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上凸顯光影的最后一抹白,林泛放下畫筆,以手勢示意他的裸體模特兒Jen可以收工了。
他點起根煙,走向音響,放下一張能讓他感覺重返人間的CD——Louis Armstrong的爵士樂曲。
當一陣香奈兒五號的香氣在他身后游離時,他迅速轉身以犀利的眼神制止Jen將她那涂滿暗紅色指甲油的手放在他身上。
“為什么你對人總是那么冷淡?”Jen心不甘情不愿地收手,順便拉攏罩在身上的晨褸,稍稍遮掩她那一覽無遺的身體。
“為什么你們女人總是貪得無厭?”他亦真亦假地嘲弄,順便從抽屜里拿出一疊鈔票?!斑@是你當模特兒的鐘點費,而我,卻不是你應得的。”他微笑。
那笑容像天使,或許女人就是無力抗拒他這樣的笑。
“她們說你是男同志,可是我實在不相信……”
“相信你愿意相信的吧!”他把她推往更衣室的方向,絕決地說:“你的工作已經可以告一段落了。阿國說,下次一個叫Leei的女士會過來?!?/p>
阿國勉強稱得上是她們這群藝術裸體模特兒的經紀人,至于那個叫“蕾”的女人和林泛倒是堪稱絕配。
“林泛,我覺得阿國讓Leei來做你下一幅畫的模特兒倒是挺恰當的?!盝en突然現出詭異的笑容。
林泛也沒有特別在意。有的女人總是惟恐天下不亂?!霸趺凑f?”他吐出一個煙圈,顯得漫不經心。
“很明顯的,你對女人缺乏‘性趣’,巧合的是,Leei對男人也興趣缺缺,她守身如玉?!?/p>
“是嗎?”對于他人隱私,他也興趣缺乏。
“應該是的,人家都猜她是個女同志?!盝en亮起了眼睛,“不過奇怪的是,她有一個兒子?!?/p>
“這年頭奇怪的事情的確不少。”丟下這句話,他轉身注視著放在一個陶制結晶釉淺盤里的幾顆玻璃珠,不再多說一句話地陷入沉思。
對林泛的愛理不理,Jen感覺十分無趣,只當他是藝術家,難免有藝術家特殊的性格和怪癖。
Jen帶上門離開的聲音響過片刻之后,林泛卻起身,走到一幅被白布遮蓋的小號油畫布前。他抓開白布,油畫上如花蕾般鮮嫩的年輕女孩,正望著手中那幾顆折射出晶瑩光彩的玻璃珠微笑,笑容空靈如夢。
林泛手撫著畫中如夢的臉龐,低語:“你了解的,對不對?我和其他人不同的地方,是我曾經走失了一顆玻璃珠,一顆我最愛……最愛的玻璃珠。”
誰沒有已經揚升或沉淪的夢想?
