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狗也養狼

蒼蒼茫茫的青藏高原——令世代居住在盆地和平原的民族不斷猜想卻永久仰望的地球第三極，藏民族在這里生活、繁衍。在這片高地上，忠實伴隨人們走過艱難歲月行程、與險峻自然環境進行不懈抗爭的，便是雪域高原上的良犬——藏獒。

據西藏民間傳說，雪域犬類大致可分為六種：熊侄狗、虎侄狗、豹侄狗、狼侄狗、狐侄狗和鷹狗。前五種狗是早期五種獸類和獵狗交配后繁衍而成的狗的家族。這些狗除了具有犬類共有的忠誠、機警等特性外，還具備所屬不同獸類的外形和性情特征。而鷹狗，則是由蒼鷹卵生孵化。據說這種狗生長于斷崖懸壁之間，蒼鷹將其孵出之后，稍稍長大，它便將同窩小鷹撕食，蒼鷹再不敢回窩，它餓得整日狂吠。這期間，如果沒有人發現，它就只有餓死或掉下懸崖摔死。正因如此，這種狗十分難得，只能是偶然碰運氣。鷹狗兩脅長有翅骨，身長不足一尺，對有毒物十分敏感，主人常將其放在袖內，如若碰上有毒茶酒，它會沖出打翻杯碗，不使主人中毒。因此，別名袖狗。

藏獒屬熊侄狗，據說其遠祖是黑熊，所以從體態上看依然有熊的遺傳。它個大毛厚、兇猛耐寒，十分適應高寒地區，是西藏牧人最為喜愛的犬種。既能幫牧人放牧牛羊，還能守帳護衛，不要說一般豺狼不敢貿然侵犯，就是大型猛獸如豹、熊等見了它，也大多避讓。

上世紀90年代以前，西藏有很多狗。不要說農牧區，就是在拉薩市內，狗也是成群結隊，群居且有各自地盤。保衛地盤，驅逐外狗，成了它們重要的日常活動。所以，拉薩的狗仗每天都是此起彼伏，尤其是到了夜里，滿城都是狗的狂吠聲，這成了早期許多人筆下拉薩最為普通的風景。

在這些走街串巷的狗群里，各種各樣的狗都有。前面講的熊侄狗、虎侄狗、豹侄狗、狼侄狗、狐侄狗和鷹狗的變種混居一處，產下的小狗奇形怪狀。人們也不以為怪，沒見什么人將群狗據為己有。那時候什么東西都還比較本色，狗就是狗，報刊上也沒把狗吹噓得不像狗。任何好東西必然由多方面因素構成，藏獒的確是優秀品種，但這同樣賴于其生存環境。在海拔4000米以上的青藏高原，它們繁衍的歷史幾乎和人類一樣長，歷經磨練，殘酷的自然環境使它們和人類相濡以沫，和這片土地血肉相連。離開這片土地，它們的優秀特質再無用武之地——用不著諦聽夜晚走近羊圈的動靜，不必張開鼻孔嗅空氣中野獸的氣息，更沒有可能去為整天端著茶，在籠子外欣賞自己的主人怒吼搏斗。離開了那片土地的藏獒，尤其是幾代之前就被圈養在籠子里待價而沽的藏獒，早已是徒具形而無實的觀賞物。

我第一次喂養藏獒，在上世紀90年代初，得到那頭藏獒純屬偶然。一天在拉薩大街上，偶見一牧民牽頭半大的藏獒，說要賣，要價300元。一番討價還價，200元成交。帶回家后，用鐵鏈鎖上，精心喂養，不久就長得膘肥體壯，雖不是見人就叫就咬，但它那種威風凜凜的架勢令人望而生畏，一時間，搞得門庭冷落客人稀。后因回內地休假，將狗托付給其他人照料，不幸的是喂養不當，致使腹脹而亡。后來又養過幾次藏獒，但品種都不是很純，也都因為離開西藏時間太長或送人或丟失，每次都搞得人很難受，漸漸養狗的心思便漠然了。

前些年，有朋友從藏北無人區帶回一只狼崽，送給我喂養，雖然從家人到鄰居到單位同仁都極力反對，但我仍堅持留了下來。我認為，但凡動物，不管是兇猛的還是溫順的，只要相互交流到位，總能溝通。

