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中國革命新聞攝影的先驅者沙飛,在抗日戰(zhàn)爭殘酷年代的晉察冀根據地,幾乎是婦孺皆知的。因為他,沙飛,在上海拍攝了魯迅先生的殯儀活動之后的翌年,一聽到盧溝橋“七·七”事變的罪惡槍聲,便毅然決然地奔赴抗日最前線——平型關,并獲得聶榮臻司令員特批,成為我晉察冀軍區(qū)乃至整個八路軍、新四軍抗日革命隊伍中的職業(yè)戰(zhàn)地新聞攝影記者第一人!他,沙飛,是用’自己手中的攝像機,形象地記錄了我抗日軍民攻占長城要隘白石口、黃土嶺戰(zhàn)斗、陳莊戰(zhàn)斗、百團大戰(zhàn)和神出鬼沒的游擊戰(zhàn)爭,譜寫了晉察冀根據地的抗日戰(zhàn)爭和華北地區(qū)解放戰(zhàn)爭的全景式“史詩”的第一人!他,沙飛。是用自己手中的攝像機,傳神地記錄和描繪了偉大的國際主義戰(zhàn)士白求恩的精神風貌,并與之成為知心朋友和親密戰(zhàn)友的第一人!他,沙飛,是用自己手中的攝像機,拍攝下歷史著名組照:《將軍與孤女》。四十年后震驚寰宇,成為中日友好佳話的第一人!他。沙飛,是創(chuàng)造了“最受歡迎”的“《抗敵畫報》(后改名為《晉察冀畫報》),既樸素,又美觀。……曾使許多外國朋友深感驚訝”(引自《聶榮臻回憶錄》第482頁)這一奇跡的第一人!……他,沙飛,由于在中國革命新聞攝影史上創(chuàng)造了眾多的第一,歷史不會忘記他,祖國人民不會忘記他,為此,本刊特推出“蔡子諤揭秘沙飛檔案”這一系列篇目,以饗讀者。
歷史、共和國乃至社會民眾不會忘記的,不僅在于他,沙飛,為中國革命新聞攝影事業(yè),做出了卓越貢獻的奇跡般的“生”:還在于他,沙飛那荒誕悲劇般的“死”——他。沙飛一槍擊斃了為他治病的白求恩國際和平醫(yī)院內科主任、日籍大夫津澤勝,而他自己卻成為共和國成立不久,倒在華北軍區(qū)軍法處槍聲下的革命千部(正師級)第一人!
一、透過遺物看沙飛
中國革命新聞攝影事業(yè)先驅沙飛生于1912年5月5日,卒于1950年3月4日。原名司徒傳。廣東開平人。青年時期便喜愛攝影,拍攝了許多貼近時代和社會生活的作品。1935年6月參加上海《黑白影社》。1936年秋考入上海美術專科學校西畫系。1936年10月拍攝魯迅先生最后的留影、魯迅遺容及其葬禮的攝影作品,并在刊物上發(fā)表,引起廣泛的震動,由此而被迫退學。1936年12月和1937年6月,分別在廣州和桂林舉辦個人影展。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前往太原,擔任全民通訊社攝影記者,并赴八路軍115師采訪剛剛結束的“平型關大捷”。1937年10月正式參加八路軍。1942年加入中國共產黨。先后擔任晉察冀軍區(qū)政治部編輯科科長兼《抗敵報》社副主任、新聞攝影科科長、《晉察冀畫報》社主任、《華北畫報》社主任等職。在此期間他還拍攝了攻占長城要隘白石口、黃土嶺戰(zhàn)斗、陳莊戰(zhàn)斗、百團大戰(zhàn)和晉察冀軍民神出鬼沒的游擊戰(zhàn)爭,國際共產主義戰(zhàn)士白求恩大夫的工作、生活風貌和《將軍與孤女》等等數以千計的革命新聞攝影作品。此外。他還創(chuàng)辦了《晉察冀畫報》。然而,作為中國革命新聞攝影事業(yè)的奠基入之一的沙飛。由于積勞成疾,于1949年12月15日,在精神失控的情況下,槍殺了為他治病的白求恩醫(yī)院主任醫(yī)師津澤勝,1950年1月10日華北軍區(qū)政治部作出了《關于開除沙飛黨籍的決定》。