成為單純晃蕩在顏料與畫布中的夢游者,是林泛已然攀升的夢想。從歐美到臺灣,人們肯定他的作品,講俗氣一點,也愿意花大把大把的鈔票收藏他的畫作。
而殷蕾如,卻是他沉淀了十余年的夢。
高三上學期的那個深秋,楓似火焰,燃遍整個奧萬大。他們一群瀕臨聯考卻青春浮動的孩子,為楓色楓香所誘,組成賞楓隊伍,如飛蛾撲火般冶艷的奧萬大。
林泛是混世魔王型的人物,他那狷狂、滿不在乎的慘綠勁道,一直搖曳著校園里許多女生的寂寞芳心,但與他鄰班的殷蕾如卻是頭一個讓他定下游離目光的女孩。
在奧萬大的那個黃昏,一陣奇異的驟雨剛過,天空渲染著紅橙與靛藍,殷蕾如在營地旁晾衣的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
也不是說林泛沒有見過別人晾衣服,而是她晾衣的方式太特殊。收集了隊上所有人的濕襯衫,她利用A左衣袖和B右衣袖打平結,B左衣袖與C右衣袖打平結……就這樣連結成衣串,再將最兩端的衣袖扯直,緊系在細枝椏上。風起時,衣串成了一排迎風而飄搖的萬國旗。而她的臉龐正迎風而蘊藉,散發出一種優雅到近乎難以言喻的迷離。
“你晾衣服的方式好奇怪!”他悄悄靠近,輕輕出聲,像怕驚動美麗野兔的農夫。
但殷蕾如卻一點也沒有被驚動的模樣。“哪里奇怪?”她十分禮貌地反問。
林泛笑著?!巴ǔ#藗兌紩霉ぞ撸缰窀突蚶K子之類?!?/p>
她也笑了?!罢l規定晾衣服必須有一定的方式?就像許多事情的發生,并沒有一定的道理可循。”
是的,就像他們愛情的發生,也沒有所謂的道理可循。就因為她那太過云淡風清,沒有道理的道理,破解了他孤寂的符咒。奧萬大那夜,對著滿天明亮的星斗,他輕易地對她開放了內心世界,他的所思所
想、他的堅強與脆弱。
同樣地,殷蕾如也是個天真爛漫的女生,她沒有嘲笑他想當藝術家是種不切實際的幻想,她甚至積極地鼓勵他。
她獻給他初吻的那天,是他們高三下學期接近畢業的某一天。天正落著滂沱大雨,林泛撐著黑傘踩著遲滯的步履,徐徐步行于距校園還有一段距離的小巷內。有一個撐著碎花雨傘、疾步行走的纖細人影與他擦身而過。像認出他的身影,她緩下腳步等他。
“快點,林泛,上課要遲到了!”她朝他伸出一只手。
林泛的手與她交握,隨著她輕盈的步履飛奔在雨中,直到他的腳產生劇痛。
“轉兩個彎就到了,林泛,加油?!甭犚娚险n的預備鐘,她鼓勵他?!翱炫埽蝗灰挥涍t到了?!?/p>
“你先走啦,我真的跑不動了?!彼兄飪热思业膲?,強忍疼痛地咧嘴微笑?!白蛱齑蚯蚺さ侥_踝,腫了個大包——”
她驚呼,低下身子拉高他的褲管,他那面龜般腫脹的腳踝令她心生愧疚?!罢媸堑?,你怎么不早說,還由著我拉你跑。”
“沒關系,稍微有點痛而已,你先走,免得遲到。”遲到,對林泛而言是家常便飯,但她一向是學校的乖乖牌,遲到對她而言不只是件新鮮事,還是件大事。
只見她猶豫著,之后毅然甩頭。“我等你,我們慢慢走。”她拉正他的褲管,慢慢起身。
蕾如果然如他想象的——在寧靜的外表下,有顆堅強的心。他凝視她的眼,并試探性地,以高大結實卻溫暖的男性身軀將她釘向濕漉的墻?!澳阍敢獾任乙惠呑訂?”他的呼吸撫觸她的太陽穴,他的語氣輕柔語意卻強烈!
