常見的仿制名牌運動鞋。

“我對草原工作已經疲憊”,朱海原對我說。
嚴酷的冬天過去后,一些被草原上的颶風刮到網圍欄上的雜物尚待清理。每隔十米,網圍欄就有一個樁子。凍土解凍以后,新的網圍欄就可以建立了,因為在冬天很難把樁子打到堅硬的凍土里去。由于那曲地區氣候干燥,受腐蝕程度小,網圍欄使用壽命比較長。人們在鋼絲上每隔60厘米稍稍彎曲一下,并稱其為一個“波”,以防熱脹冷縮。建立網圍欄,一部分是牧民自己解決,但現在這類情況較少。主要的方式是由政府出資,把圍欄分給牧民,由牧民自己安裝,并有技術人員協助。1982年開始引進網圍欄之前,起到類似作用的是土坯圍欄,作為“農業學大寨”與“大草場”時代的遺留,這些土坯圍欄今天還能在草原上見到。
工作生活條件有限的那曲草原站,目前有22個工作人員,6個大學生中有兩個是藏族。朱海原說,與藏族學生相比,漢族學生覺得這里很艱難,“以想走為主流”。朱海原把將要高考的兒子領到那曲,準備就近約束,他的兒子覺得,那曲“光禿禿的”。
朱海原一年有近3個月的時間在戶外工作。當我們站在一處網圍欄邊休息時,朱海原忽然說自己是理想主義者,超前50到100年。這使我有些意外,因為在我們初見他時他顯得孤僻寡言,仿佛經過了很長時間的緘默,剛開始說話時語速緩慢,仿佛要努力抓住更為緩慢的思維。他的形象顯得比45歲的年齡更老一些。朱海原1984年畢業于甘肅農大,他回憶他高考填寫的第一志愿是清華大學“工業自動化”專業,當時他對此信心十足,因為平時成績是班上的尖子,可是他臨場發揮不好,他說,“結果到草原來了”。現在,朱海原還有十幾個同學分散在西藏各地,其中半數已經轉行。朱海原有個愿望,他希望過幾年退休后,可以和朋友一起騎自行車去旅行,他說:“全國都想去看看。”說到這里時,他習慣于憂慮的臉上浮現出一些輕松的光彩。

在那曲20年的工作生涯中,朱海原有7年回到武漢新洲的老家生活。每次在那曲與武漢之間轉換,他都會覺得是在兩種能見度、距離感之間轉換。我們一同在青藏鐵路與公路邊,一塊300畝的東西向草場上行走,由朱海原為我們介紹草場上的各種事物。那曲草原的草種以高嵩草、矮嵩草為主。在草場低洼處,由于有從那曲河分支流淌過來的水流,草的生長條件較好一些。但這種孱弱的水源優勢,就像皮膚下面只有稀少的血管,不能使更多的草皮得到灌溉。只在一個小范圍內,緊挨著較濕潤地帶的干旱部分就顯得截然不同,對比清晰。
老鼠!老鼠!
生活在內地都市中的我們對于數以億計的老鼠軍團感到匪夷所思。一種類似斯坦貝克《人鼠之間》的氛圍曾經引起過我們的聯想。當我們初看草原時,以為四周空無一物,但只要稍作注意,就可以在任何一個方向發現高原鼠兔行動中肥胖的身姿。

那曲草原上鼠道縱橫,每公頃鼠洞可達數百到數千個。草較茂盛的地方,鼠洞看起來要比草稀薄的部分少些,因為草多的地方通常比較潮濕,而高原鼠兔喜歡干燥的環境,長高的草也會阻擋它們活動時的視線。當一種本土的小型哺乳動物種群,達到較高密度,它們就往往被確定成有害物種并受到控制。如今高原鼠兔遍布整個青藏高原的高地草原,越來越變暖的氣候適合它們快速繁殖。它們的數量與啃嚙、挖掘能力,使“鼠害”成為與那曲草原頻繁聯系在一起的詞匯。牧民對待這些形象卡通的動物的土辦法,是用鼠夾子和水灌洞穴。近十年間,牧民從“不殺生”的觀念到主動購買鼠夾子,有一個逐步接受現實的過程。因為在這十年間,牧民也目睹了草皮的退化和老鼠在其中的作用。售賣鼠夾子的主要是被認為善于對商機作出反應的回族商人。
高級畜牧師林輝同劉英寶一樣,是十八軍的后代,他比低他兩屆的校友朱海原要健談得多。他告訴我們,那曲地區高原鼠兔的數量從上世紀80年代以來總量變化不大,“依然是平衡的”。林輝認為“鼠害”只是局部、相對的說法,而人們對此容易產生誤會,認為是高原鼠兔這一物種本身造成災患。造成災患的只是數量。“任何一種事物數量過大都可能構成災難”,他說。于是,過于大數量的滅鼠同樣可能帶來負面作用,目前人們也只是分地區、部分地進行。由于高原鼠兔死亡會滋生瘟疫,專業人員并不鼓勵牧民自行滅鼠,通常必須要有專業引導。