沙飛于1950年2月15日即被逮捕,關押在華北軍政大學軍法處看守所。與之同時,清查和收繳(必需生活用品復發(fā)還)了他的所有的物品。《清單》(此《沙飛遺留物品清單》是沙飛問題得到平反時,其長女王笑利由《沙飛案卷宗》看到。經北京軍區(qū)軍事法院張院長批準予以復印的)如下:
沙飛遺留物品清單
1、軍鞋壹雙,2、提盒壹個(兩層),3、缸子壹個(交本人),4、照像機壹臺。5、雞子(蛋)捌個,6、撲粉兩盒。7、紅球廿一個,8、肥皂盒壹個(交本人),9、牙膏半瓶(交本人),10、小鏡子壹個。11、照片貳張,12、洋大壹盒、洋戲針壹盒、(剃須)洋刀(片)壹個(帶盒)、耳挖子壹個,13、牙刷兩個(交本人),14、洗臉盆壹個,15、梨柒個,16、暖壺兩個,17、棉被壹床(交本人),18、戲片拾伍張,19、毛巾肆條(交本人一條),20、襪子兩雙(交本人)。21、扇子壹個,22、文工大會手冊壹本,23、軍帽壹頂、圍脖壹條,24、單子壹個(交本人),25、軍裝褂子肆個(交本人)。26、褲衩壹條(交本人),27、大小皮包各壹,28、書籍壹包,29、煙盒壹個、雪花膏半盒,30、枕頭壹個(交本人),31、皮帶壹條,32、金手六鎦(即“金戒指”)壹塊(個)、人民幣叁萬肆仟玖佰元整、擼子槍一支(編號:125194)、盒子槍一支(編號:805434)、子彈四發(fā)。
李有志(手印)謝文彬(手印)趙寶金(手印)趙榮(章)
2月15號
看了上述清查和收繳沙飛所有物品的清單之后。首先是一種難以言狀的悲愴凄涼之感向心頭襲來,眼前出現了方志敏在獄中以筆濡墨寫下的“清貧”兩個字。一個天才的藝術家——中國革命新聞攝影的開拓者與奠基者,在戰(zhàn)場上冒著槍林彈雨,出生入死地為革命戰(zhàn)斗了十三年,最后留下了什么?上述清查和收繳物品的清單所載,便是沙飛的全部家當。要知道“人民幣叁萬肆仟玖佰元整”,實際是現在的“人民幣參元肆角玖分錢”。惟此而已,豈有他哉!正是惟其如此:令我們的崇敬之情油然而生。
下面,我們對幾件特殊的物品(包括收繳的沙飛警衛(wèi)員的槍支),作一番扼要的揭密性解說:
其一、“雪花膏半盒”中的“雪花膏”,無疑是用來防止裸露在外的手臉皮膚皴裂的:至于“撲粉兩盒”和“紅球(玻璃球?)廿一個”,當是為這兩年剛出生的老四(現名王毅強)、老五(現名王少軍)買的。由此可見,在他神志清醒時,還是眷顧和愛憐著他的妻兒的。魯迅的詩吟:“豈知林中嘯風者,回眸時看小菸菟”移用于此,是妥貼不過的。
其二、“戲片拾伍張”和“洋戲針壹盒”,當是指的留聲機的“唱片”和“唱針”。但沙飛沒有“留聲機”,卻保存著15張唱片和一盒唱針。這就是說,他有時可能借別人的“留聲機”,放放自己保留的喜愛的“唱片”。這些“唱片”是什么呢?大抵是具有濃郁鄉(xiāng)情的廣東音樂或粵劇罷!這從一個側面了解到了這位天才的攝影藝術家,對于姊妹藝術的青睞。
其三、“書籍壹包”,這里所謂的“書籍”中,也許僅《晉察冀畫報》,也許還有別的“書籍”。但我們認為,《晉察冀畫報》在沙飛遺留物品中,肯定是他最珍貴的物品之一。就筆者看來。《晉察冀畫報》可以說是沙飛生命的另外一種存在的形式。這些《晉察冀畫報》應該是沙飛在孤獨凄苦的最后日子里的最親密的精神伴侶了!《晉察冀畫報》共有多少本呢?據筆者推斷,可能是13本。因在他人院前共出版13期,沙飛他肯定是要帶一全套的,倘有別的“書籍”,據筆者推測,當是兩三本“偵探小說”。但筆者認為,沙飛看“偵探小說”,并非為了消磨時光,或者說消愁解悶,而是為了在“偵探小說”中汲取或借鑒他將如何“帶幾個精干的入到南京開照像館”以便“開槍暗殺蔣介石”的種種謀略。他絕沒有半點消遣的輕松!他思維奔逸。忽發(fā)奇想。云譎波詭。石破天驚!在他身患沉疴的病體上。該是自覺地壓著多么沉重的精神負荷和政治使命啊!