起初,林泛看她的表情近乎羞怯,但稍后她和他互鎖的眼里那股野性的光輝催眠了他。“你呢?愿意一輩子牽著我走嗎?”她反問,挑戰寫滿她細膩的臉部肌理。
沖動令他彎下身來,將自己的嘴貼向她的。他們的吻最初是試驗性的,但她與他契合的唇和著奔騰的雨的旋律,激化了他們的吻。傘外的世界,因此而模糊了起來。
或許是因為他們只顧著親吻而忘了給予彼此承諾,他們在校外滂沱雨勢中接吻的消息曝光了。不只訓導處特別“關愛”了他們幾回,連殷蕾如那看來極有教養的父母也威脅著他不準再靠近她,他們堅決地認定出自問題家庭的他只會帶壞殷蕾如。反正,他早已經習慣被貼上“有問題”的標簽。
然而,就算腹背受敵,林泛和殷蕾如還是沒有放棄彼此。在校園里偶遇,他們隔空交會的眼神,傾訴的是脈脈思念。仰賴最信任的朋友傳遞的書信,里頭是綿密的愛戀。他們甚至悄悄約定,在盡可能的范圍內考上最接近彼此的兩座大學。
鳳凰花紅彤彤綻開的那個季節,他僥幸地領到畢業證書。炎炎的考期一過,他又幸運地被錄取北部X大美術系,和殷蕾如就讀的外文系,僅有幾站公車之隔。
愛情終于在另一個秋天盛放。
林泛安頓好自己住處的那一天,殷蕾如避過受她父母之托、對她監視特別嚴厲的舍監,來到林泛的蝸居。
“好亂!”他朝她吐吐舌頭。
“像藝術家的房間?!彼龓退捌饚妆旧⒅玫臅?,邊幽默地置評。
“別管那些書,來,我讓你看一些我珍藏的東西?!彼f給她一個小皮袋,緊張閃過他的雙眼,像陽光映射冬日深潭般地不可抗拒。
她雖困惑,但仍打開沉甸甸的小皮袋,里頭是一些晶耀絢爛卻十分普通的玻璃珠。
“我老爸留給我的惟一的紀念品。”不待殷蕾如追問,他便開始娓娓談及他因病謝世的父親,以及迫不及待改嫁的母親。
“在我的心目中,我愛的人就像我珍藏的這幾顆玻璃珠。我不怪我媽現實地撇下我,去嫁給比我老爸優秀好幾倍的男人。她是一顆高貴的珍珠,需要華麗的彩盤來烘托。當初,她之所以嫁給我老爸,純粹是因為誤認他的光華足以與她匹配,但我老爸真的只是一顆玻璃珠,一顆只能璀璨在我心里,卻已經永遠走失的玻璃珠。而我現在有一種擔心,我發覺你的珍貴不輸我的母親,我擔心你不是一顆玻璃珠,而是我無法與之匹配的珍珠。”他坦白陳述,語調理性得很,臉色卻略嫌蒼白。
她先是沉默,接著含意深遠地回答:“你匹配得起任何珍珠。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是 —— 我愿意成為你一生珍藏的一顆玻璃珠。永遠!”
她慷慨的說法,令林泛對她的看法變得更深刻、更溫暖。他將帶有沉重熱力的眼神轉向她。“說定了,我便再也不讓你脫出我的手掌心,永遠!”
這段話懸在他倆之間,如符咒、如誓言。
那夜,林泛曾盡力壓抑心里戰栗的原始熱情,但當她帶著溫柔、虔誠和快樂,那像撫弄琴弦般的熱情撫過他棱角分明的下顎時,他呈饑餓狀態的感官再也受不住了,殷蕾如撲鼻的女性芬芳和柔柔長長的秀發都令他不自覺地迷醉,她喚醒了他屬于男性的欲望和本能。
那夜,在女歌手高亢悠揚的一曲《文森特·梵高》之中,他用充滿熱力的自己覆蓋住她顫抖的皎潔身軀,終至填滿她,堅定地讓她成為他的女人。
直到現在,他都還記得那一小段歌詞:
Starry,starry night
Flamingfloudsthat brightly blaze
Swirling clouds in violet haze
