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藏族人名的稱呼習慣,他們通常被簡稱為旺加和多吉。因此,被人誤稱為“旺加多吉”先生,對扎西旺加和次仁多吉兩人來說早已見怪不驚。畢竟他倆的名字并列出現在紀錄片字幕攝影欄的次數太多,連讀起來還真順口得像一個藏族人的名字。但事實上,兩人的名字并列在一起的時間遠遠超出字幕的范疇,從1975年小學三年級起,這種并列、共存甚至互生的關系,就一路伴隨他們從家鄉日喀則到拉薩到北京,再一起重踏《鄭和下西洋》的航線,《走進非洲》,《極地跨越》,進入到《文明之路》中。用超過和父母、老婆相處的時間在一起,本身就是旺加和多吉——這對中國紀錄片攝影界內絕無僅有的藏族“雙子星”——的真實寫照之一。

1970年代后期,日喀則新華書店里的美術類圖書,
差不多是專門為我們而進的。——旺加
日喀則“畫瘋子”




“中學時一有感冒頭疼,我媽就恩準我畫畫,這比吃藥管用。但這之前,媽媽最關心的卻是畫畫和我未來生計的關系。”和多吉一樣,倍受質疑的旺加也有過晚上點蠟燭偷偷畫畫的經歷。最初學校也很為他們癡畫而惱火,為了不影響別的學生,旺加和多吉很早就如愿地被安排為同桌。當然,這期間他們也創下了令老師停課并讓全班觀摩卻仍渾然入畫的劣跡。回憶自己的繪畫動機多吉并不自豪,和班上的同學相比他年齡和身體偏小,繪畫不失為一種吸引他人關注的特長。從地道站連環畫畫進日喀則美術班,從街頭寫生到文藝復興三大師素描的臨摹,從仰慕中國現當代著名繪畫作品到日喀則電影院的首個雙人畫展,這兩個時常混跡集市、車站和街頭,細畫農牧民素描的少年,是日喀則小鎮質感依然分明的1980年代里,一道絕對的風景。畫名漸長帶來的不僅僅是寫生時被圍觀,成為日喀則中學僅有的兩名藝考生培養對象后,在旺加和多吉的父母心中,畫畫也終于從一種安全的“住家手藝”,升級到了可以考上大學的資本。

鐵定要考美術院校的他們在臨近畢業時卻并不幸運,1983年西藏全區無美術專業招生指標。正當他們決定一邊當中學美術代課老師一邊復讀時,一個在校長陪同下闖進日喀則中學畫室的人,為他們帶來了命運的轉機。當年,中國新聞電影制片廠駐西藏記者站正計劃從西藏應屆高中畢業生中, 招收培養幾名藏族新聞電影工作者,負責招生的記者站資深新聞電影制片人次登老師,在當時全區教育質量排名前列的日喀則中學和亞東中學調研后,最終鎖定了他倆。
“第一次見次登老師時他只是看了看我們的畫稿和作文。6月第二次見面時是在日喀則政府招待所。”旺加甚至記得當時的談話內容。“次登老師問我們對攝影感不感興趣,想不想當電影攝影師。”那會兒在日喀則照相機還是很稀罕的東西,有關電影攝影的事我們更說不上。是次登老師講出了攝影和繪畫的關系后我們動心了。由于都搞不清具體的招收名額,我們當時還合計出了一個最后的同時也是愚蠢的要求:要招就招我們倆,不然都不去。

事后20多年的共同經歷證明,提出這個“愚蠢的要求”絕對值得。
“幸運”助理
由學生直接過渡到攝影學徒的旺加和多吉,在記者站有一個好聽的名份叫攝影助理,但這并非坦途。助理通常得從扛沉重的電影攝影腳架和拎設備包等力氣活的三助做起,利索了,有晉級的機會了才是二助,二助的工作基本是在確定機位后支起腳架,負責攝影現場的茶水等后勤供給,能夠接觸到攝影機,并裝膠片和偶爾協助測光調距,則是大助后的事情。在等級森嚴的電影圈里面,一個熬不出頭的攝影助理,要不另投他行,要不終生助人。