其四、便是連同收繳沙飛物品一同收繳上去的,還有沙飛警衛(wèi)員李有志、謝文彬所佩帶的槍支。即盒子槍一支和擼子槍一支。這便使筆者一個藏于心間,久久懸而未決的問題,渙然冰釋了。這要從被沙飛槍殺者日籍大夫津澤勝說起。
津澤勝,日本熊本縣人,偽滿醫(yī)科大學畢業(yè),原在北京開業(yè)行醫(yī),后曾應日軍征幕入伍,當陸軍軍醫(yī)。1945年10月,經日本解放聯盟介紹,與愛人津澤喜代子一同參加我軍。歷任醫(yī)學院內科教授、和平醫(yī)院主任醫(yī)師等職,醫(yī)德尚好,待人謙和。據悉,在張家口時,曾為當時任晉察冀軍區(qū)第四縱隊政委的胡耀邦夫婦看過病,并結下友情,1978年津澤勝夫人津澤喜代子偕長女池谷田鶴子來華訪問時。還曾拜晤胡耀邦的夫人李貞。這自是另話。
說起當時津澤勝遭沙飛槍擊。頭部前額首中一彈。稍頃,額部正中又中一彈。其實,津澤勝并未當即殞命,只是猝然倒地,用擔架抬他時,他還呻吟著說“慢點,輕點……”而射中津澤勝眉心略上的額部正中的一彈,彈頭竟然嵌于額前骨中,略高于額骨。筆者曾問詢知情者,沙飛如此近距離地射擊,彈頭竟未穿透顱腦。使其殞命。這是怎么回事?好多當事人也都奇怪,要么是遇見了“臭子兒”——但“臭子兒”往往射不出來呀!要不,就是槍的殺傷力不行。現在證實了這一點,沙飛用的,正是土造的小擼子。殺傷力差,以至于額部連中兩彈而未斃命。
當時津澤勝飲彈后時而昏迷,時而清醒,只是高燒不退。當時和平醫(yī)院的外科手術尚不能開顱取彈,遂派人上北京筵請外科專家,返回時,汽車在正定縣拋錨,數小時修不好,延誤了醫(yī)治時間,以致津澤勝腦水腫于17日死亡。
其五、“照相機一臺”——這毫無疑問,便是沙飛最為崇敬的精神導師之一,國際共產主義戰(zhàn)士白求恩大夫在臨終時的遺囑中所說的“相機給沙飛”的,那架極其珍貴的“萊丁那”相機。這架具有重要文物價值的“萊丁那”相機,后來作為沙飛遺物曾發(fā)還給沙飛家屬,多年以來一直由沙飛的長子王達理珍藏,并偶一用之、性能良好的這架“萊丁那”相機,于60年代初自覺自愿地捐贈給了中國攝影家協會。現由中國攝影家協會珍藏。
其六、在眾多雜亂無章的瑣屑什物中,有一個極不惹眼的物品即“煙盒一個”。筆者從沙飛長女王笑利女士處獲得的“沙飛遺物清單”共有兩份。在另一份未標物品號碼的“清單”中,無“煙盒一個”,卻有“小鐵盒一個”。據此可知,這個“煙盒”便是沙飛終生未曾須臾離過的那個所謂的“小鐵盒子”。這種“小鐵盒子”。實則是用鍍錫或鍍鋅的薄鐵皮做成的裝食品、香煙的或圓或方的筒子、罐子或盒子。在南方大都市中也謂“聽子”。如內裝香煙,或謂“一聽香煙”或“聽裝香煙”。由于這種“小鐵盒子”既“小”且“結實”,故沙飛一直將1936年10月8日所拍攝的,魯迅生前最后的留影及魯迅逝世后萬人空巷的殯儀盛況等諸珍貴的新聞照片的底片,用薄薄的蠟紙包裹數層,放在這個方方的小鐵盒中,再將“小鐵盒子”放在時時攜帶的皮挎包里。清繳時的“小鐵盒子”空空如也。并無底片。沙飛被處決之后,上級曾讓畫報社派同志去先將沙飛遺物認領回來,然后轉交其家屬。
顧棣便是畫報社派去認領遺物諸同志中的一位。
顧棣在一篇回憶錄中如實寫道:1950年3月10日;“(我)和李副主任一同到北京和平門外華北軍區(qū)第二模范監(jiān)獄取沙飛的遺物,公家的東西都被扣下,只剩下一些破爛的私人用品。面對著這些東西,心中想著死去的人,百感交集。說不出的悲傷。我們收拾起沙飛生前所用的小洋鐵鍋、暖壺、茶缸、小鏡子、穿的衣服、看的書和保存的一部分晉察冀畫報。還有他的珍寶——從廣州帶來的13年從未離開過身子的那個小鐵盒子,里邊放著他在廣州開展覽會時報紙上刊登的消息及王輝給他寫的信,6年前他曾叫我看過一次,當時里邊還裝著他給魯迅拍攝的用蠟紙包裹的底片、八路軍總部頒發(fā)的記者證,還有他當參議員的聘書,這些重要材料現在都不見了。這是第二次看到小鐵盒,可是人已死了。這些珍貴的東西將交給何人?我們一件件點檢清楚之后,給他們開了個收條。懷著莫大的悲傷走出了監(jiān)獄的門。”(顧棣:《沙飛離世前后——顧棣日記原文摘抄》,載《人民攝影》2000年3月1日第1版)
那么,用蠟紙包著的魯迅生前最后留影的底片到哪里去了呢?這是被沙飛視為比自己的生命還要珍貴的東西啊!
