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是我成長的年代,父親和我從未對任何事情看法一致,雖然他對我的成就引以為傲,但我所選擇的道路是他無法了解的,他幾乎每天都要問品德高尚的媽媽:“為什么他總是用最困難的方法來學習事情?”
現代生活最大的悲劇之一是:我們從不曾真正感謝那些深愛我們、教導我們,并竭盡所能撫養、栽培我們的人,我們總是太忙碌,沒有時間可以向他們表達我們的感情,到最后我們想說聲謝謝時,通常都已經太遲了。稍微給我一點安慰的是,在這方面我并不是惟一的例子。
我從未完全理解父親所為我立下的典范影響有多深遠,最近他去世了,我開始仔細思考他對家人所貢獻的一切,以及他在八十二年的人生中所堅守的原則。
爸爸是個藍領階層的工人,他依照藍圖來制作機器,他有一種能將無用之物轉變為實用物品的天賦。有一次他用一塊破木頭和一個金屬垃圾筒為我做成一臺小賽車,我用它贏得了鎮上最高難度跑道的賽車比賽冠軍,成為附近所有小孩嫉妒的對象。我們教堂里的托兒所和幼稚園里的玩具都是他做的,有些已經有五十年的歷史,而他修復東西的功夫在我們家的每個角落展露無遺。
父親有非常強的職業道德觀,在工作四十一年后,他從機械店退休,但只是從有薪職位退下而已,在他的身體情況惡化到令他不得不待在家里之前,他在地區醫院里擔任義工的時間超過一萬八千小時。這個紀錄大概永遠不會有人能打破。他總自豪地穿著粉紅色的義工背心,上面別著許多服務胸針,自稱是“粉紅女郎”。父親的同情心和他的好個性讓他受到數千病人和病患家屬們的喜愛。
人們也稱他為“風先生”,一方面出于親昵,一方面也因為他非常地風趣幽默。有天早上他在天亮之前到了醫院(爸爸是個習慣早起的人),停好他的林肯車之后,他開始拖著有點關節炎的腳走向醫院,那里有個安全警衛對他喊:
“嘿,風先生,你的車燈沒關。”
爸爸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下,然后把一只手指放在鼻子旁,并用它直指著車子,車子就像接到命令一樣,車燈馬上就熄了。
爸爸淘氣地對警衛笑一笑:“謝謝你。”他向他說。
我哥哥和我經常懷疑,爸爸到底試過幾次這樣設定車燈,才等到警衛那天早上的這個反應。
有次圣誕節,爸爸知道一位女士一直守在陷入昏睡的重病的先生旁,她已經在那里好幾天。在醫院管理室的一次相當激烈的討論之后,他終于安排這位女士在一個空房里休息幾小時,并好好洗個澡。
當他回來享用圣誕晚餐時,他告訴母親今天他剛送出一生中最不尋常的禮物。
媽媽看到他頑皮的微笑,就陪著他演戲:“是什么,法蘭克?”
他深吸了一口氣:“我剛為一位女士洗了個澡,然后把她送上床。”
第二天他到醫院時頭上有個腫塊。在忍受了大家好奇眼光的糾纏之后,他終于勉強解釋了一下:“我家的棍子……我太太……反正那是我的事啦。”
對于一個在經濟大衰退時期,口袋里只有十分錢就跳上貨運火車追尋新生活,而且后來只念過一年大學的人來說,我父親不僅博覽群書,而且也頗有哲學家的味道。他總是告訴我:“兒子啊,你大概可以擁有你這輩子希望得到的任何東西,但不是所有東西。”他也說:“面臨逆境時,絕不可放棄,也不可讓步。”他不只是信服這些道理而已,他身體力行,即便是在他的身體開始走下坡時也一樣。他當時飽受嚴重關節炎和石棉沉滯病的折磨(由于肺部吸入太多石棉而造成的疾病),他仍然為無數的人帶來溫暖、幽默和精神上的支持。
晚年他和母親搬進一家退休中心的照護公寓,在他的葬禮上,我聽說他加入了那里的讀詩社。我非常驚訝地發現他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站在大家面前,朗誦他在六十五年前所背的詩,我很確定隆法洛的《保羅·瑞佛利的旅行》是其中之一,因為我們小時候他經常念給我們聽。
在父親給我的建議里,或許對我最有意義的是這一句 —— 每過一年它的道理都得到更佳的印證——“兒子,你想知道的任何事情都在某一本書里面,所以,繼續讀書吧!”爸,你說的真是再正確不過,我相信你不會介意我自己也寫了幾本。當我完成第四本小說時,我知道爸爸正從天上朝著我微笑。
我爸爸在一個周五去世,我們在星期天為他舉行了葬禮。我們只在星期六的一份報紙上刊登了訃聞,但參加葬禮的人數超過三百。當我接待來賓們時,我不斷地問前來參加的醫院員工和義工:“還有誰在醫院里?你們幾乎全部都來了!”
在他去世前幾天,這位充滿智慧的虔誠老人告訴他結婚六十多年的太太:“你一向為我準備了一個很棒的家,這次我要先離開,為你準備一個好地方。”
雖然爸爸和我直到后來的日子里才比較親密,這是件我現在感到非常遺憾的事,但我知道他看到自己的兩個頑皮孩子長大成負責的成人,且養育出好的下一代,這讓他覺得能夠安心地離世,這也是他在去世前不久親口告訴我的。
爸,謝謝你。
·鄭惠丹譯·
(選自臺灣《生命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