較多的觀點,是將高原鼠兔推定為有害生物,認為它不僅與當地家養牲畜爭奪食物,并且是促使草場退化的主要原因,因為它們不僅挖洞破壞草根、翻出新土壓埋牧草,同時更破壞了地表草皮,導致草場的風蝕和水土流失。與之相反的另一種觀點是:認為高原鼠兔是高原生物多樣性的關鍵物種。科學家在高山草地上被滅殺和未滅殺高原鼠兔的地方,對鳥類種群密度進行了調查,結果是在高原鼠兔被滅殺的地方鳥類物種的豐富性與種群密度,要少于沒有被滅殺的地方,尤其是那些棲息在高原鼠兔洞穴里的鳥類,比如褐背擬地鴉和雪雀,以及捕食高原鼠兔的物種如黑耳鳶等。因此后一種觀點認為高原鼠兔不僅是異源工程師,而且是一個關鍵物種。哪種觀點是正確的?要回答這個問題,人們必須清晰認識高原鼠兔在高山草原生態系統中的作用。這些問題目前仍在爭論中,但是人們對大范圍的滅殺行動是否應該繼續,已經開始持比較慎重的態度。
恢復的前提
那曲草原冬春兩季猛烈的颶風,往往使新生的嫩草折斷,長時間后使土層的抵抗力逐漸變得虛弱。但是,朱海原說,風的作用比不上人的作用,在他看來,生長量有限的草場,養不活這么多快速增長的人口。對于草原治理工作者朱海原來說,人與自然的矛盾,超出了他作為一個普通人的生命與精力的限度,他只有接受這種限度,完成自己所做的環節,對于未來他不能作出評價。
過去,草原是牧民的生活來源,人們是草原的占有及使用者,但是現在草原的現實,已經使它不得不是一種需要人們保持距離并小心呵護的事物。網圍欄可以被看作這種距離的象征。在這個保護草皮得到喘息、精力復蘇的過程中,牧民對草原的觀念也許會和傳統觀念產生差異,他們對未來的預期,對生活的規劃方式也在發生變化。但是,即使“牧民”甚至不再是一個合適的稱呼,紛紛離開了馬背與牧場的人們,仍然不會停止同那薄薄十幾厘米厚的草皮的依存關系。
在林輝看來,人類對草原的態度仍然是掠奪的,草原的問題并不獨獨在那曲草原存在,而是世界性的。他認為草原生態的恢復是多方面的,需要社會的變化和變通,而科學的草原治理工作并不能完全達到預期效果,人們為自然界的恢復能夠準備的,只是很有限的前提。牲畜過量與牧民不殺生的觀念、在朱海原看來,也和缺乏市場經濟觀念有關。青藏鐵路通車后,人們指望牛羊可以通過鐵路賣出去,這也是減少放牧的途徑。人們希望用各種方法,留住這些目前仍然在迅速減少的草皮,它并不會像神話中的“息壤”一樣,被撒到地上后就迅速生長為沃土。
在我們離開那曲的一個下午,氣候變得比我們來時更冷。攝影師由于疲憊在汽車的后排坐上睡著了,我不斷給司機點煙,好使他在落滿大雪的漫漫夜路中保持精力。經過那曲與當雄之間時,眼睛習慣黑暗后,會覺得地形起伏的草原上雪地的反光比先前更明亮。這個季節已經有狼活動了。那日村的次仁多吉,曾經告訴我他遇狼的經歷。那是個早晨,他在獨自走路時聽到附近有輕微的異響,經驗告訴他是狼。但他當時的感覺是高興,因為狼的蹤跡在過去曾經一度減少,狼的出現意味著他以后還有可能看到草狐貍、野兔等野生動物。在牧區,如果人遇到狼出現在左邊的方向,則意味著好運。我問次仁多吉,他那天遇狼是在哪個方向,他說:“左邊。”
一眼之見
外來者對一個地區的一瞥能看到什么?我與朱海原在草場上的一座高丘上,俯瞰低地中的那曲。山丘上遍布著墊狀點地梅,它被命名為“先鋒植物”,原因是它具有使泥土保持溫暖濕潤的功能,并且自身腐爛后成為肥料,使隨后出現的其他植物有了良好的生存條件。眼前低地中的那曲就像是一朵巨大的墊狀點地梅。也許不久后,朱海原就會在他向我談論過的,達爾文式的優勝劣汰的進化過程中默默離開這里,結束他致力了大半生的草原治理工作,開始他騎自行車旅行的逍遙游,那時候他會比現在快樂一些。
雪又開始下起來。那曲河的支流邊,有一截需要改道的青藏公路正在施工中。青藏鐵路醒目的程度超過了遠處的雪山。現在朱海原可以直接從那曲乘坐火車回武漢了,以前,他需要先乘汽車到格爾木中轉。對那曲地區的生活來說,來自青海方向的影響可與拉薩平分秋色,這里的網圍欄建設最早也是受到青海影響。薄弱的十厘米草皮,很快就要開始進入返青的季節,比較樂觀的研究者認為它們有望恢復,不至于像另一種觀點所稱,成為中國沙塵暴的另一個策源地。我腳下遍地皆是的老鼠洞口使我覺得,仿佛是無以數計的老鼠大軍騰空幻化作了漫天黃沙。對風沙最敏感的人,也許除了科學家,就是生活在那曲的年輕女性,她們習慣戴上大多是灰、黑兩種顏色的口罩出行,有些目光敏感的眼睛使我希望看到口罩后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