須知在沙飛未處決之前,有兩個人都曾向華北軍區(qū)政治部寫信,言及沙飛終生貼身攜帶的魯迅生前最后留影的底片。因為這是極其珍貴的歷史文獻資料一而其本身又是珍貴的文物。希望組織上能從沙飛手中索出,并妥善保管。寫此信者,一是沙飛妻子王輝,另一是著名攝影史學家吳群。1950年4月5日負責關押沙飛并執(zhí)刑的華北軍政大學政治部保衛(wèi)部就魯迅生前最后留影底片回函有關方面:“關于沙飛所攝制之魯迅先生的底片。來時他要求自己保存,怕給他遺失。當時負責檢查的同志認為那是和他的案情無關的東西。為了照顧他的情緒,就交給他了。但最后處決他的時候。由于工作上的疏忽,已忘了這回事,沒有給(向)他要過來。可能是在他身上放著埋葬起來了。直至軍區(qū)來信追問,才想起這件事來。可是已埋了一個多月,一定是不能用了。”
二、關押在軍法處看守所的沙飛
關于沙飛華北軍政大學軍法處看守所的情況,原本一無所知。20世紀80年代初,沙飛長女王笑利打聽到了與他父親同時關押的韓彬尚健在。于是致函問候。很快接到了回信。信中表達了他與沙飛非同一般的深厚情誼外,還較為客觀地反映了一些他與沙飛同被關押時的真實情境。彌足珍貴。特攝錄如下:
笑利:
你好?……
我和你爸爸是幾十年的老戰(zhàn)友,和石少華也是如此。在張家口解放和蘇聯紅軍會師,我們在一起戰(zhàn)斗,而且在張家口時,你爸爸送給我一臺130照相機。(現在被總政的劉傳時同志要走了,不知劉傳時還在否?)我們(即韓彬和沙飛——筆者)兩個的合影和他(即沙飛)個人的照片多張,(現在)全都沒有了,因為文化大革命時抄了我的家,把你爸爸的遺物全都抄走了,至今沒有歸還我。……我提起49年12月你爸爸在石家莊華北軍大軍法處關著的情形,我就流淚。他有病不能吃小米。我就把我的大米給他了。他精神不正常連鞋也不穿,每天拔自己的胡子,翻白眼,有時凝視看一個東西,長達30分鐘。十分不正常。你爸爸赴死的那天,是我給他穿的鞋。人家不讓他穿皮(鞋),他非穿不走。(并)要求穿上你給他打的毛襪子(我記得是紅色的,綠色毛褲)。當時你爸爸關了二三個月,沒有理發(fā),胡子很長,要求把胡子刮一下,最后宣判他的(時候)才刮了胡子,實在可憐!我沒有辦法,只好暗自垂淚。同情。因我和你爸爸一樣的進了軍法處和他住在一塊的,后來因我和他研究“對策”(即):如何養(yǎng)病不著急(等等)。并安慰他,人家發(fā)現后,把我分配到2號(房),他(仍)在3號房。但離(得)不遠,能看見。白天我去給他們(似為諸關押人員)讀報紙,才見到。當時我是和軍大副校長譚家迭打架進去的。姑娘(謂王笑利),我一提你爸爸,信就寫不來(成)了。多年不想了。你這樣一來信,又引起我的往事來了。你看如何替你爸申訴?他是有神經病的,打死日本人津澤大夫完全是身不由己,是可查證的。關于他的(有)神經(病)的情況,我是出過證明的。
韓 彬
11月26日
據上所述,我們對沙飛關押在華北軍政大學軍法處看守所的有關情況,又有了一些新的了解:
其一、關于沙飛的精神狀況或者說情貌:除看守所記錄的《關于沙飛的情況》中所說的“表現是沉默的。不愛講話。每天吃了就躺,也表現了恐懼的樣子”外,他還每天——大抵是用自己的拇指和中指的指甲掐著——拔自己的胡子。由于二三月未曾剃刮胡須,胡須已長得很長,當是長髯飄捌的樣子。此外還常“翻白眼”,常常呆呆地凝著某一處,一動不動,木然枯坐,竟可長達半小時。完全是精神分裂癥的病態(tài)情狀。
其二、關于沙飛的容貌,可以想見一大抵可以作如下描述:蓬首垢面。長髯飄拂,衣著邋遢,跣足著地……