Reflect in Vincent's eyes ofchina blue……
以及殷蕾如那雙突然放大,在激情的迷霧里頭燃燒著痛苦與愉悅的美麗瞳孔。
如果要問,為什么殷蕾如會像另一顆玻璃珠從他的生命里突然走失,林泛也很難說出個所以然。
他大三那年的上學期,系上出現了一位十分欣賞他繪畫才華的女客座教授 —— 來自德國的凱瑟琳。
經過半學年的觀察,凱瑟琳覺得他是可造之材,于是她發揮出女強人本色,排除萬難幫他爭取到免服兵役的特許以及德國某知名藝術學院的獎學金。
林泛當時徘徊在兩難之間。他一方面認為這機會是千載難逢,若不好好把握便難再有機會;另一方面又放心不下幾乎處于同居狀態的殷蕾如。
矛盾之中,他卻突然察覺殷蕾如態度上的轉變。一開始,她懷疑凱瑟琳老師覬覦他的年輕灑脫;接下來她抱怨他太過忽略她,她簡直比不上他的一支畫筆。她先是無理取鬧,接著放蕩度日,甚至和他以外的男人勾肩搭背地約會。
殷蕾如行為上的全盤改變令他心亂如麻,她幾乎不再是他認識的殷蕾如。那時,他手邊畫著的一張圖,重點人物就是殷蕾如——那個年輕、鮮嫩得猶如淺色花蕾的殷蕾如。
原本,那幅畫要定名為“珍藏的玻璃珠”;原本,他打算在她下個生日時送給她當生日禮物,沒想到他剛開口和她商量赴德國進修的計劃,她便要求分手。而那幅畫也一直沒有送到殷蕾如手中。林泛后來把它改名為《走失的玻璃珠》。
殷蕾如的確走失了!走失于茫茫人海中。
林泛赴德專攻西洋美術的最初幾年,也曾經請臺灣的同學輾轉打聽,但聽說殷蕾如在他隨凱瑟琳老師赴德國之后便休學了,從那以后,再也沒有人聽過她的消息。
林泛學成歸臺的那一年,他二十八歲,再次托人打聽殷蕾如的下落,但聽說連她的家人都和她斷了音訊。
之后五年,他在歐洲各處一邊寫生,一邊云游,倒也瀟灑自由,但心中保存的那股遺憾,仍難以消弭。
基本上,林泛同意人不該因為活在過去而忽略現在,但他卻極為信仰柏拉圖的一段話—— 一切人都有生殖力,身體的和心靈的生殖力。到了一定的年齡,人們本性中就起了一種迫不及待的欲望,想生殖,但它不能在不相調和的事物中實現……所以美就是主宰生命的命定神。凡是有生殖能力的人一旦遇到一個美的對象,就馬上感覺歡欣、興奮、煥發,就憑它孕育生殖;但如果遇到丑的對象,他會興味索然,蜷身退避,不肯生殖,寧可忍痛懷著沉重的種子……
不肯和Jen或其他女人隨意來上一段情,并不是因為她們形體的不夠美好,而是因為心靈上不能協調。
三十三歲的現在,他三度踏上這片睽違已久的土地,為的是搜羅一系列東方女性的美與優雅?;嘏_一個半月間,他完成了兩幅人體水彩畫。
從過往的回想中還魂之后,林泛的首要任務便是看看這位名叫“Leei”的模特兒能給他帶來什么樣的創作靈感。
推開畫室的門,他便聞到一股似曾相識、教人產生恍惚的味道。風從另一扇被打開的窗戶拂進來,一個長發及腰、體態纖瘦的女子背著他立在門邊,她雕像般的寧靜姿態正凝定在窗框旁邊那幅《走失的玻璃珠》上。
像有絲線牽引,也或許是她聽見了聲音,她輕輕掉頭 —— 令人錯愕 —— 那景象好比兩幅以同一個人為主題的畫擺放一起,差別在于一幅虛幻地裝裱在畫框里,一幅真實地立在窗框邊。
“殷蕾如!”林泛震驚地低喊,熟悉的感情在胸口膨脹成巖石。
但她冷淡的眼神如鐳射,瞬間摧毀巖石?!霸谀銈冞@些藝術家的面前,我叫‘Leei’!”
