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山之下的荒山野徑邊,當余秋雨突然發現那一抔長滿雜草的土堆前竟豎著“駱賓王之墓”的石碑時,他大吃了一驚。孤山之上,綠樹繁陰。當漫步在幽靜的石砌小徑上,突然發現一個古墓前的碑上竟然有“王朝云”三個字時,我也是大吃一驚。
孤山不高,似不足百米,整座山都籠罩在綠樹之中。墓在山間,乍一看,墓為山,山是墓,方知墓之主人早已與山融為一體,化為山上的花草樹木,化作西湖的精靈神氣,與山水共長。
灰白的墓欄如抱狀,似雙手合十,似在輕輕地祈禱著什么。墓正前的那一方碑,正中寫著“蘇文忠公侍妾王氏朝云之墓”,上首書“宋紹圣三年丙子歲”,下首書“清嘉慶六年伊秉綬重修”。秉綬隸書獨步斯世,大氣而不乏柔媚,似是墓中主人依稀再現。
墓左手邊有東坡親撰的墓志銘:“東坡先生侍妾曰朝云,字子霞,姓王氏,錢塘人。敏而好義,事先生二十有三年,忠敬如一。紹圣三年七月壬辰,卒于惠州,年三十四。八月庚申葬之豐湖之上,棲禪寺之東南。生子遁,未期而夭。蓋常從比丘尼義沖學佛法,亦粗識大意。且死,誦《金剛經》四句偈以絕。銘曰:浮屠是瞻,伽藍是依。如汝宿心,惟佛之歸。”
“事先生二十有三年,忠敬如一”,平樸的言語中抑制著先生的多少悲痛欲絕?隨先生顛簸流離,本也想伴君仗劍走天涯,一蓑煙雨任平生。但是,當先生又要遠走儋州之時,朝云,竟再也移不動你那疲憊的雙腿,而是輕輕地躺在先生懷里,留給先生一縷永遠難以忘懷的遺憾,讓他去忍受天下最大的孤獨與落寞。
不由地想起你的身世,想起那四個字:情天恨海。
年僅12歲,美麗、聰慧、善解人意的你被先生從青樓里帶出,入蘇家做侍女。18歲時,正是先生多災多難之際,你成為先生之妾。后來王夫人去世,你則成了先生唯一的寄托與依戀。先生年近花甲之時被貶惠州,眼看運勢轉下,難得再有起復之望,身邊眾多的侍兒姬妾都陸續散去,只有你始終如一,隨先生遠赴瘴地,撫慰先生心靈。
其情如天。
江南女子,溫婉賢淑,既遇先生,實乃才子佳人。不料命運多舛,令人唏噓。杭州惠州,人間天堂到荒蕪之地;西湖同名,相差何止天壤!曾生一子,東坡愛之,哪知他不到一歲而夭折。你痛不欲生,轉而皈依佛門,想從中經營心靈的天堂。你天生聰慧,早料先生命運坎坷,只能暗中禱告,以祈先生平安。有時觸景傷懷,情不能自已。
記得《林下詞談》的故事。先生在惠州時與你閑坐。時落木蕭蕭,凄然有悲秋之意。先生命你把大白,唱“花褪殘紅”。你歌喉將囀,淚滿衣襟。先生詰其故。你說:“奴不能歌,是‘枝上柳絮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也。”先生遂罷。你不久抱疾而終,而先生終生不聽此詞。
想起你彌留之際,雙目微閉,口中喃喃:“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霞亦如電,應作如是觀。”于是,后人便送給你一聯:“如夢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電;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于是,后人便在你的長眠之處,筑一小亭,名曰“六如亭”。
據說亭柱上曾鐫有一聯,乃東坡手書。聯曰:
不合時宜,惟有朝云能識我;
獨彈古調,每逢暮雨倍思卿。
又馬上想起那個有名的故事。“東坡一日退朝,捫腹徐行,顧謂侍兒曰:‘汝輩且道是中有何物?’朝云乃曰:‘學士一肚皮不入時宜。’”朝云識我,先生思卿。卿卿我我,刻骨銘心。遺憾的是,當年的六如亭早已不見,先生手書也蕩然無存。現在所見之亭乃今人重建,其上也有一聯:
從南海來時,經卷藥爐,百尺江樓飛柳絮。
自東坡去后,夜燈仙塔,一亭湖月冷梅花。
朝云死后,蘇東坡將她葬在惠州西湖孤山南麓棲禪寺大圣塔下的松林之中,并在山上建塔、筑堤、植梅,試圖用這些熟悉的景物喚回那已遠逝的時日。然而,佳人已杳,真是“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期年之后,這位老人也將告別生活了九百四十天的惠州,走上遠赴天涯的路。他只能把自己最大的痛苦輕輕地放在西湖上,化作那如夢般的孤山。
其恨如海。
再看墓后的山上,十數棵入圍的蒼松挺立,似在風中嗚咽,又似不屈地遙望南天。
不由得想起一首詩:
六如亭畔古墳旁,
風雨瀟瀟吊麗娘。
一自仙嬌埋骨后,
孤山千古土生香。
我輕輕地念著:孤山千古土生香……
(作者單位:惠州市第一中學南湖校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