其三、關于沙飛的飲食情況,具體不詳,據韓彬所講,似乎允許關押人員自己提供糧食為他們或蒸或煮。沙飛是南方人,自然喜歡吃大米,加之有病,更是如此。韓彬在這時將自己的大米給沙飛吃,真是“雪中送炭”之舉,并在生活上多方照顧沙飛。途窮見肝膽,節(jié)義信可風!
這里順贅一筆,沙飛在關押期間——可能是在死刑的《判決書》軍委總政批下來后,聶榮臻司令員曾關照有關方面:沙飛是南方人,多弄點魚給他吃。由此可見,聶司令員心里還是惦念著沙飛的……
其四、所謂“我與他研究‘對策’”,實則不過是韓彬在對沙飛說一些寬慰沙飛的諸如“泰然處之,行若無事”。“活一天,吃飽喝足一天”之類的話。聊以自慰,藉以遣日罷了。大抵多半是韓彬說,沙飛聽。如此說說話,聊聊天,總能排遣一下胸中的郁悶之氣,使緊張的神經稍稍得到一點弛怠和松懈,也使沙飛在他生命最后的日子里,不致陷入更加沉悶、孤寂和痛苦的深淵。此所謂“對策”,決非“研究”如何“避實就虛,詭辯抗訴”,更不是要“窺測時機,以求一逞”地圖謀不軌。這是一望而知,不言而喻的。韓彬文化程度本不高。加之年登大耄,精神不濟,神志昏瞀。故在表達上頗有言不及義或詞不達義之處。
其五、信中所說到的“他(即沙飛)個人的照片多張”,是指的沙飛攝影作品。其中有一張是當時“軍調三人組”的共產黨代表周恩來將軍親手交給他的。韓彬是晉察冀軍區(qū)野戰(zhàn)部隊的一名指揮員。當“軍調三人小組”到晉察冀軍區(qū)司令部張家口及軍隊駐地進行視察時,韓彬作為基層指揮員,向周恩來將軍匯報了一個情況:即在1946年1月10日國共雙方在《關于停止國內軍事沖突的協議》等文件簽字。并于13日生效后,國民黨軍隊還曾向駐扎在張家口地區(qū)的共產黨軍隊發(fā)起過軍事挑釁,并企圖奪取某前沿陣地。周恩來聽后十分氣憤,當即予以了揭露,并對韓彬說。如果以后再發(fā)生此類事件,你當即直接向我匯報。韓彬摸著后腦勺為難地說,那我到哪里去找您呢?周恩來說,北平飯店,軍調處就設在那里。韓彬又犯難地說,門口站崗的。能放我過去嗎?周恩來略一思索。從上衣兜里掏出一張照片來,這張照片是沙飛拍攝的《軍調部三人小組在張家口——共產黨代表周恩來、美國代表五星上將馬歇爾、國民黨代表張治中》。周恩來把這幅沙飛拍攝的照片遞給韓彬說,你就拿著這幅照片去找我。說是我讓你來找我的。這照片就是憑證。韓彬恭敬地舉手行禮。并朗聲遵命地答之以“是”后。便雙手接過帶著周恩來副主席體溫的珍貴照片,心里就甭說有多么高興和激動了!這幅照片后來就一直揣在韓彬的上衣兜里,不分嚴冬酷暑,直到他生命終止后一同化成灰燼……他與沙飛的這種特殊緣分,自然使得他與沙飛具有特殊的情感。
其六、至于說到沙飛“赴死”前的情境,是不準確的。那當是2月24日10點時——華北軍區(qū)政治部軍法處向他宣判死刑后的情境。沙飛可能以為馬上就要行刑,故他執(zhí)意要求剃須。穿女兒織的紅色的毛襪,穿皮鞋——沙飛他要以一個革命干部的形象和風貌,并帶著自己骨肉親人——女兒的溫馨和關愛去死。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這并非是去“赴死”或曰“執(zhí)行槍決”,只是在宣判死刑后,轉移了關押的地方。關于這點,一是從韓彬1986年7月18日的另一封信中可以證明。信中說:“我與你爸爸。我的戰(zhàn)友離開已有三十六年零五個月了,但多年來,我一直沒有忘記你爸爸是怎么死的;當時你爸爸的形象、動作。胡子長長的,身體還帶著病,就在二月廿四日上午十點叫出去再也沒有回來了,從此就和我永別了。”
三、沙飛被判死刑并執(zhí)行槍決
很快,沙飛被判死刑。《判決書》是2月24日下達的,全文抄錄如下:
