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不乏業務創新,在次貸危機影響下,2007年全美銀行業最終表現為業績的整體下滑,次貸危機也再次引發了人們對銀行業務創新與風險管理關系的討論。
全美存款機構2007年業績分析
2007年美國發生的次貸危機、金融市場動蕩及經濟減速增長直接影響到銀行業整體業績。
會計業績
2007年全年美國全部存款機構(商業銀行、儲蓄機構)整體業績特征表現為:凈收益1055億美元,同比下降27.4%,為2002年以來最低。并且是自1999~2000年以來凈收益首次出現負增長。凈收益負增長的主要部分集中在最大銀行機構,但同時收益增長疲軟具有廣泛性——全部機構中只有49.2%全年凈收益增長,其余則無改善或負增長。這一狀況為1985年以來首次出現。11.6%機構出現凈損失,這是1991年以來凈損失機構比例最高的一年。整體收入持續增長的部分是:凈利息收入同比增長6.9%,主要原因是資產規模同比增長了9.4%;信托業務收入同比增長28.6%。59.2%機構ROA(資產回報率)同比下降。并且全部機構年均ROA只有0.86%,這是1991年以來最低點,也是1992年以來ROA首次低于1%。
導致全美存款機構業績下降的直接原因為:
損失準備金大幅上升。全部機構共增加了682億美元準備金,同比增加了一倍以上。準備金和凈營運收入比11.6%,達1992年以來最高比。
非利息收入下降。全年非利息收入同比下降2.9%,主要部分是交易相關收入,該收入從2006年的190億美元大幅下降到41億美元。這是自70年代中期以來首次出現非利息收入同比下降。
比較一下2007年次貸危機發生后與2001年美國經濟衰退時期的銀行業表現。首先,2001年衰退時期房屋市場仍持續增長,占GDP三分之二的消費者支出仍持續增長,這些使得銀行業表現比其他金融機構及其他行業更加穩定。而2007年次貸危機直接沖擊到房貸市場、消費者支出,使超過銀行業全部貸款余額40%的房貸以及消費者信貸遭受損失。銀行賬戶損失再加上資本市場交易損失,使得銀行業凈營運收入降幅大大高于2001年,同時ROA和ROE(凈資產收益率)明顯低于2001年,無盈利機構占比也明顯高于2001年。其次,銀行損失主要通過損失準備金以及利潤核銷彌補,所以與2001年相比,全年核心資本依然相對充足,減少幅度有限。最后值得慶幸的是,和20世紀八十、九十年代儲貸機構因房地產貸款損失引起大量破產的情景相比,這兩個危機年份中宣布破產的存款機構相當有限。這無疑是近十幾年來銀行業普遍加強資本充足水平的直接結果。
資本市場業績
和會計業績一致,美國許多銀行股票價值在2007年大幅下降,許多跌幅超過20%,使得全年銀行業整體股票指數大幅下降,并且降幅大于道瓊斯指數。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損失最大的銀行之一的花旗集團:其股票價值跌幅不僅超過其他行業,也超過銀行業平均水平。
相比之下,2001年經濟衰退期間,由于銀行業會計業績穩定,所以銀行業整體股票指數不僅未下降反而持續上升,并在2002年以后增幅超過道瓊斯指數。
銀行風險衡量系統的內在缺陷
2007年全美銀行業業績出現下滑的根本原因是什么,我們不妨從銀行業業務產品創新以及風險管理方面加以探討。
可以說2007年美國發生的次貸危機和金融市場動蕩是對全球銀行業風險管理能力的一次綜合壓力測試和實戰演習。次貸危機是金融市場的“黑天鵝”(Nicholas Taleb,2007)或“9.11”事件,其特征是:發生概率低,史無前例,難以預期容易忽視,通常在人們未察覺之際突然發生,而且破壞力巨大。隨著眾多大銀行和金融機構損失不斷暴露,人們開始將目光投向這些機構的風險管理系統和能力,重點又是其中的市場風險衡量和評估系統,特別是標準模型VaR。這次危機中損失最大者幾乎全是頂尖金融機構,這些機構擁有完善的風險管理系統,雇用大批專家運作高度復雜的風險模型。然而可悲的是,包括VaR創始者J.P.摩根在內的眾多機構都未能準確預測甚至未能探察到2007年發生的事件。于是人們開始懷疑銀行風險衡量工具的有效性,并且認為正是由于金融機構過于依賴這些工具及其傳達的信息而被誤導深陷泥潭。