小狼崽全身麻灰色，野性十足，一雙小三角眼迸發著兇光，在院子里躥墻扒門，一副隨時要逃的樣子。而且它還不怕人，人一走到跟前，它便張牙舞爪，做出一付撕咬的架勢，不讓人靠近。安全起見，專門為它焊制了鐵籠，帶上狗的項圈，把它拴進去。開始，每次我下班回來，總是看到它在籠子外面，我十分納悶，它是怎么從５厘米寬的間隙中鉆出來的？后聽人說，狼天生有一種縮骨本領，但凡腦袋能通過的間隙，身體便能通過。恍然大悟后，用鐵絲再次將鐵籠加密實。喂食是一大難事，每次將牛肉、豬骨及動物下水送到鐵籠前，它那付窮兇極惡的樣子實在讓人害怕，不敢貿然將食物送過去，只好用鐵絲串上遞入。

我時常牽著它出來散步，每次放它出來，它都表現得急不可耐，從籠子里狂突而出，拽著人直跑。隨著它一天天長大，為防萬一，再牽著它散步，不僅要抓緊鐵鏈，而且還要拿根鞭子在手上。也正因為每天給它喂食和時常帶它散步，我們之間建立起了相互的信賴，我相信它不會咬我，它也不怕我，每次我還離家很遠，它就在籠子里歡跳不已，期待我不是給它喂食就是帶它出去。每次散步回來讓它再進籠子可不容易，必須先準備好一塊鮮肉，從籠門丟進去，待它跟著肉躥進去只顧吞食的時候將門關上。一年多以后，狼已成年，全身灰麻，一溜鐵黑色順著脊梁直達尾部，再帶它出門散步，大人小孩都遠遠地躲開。每每入夜，尤其是圓月高懸的夜晚，它總要對月長嚎，聲音十分恐怖，由此引起了左鄰右舍的強烈不滿，極力要求我將狼處理掉。這期間，單位一位來自藏北的民俗學家，家中養有數頭純種藏獒，這些狗兇猛異常，人一進院，便群起而撲，如果不是手腕粗的牛毛繩從肩背處將其死死拉住，人早就被撕碎。像我這樣的養狼之人，每次進那院子，也恐懼得要死。見到這么純正兇猛的藏獒，我又動了養狗之心，便請求主人產下狗崽之后務必分我一只。

幾個月后，傳來了藏獒產仔的消息，我跟主人要的時候，主人表示可以給我一只，但要求我首先要將狼處理掉，理由是“藏獒是狼的天敵”。聽說要處理狼，一些朋友便嚷嚷著要殺狼擺狼肉宴，我自然是不肯。于是遍訪拉薩的單位和朋友，希望將我的狼收留，但任我如何游說，就是沒有人愿將這個兇惡之物收容，一般人是懼怕，再說誰愿與狼為伍呢？我找到狼狗培育中心，他們說他們從沒養過狼，所需狼狗全是由內地提供，狼，他們不需要。無奈，我找到羅布林卡管理處。羅布林卡園林內一直養著一些動物，我想容下我的狼當不是問題，管理處的領導是老熟人，當下答應問題不大，但要研究一下。研究的結果是飼養員強烈反對，說他一個人侍候一堆猴子和現有的幾只狼和熊已十分不易，加之夜晚狼嚎早已令住在園內的廣大群眾不滿，再弄一只狼進來，顯然屬于亂來，堅決不接受。最后，領導屈從飼養員，遺憾地告訴我，我的狼他們難以收容。