中國人民解放軍華北軍區(qū)政治部軍法處判決書
一九五零年二月二十四日
于本處
法字第九號
為判決沙飛槍殺津澤勝致死處以極刑事
一、罪犯簡歷
罪犯沙飛,原名司徒傳。廣東開平人,現年三十八歲。一九三七年入伍,一九四二年入黨。歷任晉察冀軍區(qū)政治部抗敵報社副主編,編輯科長、書報社主任。及華北軍區(qū)政治部書報社主任等職,于一九四八年十月,因肺病入軍區(qū)干部療養(yǎng)院休養(yǎng),同年十二月轉入石家莊和平醫(yī)院治療。
二、犯罪事實
該犯自入院后,肺病逐漸好轉,去年冬、基本上已停止發(fā)病,本部決定令其出院來京休養(yǎng),十二月初并派專人去接,同月十五日下午一時,該犯以出院前征詢醫(yī)生意見為藉口,派其通訊員,將該院日籍內科主任醫(yī)生津澤勝誘到他房內,正談話間,該犯突由床上立起,在褲兜內掏出手槍,對準津澤勝連發(fā)兩彈:一中額部,一由左臂擦過,津澤勝立即倒地;當時有該犯之兩個通訊員在場,一個事件發(fā)生后去院部報訊,沙飛乘另一通訊員不備之際,又向津澤勝額部正中射擊一彈,因傷中要害醫(yī)治無效,延至十七日斃命。
三、檢查經過
(一)該案發(fā)生后。本部立即下令將該犯逮捕,并立派本部徐桐崗科長趕赴肇事地點檢查,情況與上述相符。經審訊該犯,直供蓄意槍殺津澤勝不諱。復因該犯供稱懷疑津澤勝在診療中有意謀害他(提出:1 津澤勝給他打針促進了他的發(fā)燒;2 告他起床活動,對他的病情不利;3 實行X光透視,損害他的生理機能;4 給他內服樟腦丸,對他有生命危險等)。是引起槍殺津澤勝的動機。為鄭重起見,本部特責成軍區(qū)衛(wèi)生部、醫(yī)大及和平醫(yī)院負責同志組織醫(yī)學專家及有關治療醫(yī)生。根據所供懷疑四點,進行對該犯全部治療經過的檢查,經做出結論。認為:津澤勝對沙飛之治療與用藥均為合理,最明顯之事實,是沙飛入院時病情嚴重。不能起床、頭痛、吐血、出盜汗;去年十二月出院前檢查:血沉每小時三M、M,平均數為六M、M。體溫正常,體重增加,肺結核停止發(fā)展。從以上證明。該犯對津澤勝之懷疑。毫無根據。
(二)津澤勝情況,津澤勝,日本熊本縣人,四十三歲,偽滿醫(yī)科大學畢業(yè),曾在察南醫(yī)院作醫(yī)生四年,一九四二年在北京開私人醫(yī)院,四四年應日軍役募入伍。當陸軍軍醫(yī),日本投降后退伍住北京西觀音寺,四五年十月,經日本解放聯盟介紹,到張家口參加我軍醫(yī)務工作,歷任醫(yī)學院內科教授、和平醫(yī)院內科醫(yī)生及內科主任醫(yī)生。工作一貫認真負責,對病傷員治療態(tài)度誠懇親切,在工作人員與休養(yǎng)人員申威信較好。
(三)該犯行兇前后情況
該犯由于平素不關心政治學習,思想上長期存在著嚴重的個人主義,自恃“聰明”,自以為是,政治上極為落后。對我軍雇用日籍醫(yī)務人員,向抱反對態(tài)度;對給他治療的日籍醫(yī)生,則極端仇視,認為都是“民族敵人”。此種極端有害的狹隘民族主義思想與政治上極端落后,是造成槍殺津澤勝的基本原因,行兇前該犯曾向人借過槍(未借給他)。擦過槍并試過槍。向人暗示出院前要作一件“驚人”的事,行兇后,態(tài)度鎮(zhèn)靜,以為殺一個“日本人”,可以不抵命。
四、判決
綜合全案檢查確認該犯槍殺津澤勝致死,確系蓄意謀害的犯罪行為。依法。應處以極刑。該犯所供對津澤勝在治療中的懷疑,事實證明,毫無根據,完全出自武斷臆測。即使津澤勝有問題亦應依法律手續(xù)處理,不容任何人擅自殺人,沙飛此種目無國法的犯罪行為,決不能寬待。