由于當時記者站缺人手,助理分不了那么細,同時記者站的攝影器材都是擱機房而不是入庫封存。更由于有記者站幾位嚴厲慈愛得像自己老爸一樣前輩的口傳心授,旺加和多吉不但避過一般攝影助理需要七年左右的漫長三級跳,還得以有更多的機會接觸設備。瞄一眼乳基層就能分辨出電影膠片的感光度等絕活,就是在那不到三年的時間里練就的。
“我們那會兒是半軍事化管理,每天都要訓練臂力和負重,攝影背心的每個包里放什么東西都有規定,外出拍片如果少帶個片軸、暗紙袋或黑膠布就是出大事。”
多吉比旺加更明白這話的分量。有一次到納木措拍片,忘了給電池充電的多吉讓老師開不了機。最后老師不得不向212吉普車的車用電瓶借電,但前提是多吉得一路抱著20來公斤的電瓶跟拍。一跟就是兩天,還得擔心電瓶里的腐蝕性液體泄漏。但自那以后,多吉記死了師傅的那句話:任何時候都要回頭看,別忘東西。多吉說:“以師代徒的方式入行是我們的幸運,技術活和做事做人的東西都沒誤過,這是讓我們終生受益的最大財富。”

1985年冬,結束助理生涯的旺加和多吉,以開闊眼界為名義分赴甘肅、黑龍江、廣東、北京等地駐站實習,開始為新聞電影制片廠常設宣傳片“祖國新貌”拍攝各自獨立的小主題。旺加戲稱這一時期兩人開始“脫皮”。一張皮是完全凌駕于被攝對象之上的“解說詞”,另一張皮是后期加工并附著上去的“畫面音樂”。遠真實性而親“高大全”的意義,重戲劇性場景而輕自然效果,不注重同期聲變化,被攝者無權發言等等,“這些長期限制中國新聞紀錄片的八股準則在我們實習那幾年已經有所松動”。多吉在哈爾濱將攝影機對準了一個普通的車工和一個特別會講故事的小孩,而旺加則在甘南的草原跟隨上了一位活佛辦學的蹤跡。
處女作中大量運用的長鏡頭和同期聲等手法,在1988年兩人首度合拍的“扎什倫布”得到了進一步發揮。相比3分鐘左右的小主題片,片長20分鐘的“扎什倫布寺”是他們第一部大片。這部反映家鄉的紀錄片在日喀則受到了空前的關注,也帶給了他們平生第一場首映式,地點仍在8年前曾經舉辦過畫展的日喀則電影院。然而,首映式座談會上的一句話卻讓躊躇滿志的他們回答不出來:片子很好看,但什么才叫紀錄片?帶著被一問泄底的尷尬,兩人1989年考入北京電影學院,一切從如何看電影開始學起。
消失的攝影機
兩年后,旺加和多吉的身影開始頻繁出現在高原的各個角落。在波密縣桃花盛開的山溝里用23天的時間等待一場漫天的飛雪,在吉隆溝人跡罕至的深谷中徒步3天探尋傳說中的大瀑布,在藏北的荒蕪中向一群棲息的仙鶴潛行跟進,在茫茫的冰川間傾聽記錄淙淙的流水,無數的日落日出中,兩個精靈般的電影人,時而用短鏡頭表現秋天豐收和歡快與熱烈,時而用長鏡頭、靜止鏡頭表現秋末冬至的荒疏與冷寂,他們拋棄了傳統紀錄片慣用的解說詞和背景音樂,將自己的心身和鏡頭完全沉浸進了自然的美妙與和諧。這其中的《雪域秋曲》因鏡頭語言運用清晰到位,曾入選北京電影學院的攝影構圖教材。