VaR模型的內在缺陷
風險價值系統(Valueat Risk,以下簡稱VaR)是目前銀行業普遍采用,并為新巴塞爾協議采用的市場風險衡量模型。在這次危機中,該模型的以下主要缺陷直接誤導了市場:
第一,它以正態分布為假定,集中于正常市場狀態下風險,未考慮“黑天鵝風險”或長厚尾狀態——在極端市場條件下損失發生的概率可能隨損失規模一道上升。
第二,它以市場具有正常流動性、資產可在短期內變現、出價/報價差維持不變為假定,未考慮極端市場條件下金融資產缺乏流動性的狀態,或者說未考慮市場流動性風險。
第三,它考慮正常市場條件下資產相關性因素降低風險的作用,未考慮極端狀態下金融資產相關性普遍大幅提高從而增加風險的狀態。
第四,它考慮市場波動風險,未考慮一般市場波動以外的特定風險。
第五,它揭示某項交易損失超過某一VaR值的可能性,未揭示某項交易超過VaR的極端或厚尾損失發生時的絕對量究竟有多大。
第六,它主要用于交易活躍、歷史數據充分的資產,難以用于市場交易不充分的資產。
第七,它主要用于對歷史損失的統計描述,缺少對未來損失的預測能力。
實際上VaR模型在風險監測和衡量應用中的局限性早已為人知,銀行業和監管者采取了以下措施克服其缺陷。包括采用壓力測試衡量超常損失;采用指數加權移動平均方法(EWMA)以及GARCH模型方法等歷史數據處理方法使歷史數據更具有前瞻性。然而風險模型的以上改進并不足以使銀行業真正提高風險意識和風險控制能力。
銀行業普遍低估風險,風險胃口大開
目前在美國銀行業風險系統中,壓力測試,特別是綜合性壓力測試,以及壓力測試和VaR系統的一體化運用仍然有限。例如,目前只有少數銀行披露壓力測試和情景模擬細節。據德勤(Deloitte,2007)考察:全球130家主要金融機構中,僅有42%充分運用壓力測試評估風險,34%運用程度較低,其余的24%則很少采用。并且銀行在單一市場風險壓力測試方面相對成熟,但對多風險的綜合壓力測試特別是包含了信用和市場風險的壓力測試則面對諸多挑戰,尚未形成最佳實踐。
與此同時,在過去的十多年內,以下因素打開了銀行交易賬戶運作的風險胃口。首先,由于銀行普遍重視市場風險衡量和控制,并通過資產組合多元化技術分散風險,采用金融衍生工具轉移和縮減風險,使得金融市場波動性下降,市場交易收益可預測性提高,市場風險和損失減少。其次,過去幾年市場的相對平穩又為VaR提供了一個寬松的表演場所,使銀行VaR被實際損失超過的比率下降,后評估結果陰性居多。新巴塞爾協議對VaR推崇有加,也使銀行高估了VaR作用低估了其局限性。
近幾年的良性市場環境加上對風險管理能力的高估,驅使更多銀行為了追求高收益而從事更高風險的業務,放松了對市場突然大幅波動的警覺,忽視了對超常市場波動狀態的壓力測試,對突如其來的市場大幅波動和相關性大幅上升的情景未作充分準備。例如,投資銀行為了增加收益,也為了和全能商業銀行抗衡,大量涉足信貸承購或二級市場打包銷售業務。據德勤估算,2002~2005年美國最大5家投資銀行借貸承諾從500億美元增加到1300億美元,其中包含大量非投資級別高收益貸款。有些機構甚至收購次級房貸發放機構來擴張次級房貸證券化業務。由于這些資產具有高波動性和低流動性特征,從而大大增加了這些機構的整體VaR。
英格蘭銀行考察結果對上述狀況作了很好表述(Bank of England,2007):
銀行業整體對壓力狀態下VaR估算不足;
VaR主要用于歷史VaR事后評估,缺少預期性估算;
由于近幾年金融市場穩定而放松了風險意識;
若將壓力狀態下波動性與相關性結合進行VaR估算,銀行業資產組合VaR將會比常規VaR估算結果高4倍。

銀行業對創新金融產品的風險衡量準備不足

結構性金融資產特別是信貸衍生產品改變了金融資產的風險特征,對銀行風險管理提出新挑戰。從銀行產品創新和風險管理的關系角度分析,次貸危機形成有以下原因:
金融機構創新使投資產品系列大大擴張。品種從信用衍生產品、私募股到對沖基金幾乎無所不包。據德勤考察,全球130家主要金融機構中82%從事衍生交易業務,63%從事私募股業務,50%以上從事CDO(債務抵押證券)和MBS(住房按揭擔保證券)業務。這些資產具有參與方多、交易環鏈長、復雜、流動性低、二級市場不夠發達、信息披露透明度低、更多依靠模型定價等特征。相應地,對這類資產的估值風險更大。當然,這類資產本身具有分散、轉移銀行資產負債表風險的作用,但正是這一作用帶來了新的風險要素。其一,它使銀行放松了信貸標準和風險控制,使基礎資產質量下降。其二,這些表外資產的風險更加隱蔽難以察覺。其三,衍生資產與基礎資產分離,使交易者難以了解基礎資產狀況,一旦基礎資產質量發生問題,交易者更容易采取拒絕所有同類資產的方法自我保護,市場也更容易喪失流動性。其四,這些資產只是將銀行資產負債表風險轉移到其他領域,它雖然減少了銀行資產負債表風險,但并未減少金融市場整體風險,并且衍生資產的杠桿作用將風險放大,增加了金融市場系統性風險。其五,銀行通過證券化將資產負債表風險轉移出去,然后又作為結構性產品投資者承擔這些產品新的風險。特別是那些投資和交易業務多的大銀行,總體風險上升的狀況更突出。
金融創新使風險相關性增強。信貸資產證券化和二級市場化,將違約風險帶進市場交易賬戶,使得交易賬戶從原本單純的市場風險發展到集市場風險、信用風險和流動性風險于一體,并且提升了這些風險間的相關性。而二級市場交易又將衍生資產與其基礎資產債務人信用狀況分離,交易對手方無法準確評估其真正風險和定價,并使銀行交易賬戶和投資銀行資產組合更敏感于信貸市場周期變動。銀行對交易相關信用風險認識不足,繼續采用常規VaR和分割式方法評估風險大大低估了資產組合整體風險價值,誤導了決策。
對非利息收入業務的風險認識和估算手段不足。一般認為和利息收入相比,收費收入是一種低風險低資本占用業務。但實際上非利息收入波動性大于利息收入業務,業務和戰略風險更高。例如,美國聯邦存款保險公司(FDIC)數據顯示:由于次貸危機影響,美國全部存款機構2007年收益驟降的主要原因是非利息收入大幅下降。
大量從事交易業務提升了收入波動性和VaR。因為交易收入在非利息收入中波動性最大。大型全能銀行例如花旗、摩根大通的交易收入在非利息收入中占比都相當大。同時大型投資銀行也在近幾年大量從事交易業務。例如2007年1~9月,美國五大投資銀行債券和股票交易收入高達全部收入的60%。
風險衡量工具未充分運用于新金融資產。即使是常規VaR也主要限于傳統交易資產。只有有限的金融機構對信用衍生、結構性產品運用VaR,并且運用程度也較低。據德勤對全球130家主要金融機構在創新金融產品中運用VaR的狀況考察發現:這些機構中僅有少部分在創新產品市場風險估算中充分運用VaR。
據波士頓咨詢公司考察(BCG,2007):全球最大銀行2007年第三季度損失主要來自住房貸款相關結構性產品,而整體業務模式基礎仍健全。所以可以說許多金融機構尚未做好風險管理準備即進入了創新資產交易,風險管理手段遠遠滯后于這類資產交易量的高速增長。也說明VaR等風險衡量工具對銀行業風險低估的主要部分是這類創新產品。
將常規風險衡量方法用于結構性、衍生產品,忽視假定情景壓力測試。新金融資產的特性使得常規VaR工具不足以對其風險作準確定性和定量評估。例如,CDO、ABS和政府債券、外匯等傳統市場交易產品的最大差異是:其中許多產品市場交易歷史太短,缺少充足數據建立VaR或歷史模擬壓力測試模型。對這類資產采用常規風險衡量方法是銀行低估風險誤導決策的一個重要原因。
常規VaR以及常規壓力測試通常未包含市場流動性風險。交易資產市場流動性風險是銀行難以在不承擔過高交易成本和拖延的條件下按照合理價格完成金融資產頭寸交易或對沖的風險,是市場風險內在部分。VaR作為市場風險標準模型而不涵蓋該風險是一大缺陷。常規VaR的一個假定前提正是市場充分流動性:資產頭寸可在1~10天完成交易或對沖。因此,市場流動性風險主要依靠壓力測試衡量。但實踐中銀行普遍忽視這類壓力測試。其因:其一,資產證券化和二級市場發達使銀行形成錯覺:市場已具有充足流動性,而且高流動性市場總會存在,任何時候只要風吹草動,隨時可通過市場出手資產頭寸,市場流動性考慮不再重要?;谶@一假定,許多銀行不再看重壓力測試結果。其二,市場流動性風險難以量化,缺少行業最佳實踐。據德勤考察:許多銀行和基金采用對競爭對手方動向評估來確定市場流動性。手段主要是觀察資產交易出價報價差、交易周轉量、投資者風險胃口、訂單流量等。即使這樣,金融機構在實踐中也很少將這類要素正式整合到市場風險衡量中。
