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莫希干人》是19世紀美國著名的邊疆作家詹姆斯·庫珀的代表作。在進一步深入了解后,我們不難發現該作品自誕生以來,在文學批評史上明顯經歷了從否定到接受以至贊同的曲折過程。就19世紀的評論家而言,《最后的莫希干人》是以犧牲內容的真實性為代價來滿足讀者獵奇的心理,書中對印地安人失真的描寫尤為突出。因此,長期以來它一直被貶低成一部構思簡單的冒險主義小說,沒有深刻的內涵思想。但令人費解且具有一定諷刺意味的是,時光的隧道剛剛進入20世紀,許多現代評論家便進行了大量相關的研究工作,旨在深入闡釋這部作品的文學和文化價值。事實證明雖然庫珀只有4個月的創作期限,但他的作品是建立在全方位調查研究的基礎上,其內容的真實性是不容置疑的。基于該現象,我們不禁會發出疑問:為什么以上兩種看法存在著如此巨大的反差?而在這種現象背后又隱藏著怎樣的文化和社會背景?
一
回顧19世紀的歷史,這是歐洲列強不斷對外擴張的時期,其中以英國最為突出。這一期間的擴張主義具備兩個特點:(1)它有工業和軍隊的強大支持;(2)往往有明顯的道德、文化和種族優越性等意識形態來支持它的闡釋活動。在這種社會背景之下,印地安人通常被描繪成未開化、無人性、毫無理智的野蠻人,是遠遠不及白人的低劣種族。換言之,兩者根本不能被相提并論。當時的作家們普遍相信美洲的歷史開始于歐洲人對新大陸的入侵,以及西方文明對它的全面影響。他們急切地想忘卻印地安人在這一漫長歷程中所遭受的屈辱和苦難,無視北美社會發展的黑暗面。然而庫珀卻完全不同于那些刻意歪曲和污蔑印地安人的文人,他習慣于將印地安人分為兩類:好人(德拉瓦人)和壞人(休倫人),給予他們比較公正的對待,甚或有個別被美化得幾乎完美無缺。以昂克斯(欽加哥的獨子)為例,在作者的筆下,他被塑造成一位名副其實的英雄人物,具備現代人類所有的優秀品質。他憑借機智和勇敢多次成功地將愛麗絲與科拉姐妹從絕境中解救出來。小說中,瑪格爾是一個僅次于昂克斯的重要人物,他代表著一切邪惡和殘酷的勢力,是魔鬼的化身。庫珀的創作意圖在于告訴人們:瑪格爾罪惡的根源是他同歐洲軍隊過于密切的交往,是白人教唆的結果。在小說末尾的高潮部分,瑪格爾無意傷害科拉,只是不斷地懇求她嫁給自己,最后甚至在狂怒中結束了殺害科拉的兇手的性命。讀到這里,我們不禁也會對瑪格爾的墮落產生些許理解和同情。因此,我們可以說《最后的莫希干人》中,作者對印地安人的描寫并非失真,而僅僅是與19世紀的主流文學格格不入,這恐怕是庫珀在當時的文學界遭到猛烈抨擊的一個重要原因。
二
殖民文學的目的是為了證明向外擴張的合理性。我們必須牢記帝國的有效統治是同時體現于有形世界和意識形態的象征層次上,而后者主要通過文學和文化得以表現。在很大程度上,殖民文學起到了使殖民主義合法化的權威性作用。
貫穿于《最后的莫希干人》的一個重要主題是19世紀印第安人的被迫流離失所和侵略者的大肆掠奪與血腥屠殺。表面上看,這似乎只是一個充滿冒險與浪漫的“俠士”故事;事實上,庫珀的用意在于揭露白人在被殖民地區的種種暴行和他們的侵略行徑給當地帶來的嚴重后果。為了搶奪大量的土地,歐洲人發動了殘酷的戰爭。對本土人,他們誘哄、欺詐,乃至實行種族滅絕的政策。白人用酒精和圣經瓦解印地安人的精神信仰及戰斗意志,在各部落間進行惡意的挑唆、離間,使其相互殘殺,最終一起滅亡,從而達到其不可告人的目的。此外,在殖民過程中,自然界的生態平衡也遭到了嚴重破壞。作品里,通過偵探的話,庫珀不止一次真誠地承認了白人犯下的丑惡罪行。然而,我們無法回避這樣一個事實:維多利亞女王統治時期(1837~1901)標志著英國殖民主義的鼎盛階段。早在1815年,英國就已經成為了世界的主宰者,以及歐洲工業革命和對外擴張的領頭人。人們普遍認為不列顛是注定要而且有義務去統治全世界,或至少也要統治她的大帝國現已延伸到的占地球四分之一那么大的面積。大英帝國公開地進行全球性的擴張,并從中獲取了大量的好處。甚至于“帝國主義”這個原本指法蘭西第二帝國的術語也轉而指代英國的對外侵略和她對被殖民國家所擔負的責任。