縱使自己身為藝術工作者,他還是無法相信殷蕾如會走入這一行。“你是裸體模特兒?為什么……”
“原因有幾個,但最重要的是,為了生活。”她似乎不想多談自己,“恭喜你,成了名畫家,你真的畫得很好。”她看著那幅以她為題的畫,眼中首次泛起了感情。
“全靠凱瑟琳老師的栽培!”林泛由衷地說。
提到“凱瑟琳”三個宇,殷蕾如的眼神奇怪地一黯,眼底的感情就如退潮的海水般退去?!澳愕膭P瑟琳老師的確慧眼獨具。不過就算你是一位偉大的藝術家,也不該浪費時間和金錢。我來,是要算鐘點費的?!?/p>
她把自己說得完全像個拜金女郎。林泛突然有些厭煩,厭煩她的改變?!案率以谀沁??!彼甘舅缓箪o下心來準備畫布、顏料,順便告訴自己有時候失而復得就會缺乏美感,好比碎裂的鏡面,怎么修補都有瑕疵。
其實話說回來,這么多年他對她有意無意的尋覓,想獲得的似乎也不盡然是兩人的“結果”,而是想找到一種藥方,一種能治好對“記憶”長期抱病的藥方。
乍見殷蕾如,那樣的沖擊或許就是最好的藥方。她以前給他的那種既深刻又溫暖的感受全消失了,現在的殷蕾如,淡漠到近乎無情。
是什么促使她的改變?每次,當他看著她那比少女時代蒼白、瘦削的肉體,以及那雙冷靜幽遠、好像已經去了無人能跟隨的地方的眼睛,他就有股想放下畫筆,將她搖撼到回歸正常溫度的沖動。
不過她豐滿的嘴唇偶爾抿起的悲苦線條,總是令他不經意地窺見她正以冷漠筑起她缺乏安全感的幻象堡壘。
這天,是她到他畫室來的第六天。在度過五天“相見如冰”的繪畫生涯之后,林泛便反常地厭倦起這種缺乏溫度的賓主關系。
殷蕾如才擺好他所需的姿勢,林泛便甩下畫筆,授意她起身?!敖裉鞗]有靈感,明天再繼續好了!”
“那么,我先回去好了。”她套上晨褸,攏緊。
“不,別急著走,陪我聊聊!”她眼底的疑慮令他嘲弄地追加了一句:“我補你鐘點費。”
她的表情有點像挨了一巴掌,不過她又似乎更想賞他一巴掌?!跋胝勈裁?”她恢復冷硬。
“談你的近況!”他單刀直入,“你做這份工作,足夠養活你和你的孩子嗎?”
她因為他的問句而怔忡?!澳阍趺粗牢矣泻⒆?”
“Jen說的?!?/p>
“她一向多事?!彼吐暪緡仭?/p>
“她還說,你守身如玉。是為了孩子的父親嗎?”
“你的付費并不包括談論我的私事。”她一臉防備。
“那么,談論我的可以嗎?”他很禮貌地反問。
她點頭,表情稍為松懈。
“這幾年,我走過許多國家……”
為了解除她戒備森嚴的心防,他與她談論這幾年在歐洲的所見所聞,例如世界知名大畫家杜勒位于德國紐倫堡的舊宅與音樂家貝多芬位于皮昂的故居,例如西班牙人快樂的民族性與維也納的人文風情……殷蕾如一直像個認真的孩子,仔細、謹慎地聆聽與神游,而當他說笑話似的提起德國室友荒唐的性經驗時,她才終于放下嚴肅,忍俊不禁。
“他真的像演A片一樣,同時和兩個女人……做那種事?”
“你不必太吃驚,其實和兩個女性同時交歡是男性普遍的幻想?!?/p>
“你也這么做過嗎?”
“我想做,可是人生匯聚起來的教訓讓我裹足不前?!?/p>
“教訓?什么教訓?”