信貸風險壓力測試滯后于市場風險壓力測試。例如,短期利率上升,浮動房貸利率從而次級房貸借貸成本必定隨之上升,若從事這方面壓力測試,必定會揭露許多隱藏風險,使貸款供需雙方都謹慎為之。但這方面的歷史數據限制了許多銀行從事這類壓力測試。
忽視內部調查。銀行業在評估信用風險時,過于依賴外部評級機構,放松了內部盡職調查。
對衍生產品、對沖基金的弱監管,以及金融機構道德風險增長。證券化和信貸資產市場化可使銀行分散風險,同時也可使銀行輕易轉嫁風險。證券化資產經由投資銀行精心設計包裝,使投資者難以辨識其中風險。而對這類資產的披露又缺乏嚴格監管要求,則進一步助長了道德風險。商業銀行和投資銀行在巨大利潤驅動下,不惜犧牲投資者和市場整體利益大量推銷這些問題資產,導致了危機。
2007年美國次貸危機暴露了美國銀行風險衡量系統缺陷。在次貸危機下,首先金融資產波動性大幅上升。2005年和2006年,道瓊斯股票指數一天之內上下波動幅度等于或大于1%的次數在全年分別為27和25天。然而,2007年6~8月即有24天波動幅度大于1%。其次,金融資產之間相關性也大幅上升。再次,市場流動性短缺,資產利差擴大。最后,極端狀況一旦出現,金融機構VaR后評估被超過的比率也大幅上升。在這種情況下若繼續采用傳統VaR模型并考慮多元化效應,則會嚴重低估VaR并誤導決策。
次貸危機給予美國銀行業的警示
上述分析可見,次貸危機真正值得人們恐懼的不僅是眾多大銀行的巨額損失,而且是這些事件發生的突然性和未料性,就在許多大銀行沉醉在風險管理能力和金融創新成果之際,突然發現它們創造出來的是一個自己的風險管理系統無法識別和控制的怪獸。由于危機非外部因素所致,它更多是由銀行業自己創造的產品以及具有缺陷的風險管理系統所致,而對這些更深層次結構性因素的認識和處理難度更大,所以可以說這次危機對銀行業的影響和意義將比過去任何一次都深遠。
目前對銀行業風險衡量系統改進的主要挑戰、目標和前景難以作全面預期。但就這次危機暴露出來的問題,可做如下初步描述。
對于銀行業來說,需要做的是:進一步調整VaR模型,關鍵是將它設計得更加動態化,更加具有前瞻性和預測功能。更加綜合地采用多種類型的VaR方法,同時伴之以壓力測試。由于巨大超常事件發生概率低,歷史觀察數據有限,更難預期其下一次發生的時機,所以對這類事件只能個案處理。相應地壓力測試將會更加成為常規方法。在采用統計和數量模型的同時需要更多伴之以主觀判斷,而非過于依賴統計數量模型。更多探討和重視對交易賬戶和信貸賬戶的全面信用壓力測試。重視在壓力測試中包含市場流動性要素。更加重視和探討對風險的一體化加總計算;隨著信息技術發達,銀行對VaR的運用也有可能從過去的日末發展到日內根據需求及時估算。
而對于銀行監管者來說,2007年次貸危機也進一步暴露了新巴塞爾協議的局限:過于強調外部評級機構的作用;監管規則制定實施周期過長,許多風險管理工具尚未實施已捉襟見肘,例如市場風險模型VaR已無法適應創新金融產品要求。信用風險和市場風險之間相關性提升,而且許多隱藏的相關性尚未被識別,這些可能使巴塞爾委員會和各國監管者更加不愿意銀行采用自己的相關性系數。各國監管者除了加強對機構風險管理和資本金充足監管外,必定會更關注如何應對系統性風險,例如建立有效機制,而不僅依靠公開市場操作和貼現窗口等手段來應對所有機構都提升風險意識,造成市場整體流動性和信貸緊縮的局面,在金融市場日益動態化的將來,監管滯后于市場的特征會更突出,監管者可能在監管實踐中更多接受銀行業最佳實踐作為風險管理準則,更少制定細則。
1997~1998年亞洲金融危機之后,大銀行普遍改善了風險衡量特別是壓力測試能力。2007年次貸危機也必將驅使銀行進一步改善風險管理能力。許多大銀行從這次危機中看到的不僅是挑戰而且是新的發展機會。銀行業歷經新的磨練將會更加成熟。金融市場“黑天鵝”的另一特征也正是:在其出現之后,市場通常會改善對其認識和預測能力。
(作者單位:中國銀行紐約分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