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米爾是我住在瓦拉那西(Varanasi)旅館里
的雜務工,月薪微薄卻承擔著從換燈泡、
打掃衛生到接送客人、預訂車票等一切雜活。他每天忙碌在旅社的各個角落,空閑時間總喜歡與我們聚在屋頂的陽臺上一起聊天。他說他的工作可以讓他有像我們一樣的朋友,了解除這個城市以外的故事。對中國,他沒什么印象,他分不清日本人、韓國人還是中國人,但他很喜歡中國人的面孔。我有朋友到這個城市需要阿米爾去接站,因為火車晚點他在車站一等就是6個小時,前幾天他也是在車站等了3個小時才接到我們,毫無怨言,將朋友的行李搬到房間后他只是呵呵地笑。我們離開瓦拉那西那天,早早退了房到火車站去候車。阿米爾后來還是趕來和我們道別,他說希望我們平安地在印度旅行,希望我們喜歡這個國家。
牙買加人是阿米爾的朋友,他在旅館的頂樓餐廳工作。他總是很自豪自己的偷渡經歷和牙買加人出身。他和我見到過的所有在樓頂吃飯的人都講述了他母親是印度人,父親是牙買加人。他和這里的房客說他沒有印度國籍,并讓他們保守秘密。我也是他秘密保守者的其中一員,每次見到我們他都很開心,說會精心為我們制作早餐,等早餐端上來才發現,那不過是兩片烤得過了火候的面包和一個攤雞蛋餅。牙買加人后來和我們學會了很多簡單易學的中國菜,他說這讓他很長見識。我問他,“你是印度人還是牙買加人”,他會很自豪地說我是印度人。沒過多久又可以聽到他和新來的房客說,“我其實是牙買加人偷渡來這里的”。

瓦拉那西沒法讓人不喜歡。當我這個自認為方向感很強從不迷路的人依然迷失在這里時,總會有熱心的印度人給你指路或是引領你走上一段。每次僅憑他們認真的表情和友善的笑容,我就足以放掉一切,聽他們的話,并跟他們走。
圍觀與被圍觀,在印度極為稀松平常,早在
數年前我就曾聽游歷過這里的朋友就此事
而夸夸其談。很多相關印度的旅游書籍中也都有過描述,不過大多都是以外國人心態有感而發。他們視此種行為奇怪而不可理解,有些人更斷言這是印度人因沒有見過太多外國人而好奇,就如同對中國上世紀80年代剛開放時圍觀老外的想像。其實印度一直是吸引東、西方游客的國家,人們對老外早已見怪不怪了。可他們還是喜歡圍觀你,看你在做些什么,說些什么,即使他們根本就聽不懂你在說什么,他們還是喜歡站在你旁邊看著你。我和同行的攝影師朋友被圍觀次數多了、久了,也不禁舉起相機噼里啪啦地拍下不少鏡頭。

一次圍觀發生在臨近巴基斯坦邊境沙城Jaisalmer Fort城堡。這里以吸引游人騎駱駝逛沙漠看日出而著名。Jaisalmer Fort城堡通體由金黃色的巖石構建而成,城堡大門處有一片空地是專門為鴿子設立的公共食堂,居住在城堡和附近市區的居民常常會來這里投放食物給鴿子。到達這里的第二天,我們信步在鴿子食堂附近拍照時,一只流浪狗躍入圍欄,嫻熟地叼起一只正在啄食的鴿子后逃逸。附近的一個年輕人見此情景大呼救命,他的聲音引起眾人對這只狗的圍追堵截,街邊賣水果、炸咖喱丸子、煮茶售賣的小販,都撇下手中生意參與其中,聲勢極為浩大。我也跟著后面奔跑,流浪狗被追得慌不擇路最后只好選擇放棄,將鴿子棄于水渠之中跳離開來觀望。人們呼啦一下將水渠圍住開始對著里面的鴿子指指點點,后來一個瘦小的年輕人將鴿子捧出來,大家又是對著鴿子議論一番,而且不停地用手指著不遠處觀望的流浪狗說著些什么。人群越聚越多,我在人群中間聽大家互相議論些什么,可是完全聽不懂。這時鴿子的腦袋已經歪向一邊,人們的議論聲因此更加激烈,并且夾雜著很多遺憾和嘆息之聲。
一番議論之后,我猜測大家是要散去了便抽身出來,發現流浪狗已然不知去向。年輕人捧著鴿子向圍欄走去,后面還跟了些人過去,其他人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我跟著年輕人,見他將鴿子放回圍欄的空地上,跟去的人與他一起嘴中念念有詞地說了些什么也就都散盡了,我猜他們是在為這只垂死的鴿子祈禱。后來回到旅社將此事講與朋友們聽,有人打趣道,該地幾乎是全民素食,可能狗也是素食,更何況它犯了殺戒,與印度教教規不符。