“據我的室友描述,那是十分累人的經驗;為了避免兩女其中之一覺得乏味無聊,他必須來來回回地爬行,后來他不只磨穿了房間的地毯,還足足一個禮拜直不起膝蓋?!?/p>
他的說法既逼真又有些無厘頭式的夸張,令她忍不住放聲大笑。“他真慘!不過這證明了有時候狂想還是放在心里頭比較好?!?/p>
“有道理!”他頷首,又靜靜地反駁:“但是,要求人們抱著一些不曾實現的想望走下去,還是不免遺憾?!?/p>
“對沒有同時和兩個女人交歡,你感覺遺憾?”她眼里有戲弄、揶揄的光芒。那令她變得奇異地耀眼、溫暖。
“不,我這一生截至目前,最大的遺憾是走失了一顆玻璃珠?!绷址喝滩蛔_口而出,“一顆我最愛、最愛的玻璃珠?!?/p>
看來,林泛還是沒有從過去的歲月中真的學到遺忘,而殷蕾如則是沒有真正學會掩飾。眼淚在他這段仍蘊藉著愛意的話里流落她的臉頰。
“你操控我的情緒,讓我自覺像個拙劣的演員,該笑時哭,該氣時笑。”帶著稚氣,殷蕾如一點都不超然地指控他。這一刻,她就像過去那個美麗、溫婉的女孩那么熟悉、珍貴。
情感哽住了林泛的喉頭。
他溫暖的手指輕觸她晨褸上頭赤裸的頸背,直到他們相觸的唇,引燃了令他們既渴望又害怕的炙烈火焰。
時光似乎又回到過去,那些他以唇舌和雙手在她身體跳起的瘋狂又愉悅的幽暗之舞的日子。
激情過去,他用舌尖捕捉到一顆淚珠。“我一直后悔,當初懵懂地讓你自我身邊走失,這一走就是那么多年?!?/p>
她吸著鼻子?!安皇悄愕腻e,凱瑟琳老師說得對,和我在一起,只會逐漸埋沒你的才華,我沒有權利葬送你的……前途。”
“凱瑟琳老師對你說過這么多話?”他震驚。
“是的,她認為為了你好,我最好裝作感情不再,主動遠離你。我想也是,有人因為欣賞你的才華而愿意栽培你,這種機會不多,我怎能阻礙?但我好不甘心,我真的只想成為你珍藏的一顆玻璃珠,我根本不想走失……”說到這里,她的雙頰再度為新涌出的淚水所濕。
“后來雪上加霜的事情發生了,我們分手的那個春天,我發覺我懷了春施,他是你我之間惟一的紀念品。為保有這份‘春天的施舍’,我不得不中止學業,這事甚至鬧得連我的父母親都不認我這個女兒了!”
內心的震顫搖撼著林泛,令他無法言語。“我有一個孩子,叫春施?”時間仿佛過去了很久,他才找到聲音。
“是!”她面容肅穆,聲音沉重,“我知道你或許會懷疑我和春施出現的目的。本來,我也想讓日子就這樣過下去,既然自愿自你的生命中走失,就沒有再回頭的道理。和春施相依為命的日子雖然辛苦,但很快樂,只是……我恐怕很快就沒有辦法再照顧他了!”
他側頭看她,她眼底的絕望令他腸胃糾結?!盀槭裁??”
“兩個星期前,醫生宣布我得了胃癌末期,頂多再活半年。”她強自展露一個笑容,“于是,我只好回頭求助你!”
林泛已經無法形容這一刻的感覺,就像從火山口跌落冰窯;心情凍結的感覺也沒有什么好形容的,這世間,有些噩夢就是揮之不去。
可是至少 —— 他還有半年能夠陪她共尋美夢。
時光真的又回到過去了!
那些在奧萬大以打結方式晾曬衣服的日子、那些以綿綿密密情書傳遞愛戀的日子、那些望著璀璨玻璃珠發呆的日子、那些聽《文森特·梵高》的日子,當然,還有多了春施之后那有點忙亂卻充滿緊密親情的日子。
十個月后,也算奇跡般多活四個月的殷蕾如,終于病逝于她的丈夫 —— 林泛的畫室。
林泛依她生前的心愿,把她的骨灰遍撒于奧萬大似火焰燃燒的層層楓紅中,讓她隨著陣陣風煙歸塵歸土。
有人說:因為這世上的眼淚不夠用,所以當有人開始哭泣,便有人會停止流淚。相信我,我不會再走失了,因為我已經永遠地被你珍藏在心中。
現在,無論林泛帶著兒子春施踏過哪一個國度,總會不時憶起已逝的愛妻殷蕾如,以及她寫給他的最后一封情書。
(選自臺灣《小說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