1990年代初是中國紀錄片異常多元和迅猛的黃金時期,隨著電視的普及,大量優秀的紀錄片人以及作品相繼涌現。中國紀錄片業整個都被一種勃勃雄心主導,一心想要創作出能打入國際紀錄片電影市場的大制作。新影廠劃歸中央電視臺后,旺加和多吉供職的海外中心更是當時全國最好的紀錄片專業生產機構,他們正是在那一階段獲得了更多的拍攝機會。1994年,經由西藏大型系列紀錄片“我們西藏”的策劃人——著名小說家扎西達娃推薦,兩人有幸和國內一批頂尖的紀錄片導演進行合作。這期間,多吉和段錦川合作拍攝了曾榮獲1997年法國真實電影大獎的《八廓南街16號》,而旺加則與譚湘江合拍了《最初的土地》及《俊巴漁村》。
“剛畢業時的三部曲我們還傾向于自然美感的體悟再現,追求的是風格化和有沖擊力的鏡頭,但1994年時則轉向了對現實和人的記錄觀照。”拍攝《八廓南街16號》的嚴謹與理性至今仍讓多吉記憶深刻,為了消除和被攝對象間的距離感,他們用一周的時間和16號大院中的人熟絡關系,然后再讓人們習慣攝影機。最后,他們的真實身份和攝影機一起,都渾然一體般地消融進了居委會的場景中,但屬于這個大院日常情節中的大量細節及氣氛,卻又被無所不在的他們真實捕獲,并最終還原成想要的影像。紀錄片大師懷斯曼曾說:最高級的攝影師是不要讓人看到攝影機的存在,不是高高在上的記錄者,而是要融入其中。多吉和旺加都認為:在“我們西藏”的拍攝過程,他們逐漸找到了這種轉型的感覺。
無限視域
中國紀錄片產業發展到上世紀90年代后期已經趨于成熟。首先是選題方向變得宏大,重大歷史事件以及體現國家主體和文化開放意識的內容進入了公眾的視野。其次是紀錄片的制作模式,也隨中國國家實力的增強和經濟的快速增長,而進入到大投入大制作和快速生產階段,對團隊整體水平的要求也越來越高。在這種大背景之下,作為專業嫻熟經驗豐富,同時又具備專業電影攝影制作和電視攝影編導背景,及多類型紀錄片全程參與能力的職業攝影師,旺加和多吉迎來了更大的舞臺,他們相繼參與到中央電視臺和中國新聞電影制片廠的香港和澳門回歸、改革開放20年回顧、三峽工程、科教興國、大上海,以及走進非洲、極地跨越、鄭和下西洋等大片的攝制之中。與此同時,他們的身份也逐漸從單一的攝影轉向編導及制片。
單純意義上的攝影師是沒有的,尤其是紀錄片這行。沒有敏銳的現場捕捉和應變能力,你就無法預判下一步該把鏡頭對準誰,沒有對場景和情緒的調動和組織能力,你就是一個機械的盲動者,沒有對燈光、音樂、錄音、采訪、剪輯等相關工種的了解,你的工作就會陷入太多的無知和無序。除了這些,旺加和多吉認為,一個優秀的攝影師還必須具備優秀的身體素質、職業操守。把工作做得扎實永遠是第一位的,那種以為扛著個攝像機就可以天馬行空搞記錄的人,成不了氣候。
多吉在拍攝《解密1972》時就曾遇到“如何應變”的難題。“我在美國采訪基辛格時,他處在一種時刻都能進入小睡的狀態,往往一個問題得在耐心等他醒來后再提一次。但這并不妨礙他回答問題時的清晰與睿智,事實上他比絕大多數年輕的人更加能抓住問題的實質。可盡管這樣,我們還是為畫面如何表現而犯難。好在當時的現場有一幅中國意像的仙鶴祥云圖,正好構成基辛格的背景。于是,在人與圖的緩緩切換間,我們的鏡頭恰好紀錄出了那種——‘西方的智慧在東方的寧靜中翩飛’的最佳畫面。”
旺加認為:多年以來由“走進非洲、跨越極地、鄭和下西洋、文明之路”等構成的拍攝之旅,也是打開自己視域的重要經歷。對于創造者來說,這種意義無可替代。
西藏夢想