該犯曾在犯罪之前試過槍,并設法將被害者誘至室內,突然予以連擊三槍,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已,此種侵犯人權罪行,實屬兇殘至極。這嚴重的違犯了國家法律、黨的政策與軍隊紀律,并呈準中央人民革命軍事委員會、總政治部批準,特判處罪犯沙飛以極刑,以嚴肅法紀。而保障人權。
此判
兼軍法處長張南生(章)
2月27日,為沙飛槍殺日籍主任醫(yī)生津澤勝致死處以極刑一事,中國人民解放軍華北軍區(qū)司令員聶榮臻、政治委員薄一波、副司令員徐向前、政治部主任朱良才、政治部副主任張南生、張致祥聯名簽署并頒發(fā)了《訓令》。
1950年3月4日的清晨,一輛吉普車開到了現在石家莊白求恩國際和平醫(yī)院斜對面的荒郊野地里。吉普車的車門打開了,先下車的是兩個全副武裝的解放軍戰(zhàn)士——手里都提著上了刺刀的步槍。
第三個人下車時,也穿著軍裝,戴著軍帽,還穿著一雙黑皮鞋。但他沒有戴帽徽和胸章。面龐略顯清癯。臉色黃白,兩頰微泛潮紅(因患嚴重肺結核所致)。眉毛濃黑稠密,厚厚的嘴唇。他便是即將被處決的中國革命新聞攝影事業(yè)奠基者沙飛。
三人一同向北邊走了二三百米的樣子,便都停了下來。右邊持槍的兩人又步履整齊地向前走去。走出約百米的樣子,又停下來。兩人中靠右的一人向右轉。走出幾步后又向后轉,側立一旁。靠左的一人待其立定之后,他又向北走了幾步,然后來了一個“向后轉”,朝南直接面對著他的行刑對象了。這時只見在東側的那人抬了一下手——這大抵便是下令執(zhí)行槍決了。面南肅立的行刑軍人舉起了右手,向下令執(zhí)行者行了一個軍禮。
他在向下行刑令的首長行軍禮時,他的上身是向東側仄的,然而他并沒有放下手來,他一直保持著畢恭畢敬的軍禮身姿,將自己側仄的上身轉了回來,于是,他的軍禮便凝固或曰定格在立正的身姿上——即正面對著即將處以極刑的死囚!(參見王朝秀:《難忘的一天——沙飛遇難紀實》[手稿復印件])
幾秒鐘后,他緩緩地放下了手,又緩緩地舉起了槍。槍響了,佇立在他對面一百米的死囚即沙飛,猝然栽倒在這荒草凄迷的曠野里……
四、沙飛終于平反了
20世紀80年代初,沙飛的夫人王輝,長子王達理、長女王笑利。便以沙飛家屬的名義,不間斷地向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法院和北京軍區(qū)軍事法院遞交要求徹底為沙飛平反的《申訴書》,其后在胡耀邦(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的胡耀邦曾對沙飛平反問題作了兩次批示:一次是“酌處”。另一次是“酌處告我”)、聶榮臻(聶帥曾讓著名作家魏巍轉達口頭指示:“沙飛因患精神病槍殺津澤勝應當平反。”)等黨和國家領導入的關心下,在石少華、羅光達、蔣齊生、藺柳杞等眾多老戰(zhàn)友的大力支持和無私幫助下,1986年6月下旬的一天,王笑利終于接到了北京軍區(qū)軍事法院給沙飛平反的《判決書》。全文抄錄如下:
中國人民解放軍北京軍區(qū)軍事法院判決書
(1986)京軍法刑再字第1號
原審被告人沙飛,原名司徒懷,又名司徒傳,男,漢族,一九一二年生,廣東省開平縣人,自由職業(yè)者出身,學生成份。大學文化程度,一九三七年十月入伍,一九四二年六月入黨。歷任晉察冀軍區(qū)政治部《抗敵報》社副主任、編輯科長、攝影科長、《晉察冀畫報》社主任等職。原為華北軍區(qū)政治部《華北畫報》社主任。