我一籌莫展，朋友們磨刀霍霍，商討著如何將狼殺死，有的說用刀，有的說用槍，最后考慮到干凈利落，決定用槍。于是，有的人去張羅借步槍，有的人在朋友中間廣散“英雄帖”：某年、某月、某日，在某處，大塊吃狼肉，大碗喝狼湯。隨著“狼宴”時日的臨近，我的心情也是愈發沉重，除了每日按部就班給它喂食、喂水，更頻繁地帶它出去遛。它活蹦亂跳，精神氣十足，并未意識到自己末日將至。我曾想過將它放生，開車將它送到郊外或者更遠的牧區，讓它去自由生活。但想想又覺不行，它雖然是一頭狼，但卻從未有過野外生存經歷，難保不餓死；也正因為它是一頭狼，更難保它不會野性大發，向人發動攻擊，這些都有悖我的放生初衷，便放棄了這個念頭。我體會到在人們心目中野物和家物的區別。它如果是一條狗，這些問題都不會存在。那么，我的狼只有死路一條了。但在我內心里，仍然不希望看到它死去。那天，就在持槍的朋友在趕往我這的路上，我接到了另一位朋友的電話，說有人愿意要我的狼，而且是拿去喂養。我大喜過望，來不及聽完，放下電話先給持槍的朋友打手機，讓他不要來了，他當然十分失望，我不管他，再次和另一位朋友聯系，詳細詢問有關事宜。

要狼的是解放軍的一個連隊，連長不知從哪兒聽說我這兒有只狼要處理，希望能給他們，還保證說不殺。來拉狼的那天，一輛大卡車拉著一個班的解放軍戰士和一個大鐵籠來到門口，但下手抓的時候卻犯了難，因為狼脖子上沒有脖套，面對呲牙咧嘴的狼誰也不敢伸手。我只好讓所有人走出院子，關好門，然后把狼從籠子里放出來。趁它的注意力被院子外邊的人聲吸引，我靠近它，一邊輕輕地拍著它的背，一邊小心翼翼地給它套上脖套。外面，他們已將鐵籠抬下來，將籠子的門對著院門。我打開院門，把狼拉進了籠子。戰士們將籠子抬上汽車走了。

一個月以后，我去看過一次，他們有專人喂養，每天有肉有雞蛋，但狼的精神不怎么好，倦臥在鐵籠里，有點奄奄待斃的樣子。這時，又有人找上門來，說北京有人在長城腳下開辟了一野生動物保護基地，基地內有各種動物，當然也包括狼，但卻沒有西藏狼，他們想把這頭狼運到北京，讓它在野生動物保護基地生活。我欣然同意，并主動表示可以去給解放軍做工作。經過一番小周折，狼順利地上了飛機。我希望我的狼在長城下生活得自由自在，有機會我也會去看看它，但愿它還能認識我。

打發走了狼，我將狼窩打掃得干干凈凈，迎來了一頭不滿兩個月的小藏獒，它血統很純，父母都是來自草原深處的純正藏獒家族。雖說只是一頭小獒，但光看它的體態就令人心跳：大大的頭，寬寬的嘴，毛色黑亮，胸前有褐色斑紋，眉骨處兩點黃褐，據說是兩只神眼，雙目清澈明亮，四肢粗大有力，腳蹼多肉厚實如熊掌。剛來的時候，它還懨懨的，大概是不適應環境，過了兩天就開始活蹦亂跳。一般來說，小藏獒在一到六個月的時候最易患病，照料不好或喂食不當，極可能發生上吐下瀉的病癥，而一旦瀉量過大，很難治愈，死亡率很高。尤其是拉薩地區較之牧區氣候炎熱潮濕，藏獒要有一個適應環境的過程。此外，還必須對這種環境下滋生的各種細菌產生抵抗力。所以，掌握藏獒習性、不亂喂東西十分重要。我們將小藏獒放在屋里，精心喂養，待長到兩個多月，才放進籠子。看著它一天天長大，所有來訪的人，都贊不絕口，更有人早早地預訂了狗崽。但不幸它還是病倒了，癥狀就是拉肚子，我和愛人帶著它到處求醫問藥，還把藏醫請進家門，好不容易才治愈。問病因，說可能是因為關在籠子里。想想也是，藏獒從來都是野外生存，何曾被人關在籠子里？于是，將它拴養院內。一年多以后，我和愛人赴內地休假，只好將它寄養在朋友家中，朋友也是一位愛狗之人，還信誓旦旦地說要找一只純種公藏獒來配種。但當我回到內地不久，朋友就打來電話說，他因為搬家，在遷居新居的過程中，把我的藏獒弄丟了。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得到一條純種藏獒越來越不易了。但也無可奈何，只是在內心祈望，但愿拿走狗的人也是一個愛狗之人，千萬不要落入惡人之手，將它殺之、烹之、食之或者販之。

現在，我既沒養狼也沒養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