職業,似乎是一種模具,把從事某種行業的人,塑造成某種特定的嘴臉,每一行當似乎都有那一行的形和格。比如師爺大多尖嘴猴腮,文人面有菜色,商人肥頭腆肚,貨車司機熊腰虎背,撈女狐眼媚行,媒婆八婆往往唇上有顆大粒痣……相由心生,內地的一些電影戲劇經常被批評為臉譜化、概念化,其實有點冤枉。
慧仁大師一眼看上去滿臉都寫著“佛”字,絕對是吃阿彌陀佛飯的人。他生得天庭飽滿,地角方圓,兩耳雖不垂肩,但說夸張點耳珠兩團肉切下來可以炒成一小碟。大師下肢癱瘓,坐在輪椅上,雙手自然是過膝的了。是為宅心仁厚之福相也。
第一次見到大師,非常偶然。去年夏天,我參加香港的一個旅行團到中州E市游覽,沒興趣逛街看人頭買假貨,就與幾個團友開小差,覓個僻靜去處,懵查查竟摸到一座山頭,意外地發現山上有座古寺。古寺很小,名氣也不大,風景卻絕佳,綠蔭匝地,花香襲人,清幽得像藍色的夢境。空氣中的負離子含量特高,爬一道坡,等于洗一次肺,吐納盡是樹木花草的氣息。院子里開滿了一蓬蓬碩大的繡球花,還有姹紫嫣紅的杜鵑花,靜靜地恣情漫放。古寺呈狹長形,很深。青石板鋪就的臺階,很陡,分三段,每段總有一二百級,層層疊疊向后山伸延。廟的制高點是大雄寶殿,雕梁畫棟,金碧輝煌,殿后是玉屏山,石質如脂,不雪而白。玉山金殿,交相映襯,冷暖兩色,把古寺裝點得圣潔莊嚴。目睹此景,不由得叫人暗暗喝起彩來。流連之際,有人提醒是歸隊的時候了,于是漫步下山。走到山門,卻見院側一堵矮墻前,有一大和尚坐在輪椅上監督泥水匠修葺院墻。一團友將“傻瓜機”遞給我說,他過去跟大師合個影。說罷徑自朝大師走去,剛接近,不料卻被侍立兩旁的僧人發現,二話沒說,抬起輪椅飛奔而去。
古寺石階既陡且長,兩名僧人抬著輪椅和二百多斤重的胖和尚,卻健步如飛,如履平地,黑褂揚起如鳥翼,一二百級石階倏忽掠過,轉眼間已不見蹤影,眾人無不看得目瞪口呆。這也許就是武俠小說里的輕功吧,今日得以親眼目睹,不禁嘖嘖稱奇。
大和尚是誰?他為什么是癱的,又為什么見到我們要跑?大家眼里都升起一團霧,面面相覷。
返港后,我老惦著這件事,很想解開這道謎。事有湊巧,半個月后我又到E市公干,決定抽空舊地重游。我截了一部的士直奔古寺。路上與司機拉呱,我問大和尚叫什么名。他說佛號慧仁,俗名魏富貴。我聽了噗嗤笑出聲來,這名字夠俗的了,遁入空門,恐怕這輩子“為”不了富貴了。司機說你今天趕上趟了,大師今天升方丈,寺廟為他舉行盛大的慶祝儀式。我好奇地問,大師為什么下肢癱了。司機說他小時頑皮爬到樹上掏鳥蛋,不小心摔下來就癱了。后來他母親把他背到山上一個山洞藏身,過了幾年聽說他遇仙得道,下山就當了寺廟的住持。我問他怎么得道的?遇仙,是遇到呂洞賓還是遇到何仙姑?司機說具體不大清楚,但是他可神了,能知過去未來,國內海外許多高官富商慕名而來想見他,但多數碰了門釘。說這話時司機一臉虔誠,語調都有點發顫。我也肅然起敬,不敢再問七問八的瞎扯淡。
古寺其實離市區不遠,二十多分鐘車程已抵廟門,付過車資便徑自入廟。來到后山大雄寶殿前,我被眼前的場面震懾住了。但見人山人海,鼓樂鐘磬喧天,僧眾列隊肅立。大師身披紅黃袍袈裟,端坐法壇,接受善信的頂禮膜拜。儀式完畢,大師登壇講經說法,眾人席地而坐,屏息聆聽。如今傳道也現代化了,大師的聲音透過麥克風彌漫在空氣中,可惜擴音效果不好,嗡嗡噥噥,不知所云為何,但我仍被莊嚴肅穆的氣氛所感染,伸長脖子注視著大師翕動的嘴唇。