大英帝國之所以如此傲視天下不可一世,不僅僅是因為其先進的科技和優良的武器裝備,同時也與大量的意識形態宣傳密不可分。殖民文學總是通過各種神話和想象來使自己的殖民行徑合法化,無時無刻不暗示著新世界的建立是要以上千萬人的生命為代價,它企圖掩蓋本土人所承受的災難和痛苦,包括血淋淋的戰爭、致命的疾病、饑荒以及被迫大規模遷徙中人口的迅速減少。在白人的心目中,其他種族的悲慘命運被視為他們天生墮落的一部分,是理所當然的。因此,印地安人和其他少數民族常常成為被忽略和歧視的目標。這一點可以從總督約翰·溫索樸(JohnWinthrop)的一篇日記得到進一步證實。在記錄一場發生于300年前的大風暴時,他寫到:“然而,由于有仁慈的上帝,沒有造成任何的破壞;雖然一棵大樹被吹倒,砸死了一個印地安人。”
三
“皮襪子”故事集里,鷹眼是一個貫穿整個故事的關鍵性人物,他具備印地安人和歐洲人所有的優秀品質。在一定程度上,他對事物的看法代表了作者本人的觀點。鷹眼雖然保持著和欽加哥及昂克斯的聯系,但總的來說,他仍是一個獨來獨往的隱者,不受任何人為法則的約束。鷹眼對有關宗教的書籍沒有多大興趣,這當然也包括圣經在內。在小說的第12章,他向大衛宣稱自己一生只讀一本書,那便是“大自然”。言語中,他公開表示了對基督教的蔑視,認為正義永遠比任何宗教和人為法則更重要,這主要體現在人類同大自然的和諧關系中。鷹眼宣揚人們應當不分膚色、種族和信仰,相互善待,服從于自然規律,根據自然賦予他們的天賦或才能找到適合自身的最佳位置。倘若果真如此,世界將不會再有燒殺、掠奪和戰爭。幾千年的人類歷史孕育和產生了各種優秀燦爛的文明。然而,白人自視歐洲文明擁有絕對的優勢,其所謂的純潔和高貴是不容玷污的。當兩種文明發生沖突時,惟一的解決途徑是以一種去取代另一種。與此同時,不同文明之間可以取長補短、相互促進的觀點也遭到了徹底否定。殖民主義總是在“促進人類文明發展”的掩蓋下進行的。長久以來,許多歐洲人對自己在世界上扮演的人類文明使者的角色深信不疑。從這個角度看,印地安人根本就沒有權利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和擁有自己的傳統文化,因為在歐洲人眼中這些都是丑陋、骯臟和絕對不能容忍的。在漫長的殖民歲月里,印地安人失去的不僅僅是他們的土地和自治權利,還有自身的語言、文化、價值觀念等。泯滅民族主義及其精神,是殖民主義的產物。他者占領本土,殖民主義統治民族主義,是西方文化中心主義的政治策略。正是由于歐洲人無法容忍其他文明的存在,他們采取了各種措施來教化本土人。著名的女評論家坡·安倫(Paul Gunn Allen)在她的《西方如何取得真正的勝利》一文中講到,殖民當局采用的辦法包括禁止舉行各種傳統儀式,在政府的支持下對當地人進行再教育,強迫印地安兒童進入基督教教會學校,用基督教的節日名稱對本土人的傳統節日進行重命名,切斷發展本土文化的經濟來源等。其結果是,在長達500多年的歐洲殖民歷史中,印地安部落從典型的母系氏族——講究人人平等,基于傳統儀式的社會權利結構轉向了與歐洲父權體制極其相似的世俗化結構。結合以上分析,鷹眼的想法只不過是他自己的一廂情愿罷了,與主流社會的理念傾向是從根本上相矛盾的。
四
人類文學批評史是社會發展進程的真實縮影,它不僅客觀地反映了人們思想觀念的演變,而且從側面促進了社會文明的進步。隨著時代的變遷,當歷史跨入20世紀后,曾經不可一世的大英帝國在正義的力量面前迅速土崩瓦解,被殖民國家重獲自由獨立。第三世界人民的呼聲越來越大,他們強烈要求表達心中對自由、平等和公正的渴望,改變曾經被惡意歪曲、污蔑的形象,重獲消失已久的話語權。正是在這種進步的政治文化氛圍中,《最后的莫希干人》逐漸得到了評論界積極公正的認可,其作者詹姆斯·庫珀也在文學史上恢復了應有的地位。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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