旺加和多吉最大的夢想是有朝一日可以按自己的意愿來記錄視覺藝術的天堂——西藏。西藏給了他們最初的藝術靈感,而獨特的藏文化視野,又令他們在不斷面對新環境新題材時有一個全新的切入和應和點。當走出去再走進來時,他們又渴望著能以全新的視角反觀自己熟悉的西藏。
扎西旺加
1966年生于日喀則,1983進入新影廠學習電影攝影,1989年考入北京電影學院攝影系。自1986年開始拍攝以來,迄今已參與拍攝并編導各類型電影及電視紀錄片30余部。其中,電影紀錄片以《雪域春曲》、《雪域秋曲》、《拉薩韻律》、《西藏三十年》,以及《香港回歸》、《世紀大典》、《布達拉宮》等為代表,電視紀錄片以《丹增和他的兒子們》、《最初的土地》、《科教興國》、《大三峽》、《改革開放二十年》、《走進非洲》、《鄭和下西洋》、《青藏鐵路》、《森林之歌》、《文明之路》、《天上西藏》等為代表。2008年,扎西旺加親歷北京奧運圣火在雅典點燃并傳遞,并榮譽擔綱北京奧運會官方紀錄電影攝影師。主要獲獎作品
《拉薩早晨》/1992年第一屆中國電影優秀攝影師獎
《拉薩韻律》/1993年中國電影政府獎、優秀紀錄片獎/1994年“騰龍獎”/1995年第三屆金橋獎之優秀攝影獎
《世紀大典》/1999年第19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紀錄片提名
《西藏五十年》/2001年中國廣播電視新聞獎之年度電視社教節目獎系列片二等獎
《布達拉宮》/2004年第10屆中國電影“華表獎”優秀紀錄片大獎
《科教興國》、《改革開放二十年》、《半個世紀的回響》等/均獲“五個一”工程等各種獎項
次仁多吉
曾參與拍攝、編導各類型電影及電視紀錄片近40部。其中:電影故事片有《世界屋脊的太陽》;電影紀錄片代表作品有《我們走過的日子》、《拉薩早晨》、《雪域秋曲》、《拉薩韻律》、《維修布達拉宮》、《迎接新世紀》等;電視紀錄片代表作有《西藏的故事》、《八廓南街16號》、《天邊》、《澳門歲月》、《改革開放二十年》、《極地跨越》(2002/編導·攝影)、《走進非洲》、《1405鄭和下西洋》(2004/編導·攝影)、《解密1972》等。2008年6月剛于CCTV-10播出的《文明之旅》,是多吉擔任制片和攝影的最新作品。
主要獲獎作品
《我們走過的日子》/1990/攝影/第十二屆金雞獎最佳紀錄片獎
《世界屋脊的太陽》/1991/攝影/1991年中國政府優秀影評獎
《拉薩早晨》/1992/攝影/第一屆中國電影優秀攝影獎
《雪域秋曲》/1991/攝影/入選北京電影學院攝影系攝影構圖教材
《拉薩韻律》/1991/攝影/1994年騰龍獎紀錄片一等獎/1995年第三屆金橋獎之優秀攝影獎
《維修布達拉宮》/1991/攝影/1995年第三屆金橋獎
《西藏的故事》/1993/編導/ 國務院新聞辦外宣作品一等獎
《八廓南街16號》/1996/攝影/第11屆法國國際真實電影大獎(迄今為止中國紀錄片在國際影壇上獲得的最高獎項,現被美國現代藝術館永久收藏)
《天邊》/1996 /攝影/入選維也納國際電影節/日本山形國際電影節/第二屆韓國釜山電影節
《澳門歲月》/1997/電視紀錄片/攝影/第17屆中國電視金鷹獎最佳攝影獎
《解密1972》/2006/攝影/2007年四川電視節紀錄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