第二次圍觀是在火車站。當時是送一個朋友趕火車去泰姬陵的所在地阿格拉(Agra),途中因為堵車,比發車時間晚了十幾分鐘才到達車站,大廳里沒找到相關這列車的信息就徑直沖到了站臺上。見我們著急的樣子,有印度人圍上來,我們趕緊向圍上來的人詢問這趟火車在哪個站臺,是不是已經發車了。見到人們表現出的迷惘才知道他們聽不懂英語,這只是個開始。
圍觀的人一下子多起來,他們顯然很想幫助我們這兩個焦急的人。有人找來了會說英語的人,那人看了我們的車票說,這個車還沒有走,在四站臺。我們萬般感謝了他們的熱情幫助后背著行李跨過天橋奔向停靠列車的站臺,可到了后卻讓我們大跌眼鏡,站臺上停了一列運送貨物的貨車,明顯不是那趟發往Agra的列車。焦急的我們只好再次被圍觀,幸好一位穿黃色工作服的車站搬運工指明,這趟車就該停在一站臺,我們又背起行李跨過天橋返回起初的站臺。站臺上停著一列剛剛進站不久的火車,車身的長度讓我們頭痛,接下來的事情是尋找所在的車廂,人們總是很熱情地指點車廂所在的位置,這期間又一次讓我們南轅北轍地奔波了一次,終于找到后才發現這趟列車根本就不是前往阿格拉的。

我們安下神來返回車站大廳,找到了大廳角落里的旅游局辦公室詢問,幾個穿著西裝舉止紳士的工作人員笑著安慰我們不用著急,火車晚點了還沒有來,并示意我們可以坐在辦公室旁邊的地板上等待,火車到的時候會通知我們。終于放下心來,走出辦公室發現旁邊的地板上坐滿了趕火車的外國游客,大家見我們滿頭大汗不禁都笑了起來。
第三次圍觀仍是在火車站。幾天后我和三個朋友從瓦拉那西趕火車去一個邊境城市。那天我們早早來到車站,火車還是晚點一個多小時。在長長的站臺上等待火車到來時,我的一個朋友饒有興趣地侃侃而談,他的聲音引來不少印度人的圍觀,他們直直地看著我的朋友,沒有任何表情,我曾稱這種眼神是沒有希望的眼神。我的朋友講到高潮處哈哈大笑,圍觀的印度人也跟著笑,只是沒有出聲而已,我莫名地鉆出人群在長長的站臺上徘徊,發現擠滿了人的站臺上其實異常安靜,無論什么樣的人都有秩序或坐或站地在那里等待。被圍觀的朋友后來戲稱印度人的這種圍觀是參與精神很強,對什么事情都比較感興趣。

冬日里清晨微冷的潮濕空氣逐漸散去時,
陽光開始從掛著零星葉片的樹木枝杈
間撒向Paharganj街區(新德里火車站對面的背包客集中區)的道路上。制作優酪乳的小鋪前排著長長的隊伍,幾個小孩子手里提著裝滿牛奶的罐子排在隊伍后面,等待用自家的牛奶換回些盧比或是奶制品。在距離這些小孩子不遠處是幾堆還未熄滅的篝火,三兩個人男人圍著那火堆攝取著剩下不多的余溫。城市清潔工與牛只出現在街道的正中間,清潔工的掃把劃出丈高煙幕,載客的三輪車突然從煙幕中鉆出,上面坐著睡眼惺忪趕去學校的孩子。
這段長鏡頭般的舊馬德里街景片斷,常在記憶中播放,并再次引領著我進入這個似曾相識的國度,她離我們那么近,中間只相隔著一條帶雪的連山。可她卻又離我們那么遙遠,因為無論從哪種渠道,除去那些已然矗立千百年的建筑物和殘缺的歷史外,你都很難獲知對這里更準確的描述。這一刻我依然清楚,即將經歷的一切都只是自己對這個國家的主觀看待。


在印度街頭,見你挎著相機總會有印度小孩子擁上來要求拍照,這樣的場景和我在西藏工作時有著極為類似的感覺。小孩子大都單純,有時候只是看到你按了快門后就滿足地走開,有時候會跑過來要求看看你剛拍完的他的樣子。要你給錢的是極少數,通常給的話也只是一兩個盧比,夠他們買糖吃就可以了。他們總是快樂地出現在街道、巷子里的每個角落,然后快樂地鉆進你的鏡頭,又快樂地消失掉。
回到北京后,我和攝影師朋友一起觀看照片中的印度人,尤其在那些沒有希望的眼神中停留最久。朋友后來感嘆,印度人的眼神哪里是沒有希望,分明是一種淡定和自信。他們看你時很坦然,既不好奇也不靦腆,就是那么看著你。我很高興,這就是我對印度以及印度人的最初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