正聽得云里霧里,忽見一身著淺藍色西裝的三十多歲男子,從人群中跪出,撲通一聲跪在大師面前磕了三個響頭,轉身便走。這突如其來的事件,令會場有點騷動。惟有大師定力十足,紋絲不動地繼續講經。過不多久,有一僧人飛奔報信,說那穿西裝的青年,站在殿后玉屏山的峭壁上,準備跳崖自殺。大師一聽急命僧徒抬他到懸崖前。信眾也擁到山下。但見那男子站在崖頂,腳下土塊簌簌落下,險象環生。大師朝上喊話叫那青年下來,有話慢慢說。但他硬是不聽,痛哭失聲地吼:我被人騙了三千萬,徹底破產了,完蛋了,現在走投無路,萬念俱灰,惟有一死了之。大師問你是哪里人?怎么被騙的?那人說我是香港人,做生意被合伙的朋友騙了。大師說:年輕人,錢是身外物,命沒有了錢又有什么用呢?“是啊!”眾人低聲附和。那人捂著耳朵嚷,我不聽,不聽,你不要再說了,錢沒有了命又有什么用?大師見苦勸無效,便命僧徒抬著他攀上懸崖來到那人面前,說,要死我陪你一起死,如果你跳下去,我就叫徒弟把我也推下去!那人聞言大驚失色,跪在輪椅前說,大師你怎么可以死呢?大師說,我怎么不能死?你有手有腳大好青年,我下肢癱瘓是個廢人,該死的是我啊!再說,今天是我升方丈的大日子,我們出家人以普渡眾生為己任,你選了這日子跪到我家門口自殺,我不能救你又何以渡眾生?又有什么資格當方丈?不如死了算了!說罷叫僧徒用繩索將自己的手和青年人捆在一起。語畢閉目待斃,視死如歸。僧徒見狀紛紛跪下,凄切地喊著:師父、師父……眾善信也都如砍倒的麥秸桿齊刷刷地匍匐在地。這個悲壯的場面,令那青年淚如雨下,泣不成聲,他哀求道:大師,你不能死,我跟你下山,跟你下山……大師這才張開眼皮,掃視眾人,豎掌胸前,道聲:阿彌陀佛。突然有人嚷道:大師是活佛,活佛啊!眾人應和,又都黑壓壓跪在山腳下,朝大師磕頭。
這是多么驚險感人的一幕啊!眾人離去后,我仍然心潮難平,激動不已。獨自在寺廟的大院徘徊,盼望能撞見大師,希冀能跟他合個影。我要把今天見到的事,活佛慈悲救人的情境,深深地珍藏在記憶中。
金烏西墜,晚霞滿天,籠罩在夕陽余暉里的古寺,更顯得圣潔無垢。我仍在古寺流連。正信步閑庭,忽聽大殿側邊的凈舍傳來嘈吵之聲。循聲穿過葫蘆門,見是方丈室,赫然瞥見大廳里吵架的人是大師和那跳崖的青年。只見那青年跳著腳,指天戳地,粗著喉嚨在罵:你現在是活佛了,狗屁!沒有我幫你做戲你成得了活佛?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剛才發生的事是在做戲?我呆若木雞,瞪大了眼睛,看見那年輕人把一沓鈔票摔在地上:這點錢我不要了,給你買棺材。罵完年輕人沖了出來,差點把我撞倒。接著兩個大塊頭僧人追出,大聲向我喝叱:還不走,找打呀!我這才回過神來,跟著那跳崖的演員朝山下狂奔……
(選自香港《香港文學》)
插圖/蔡志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