原審被告人沙飛,因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十五日槍殺和平醫(yī)院內科主任、日籍國際友人津澤勝一案,原華北軍區(qū)政治部軍法處于一九5-0年二月二十四日以法字第九號判決判處其死刑,同年三月四日處決。其子女對原判不服,以沙飛槍殺津澤勝“系神經病人的危害結果,不是基于狹隘民族主義的蓄意謀殺”為理由,從一九八一年以來多次申訴。
此案經再查明,沙飛槍殺津澤勝是在患有精神病的情況下作案的,其行為不能自控,不應負刑事責任。原判認定沙飛有狹隘的民族主義思想,政治上極端落后。并以“蓄意謀害”判處其死刑是錯誤的,應予糾正。為此,判決如下:
撤銷原華北軍區(qū)政治部軍法處一九五零年二月二十四日法字第9號判決,給沙飛恢復軍籍,
北京軍區(qū)軍事法院(章)
一九八六年五月十九日
過了數日,王笑利又接到了中共北京軍區(qū)紀律檢查委員會于1986年6月11日發(fā)布的“恢復沙飛同志黨籍”的《決定》。 黨沒有忘記他,人民沒有忘記他。1987年10月2日,在河北省阜平縣烈士陵園隆重集會。為永久紀念沙飛在開創(chuàng)中國人民革命攝影事業(yè)上的功績及緬懷在抗日戰(zhàn)爭中《晉察冀畫報》社犧牲的九位烈士而建立的“英魂碑”落成,并舉行揭幕儀式。人民將永遠記住這位中國新聞攝影主義的奠基人和開拓者。
《中國攝影報》、《中國攝影》、香港《新晚報》、天津《采風報》等報刊刊登、轉載了沙飛案徹底糾正的有關消息。
1986年6月,遼寧美術出版社出版《沙飛攝影集》。全書共輯攝影作品133幅,文稿5篇。舒同將軍為影集書名題字。羅光達以《中國革命攝影的開拓者——沙飛》為題作序。
1986年10月26日,中國人民解放軍總政治部給沙飛夫人王輝一份“革命軍人病故證明書”。寫明:“沙飛同志(原華北軍區(qū)政治部《華北畫報》社主任、正師級)于1950年2月24日在河北省石家莊病故”。這其實是原華北軍區(qū)政治部軍部軍法處判決沙飛死刑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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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子諤1943年出生于湖北武漢。現任河北省社會科學院研究員,河北大學人文學院、藝術學院兼職教授、研究生導師,中國藝術研究院代文化部管理的藝術科學學科規(guī)劃領導小組辦公室特聘調研專家。有專著《崇高美的歷史再現·正編》(90萬字)、《中國服飾美學史》(180萬字)等榮獲第十屆、第十三屆中國圖書獎、全國第五屆優(yōu)秀報告文學獎等國家級大獎和河北省第三屆、第五屆、第八屆、第十一屆社會科學優(yōu)秀成果(專著)獎,河北省第六屆、第九屆、第十屆文藝振興獎等多項省政府獎,有十余部學術專著出版和百余篇論文發(fā)表(凡700余萬字)。被《中國社會科學家大辭典》(WWSSPRC英文版)、《中國作家大辭典》、《中國當代書畫名家》、《中國戲劇家大辭典》、《中國攝影家大辭典》等數十種辭書收入。
從事沙飛研究二十余年,除有多篇研究論文發(fā)表外,另有專著《崇尚美的歷史再現·正編》中之“沙飛專章”、《沙飛傳——中國革命新聞攝影第一人》梓行,獲得學術界充分肯定和高度評價,并獲國家大獎和省政府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