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鐘岳(公元1876年——1955年)先生,是云南近現代史上在全國有廣泛影響的重要人物,他不僅是全國著名的政治家,早年留學日本時即加入同盟會,參加革命活動,后來擔任過許多重要職務,為我國民主主義革命和云南地方文化建設做出過不容忽視的重要貢獻,而且是功底深厚、學貫中西的學者,才華出眾、獨具風格的書法家和“綜諸家而集大成”的杰出詩人,在我國學術史、書法史和詩歌史上都有著不可低估的重要地位。
先生的詩,過去我只在《云南歷代詩詞選》、《護國詩詞選注》之中讀過幾首。最近認真拜讀了先生自己編定的收詩700余首的《惺庵詩稿》,對先生在詩歌創作上的突出成就才算有了比較全面的初步了解。先生堪稱云南近現代史上的詩歌大家。同輩學者名家都對先生的詩“欣賞不已”,陳榮昌在《惺庵詩稿》序中稱先生詩“文采風流,鴻篇巨制,照古騰今”,“以是長留于天地間,足為滇詩增重,不但人杰地靈,為劍邑山川增色也”。袁嘉谷在序中更是對《惺庵詩稿》所收各個時期的詩作,滿腔熱情地作了簡要中肯的評論,指出:“顧滇人有詩,滇詩有人。往往多師為師,發性靈而掩眾長;奉杜韓為正宗,兼擅今古名大家之美。石淙禺山先開斯 ,蒼雪南國荔扉丹木筠帆菊君繼之,近則五塘穆清石禪明夷后先挺出。惺庵乃綜諸家而集大成……愚讀之彌月,五光十色,不名一體。首卷少作,如太阿出匣,光芒四射。中年游歷中外,窮山水奧,得性情真。近則里居日多,清言彌旨。古體原本于韓,近體逼杜之詼奇之趣。工巧之對,妙造之格,蘇為近人。今天下詩人難作之詩,與天下詩人當作之詩,一一薈萃于此。”袁嘉谷先生最后在序中說,他“對于惺庵之詩”,是“浣薇而讀,望洋而嘆, 香而奉”,簡直佩服和崇拜得不得了!
清代詩評家沈德潛在《說詩啐語》中有一段名言:“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學識,斯有第一等真詩。”第一等襟抱,就是要有關注時代風云、祖國前途和人民命運,“觀古今于須臾,撫四海于一瞬”的廣闊胸懷。我國是一個有著數千年優秀詩歌傳統的詩歌大國。以屈原、陶淵明、李白、杜甫、白居易、蘇軾、陸游等為代表的歷代杰出詩人,在長期的創作實踐中形成了一種關注時代、熱愛祖國、對廣大民眾深切同情的優良傳統。“長太息以掩泣兮,哀民生之多艱”,“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他們大量不同題材、不同風格的名篇佳作中滲透著、洋溢著、蘊含著的強烈的愛國熱情和深沉的憂患意識,使他們的詩歌具有永遠感染人、鼓舞人、激勵人的思想藝術力量。我讀《惺庵詩稿》,第一個最突出的感受就是:周鐘岳先生是很好地繼承了我國古典詩歌這一源遠流長的優秀傳統的。
不論是早年的少作或中年、晚年的詩章,報效祖國的志向、奮發向上的精神和憂國憂民的情懷,始終像一條紅線,貫穿在他的全部創作之中。“高歌出金石,無圣見羹墻。不覺吾生晚,嘐嘐志已狂。”《書齋即事》“休尋枕上黃梁夢,可有山中紫芋燒。華頂朝陽炫金碧,晨興更擬陡岧 。”《秋日登金華山夜坐望海亭》準備好迎著光芒萬丈的朝陽向高峰攀登的青年詩人,從小受到師長的贊場和親友的鼓勵,“師長過獎藉,親顏為之溫”,有著“作賦夸凌云”、“科第何足論”、“壯懷思一騁,莫待鬢毛蒼”的壯志豪情。他在日本留學時,就參與創辦了《新譯界》等宣傳民主革命的進步刊物;1907年回國后更積極投身革命活動,倡導并成立了云南最早的公共圖書館——云南圖書館,重九起義后任蔡鍔軍政部都督府秘書長、云南教育司長、滇中觀察史;1915年隨蔡鍔組織“討袁護國軍”,兼任護國軍秘書長;1916年任四川督軍署秘書長,1917年任唐繼堯靖國聯軍總司令部秘書長;1919年后,歷任云南省代理省長、省長,通志館館長等職;1939年后,歷任國民政府內政部長、國務委員、考試院副院長、總統府資政等職;1948年退職回云南,1949年在成功營救“九九整肅”時被捕的中共地下黨員和進步民主人士的行動中發揮了重大作用。在繁忙的政務工作中,先生數十年筆耕不輟,在總纂《云南光復紀要》、主編《新纂云南通志》、《續云南通志長編》、《撰述<法占安南始末記>》、《天南電光華》、《惺庵回顧錄》一、二、三、四編、《惺庵文牘》、《惺庵日記》等大量著作的同時,還不斷寫詩抒懷。1913年,他寫了《送松坡都督蔡鍔入京》(七律),高度贊揚蔡鍔在滇的政績,抒發了滇省父老鄉親對蔡的依依惜別之情。1915年寫的《感事二首》(七律),憤怒鞭撻諷刺追隨袁世凱的那些無恥丑類:“低頭就莽求容悅,齒冷人間逐臭夫”,熱切呼喚像蔡鍔這樣的“真男子”出來“傳檄四方”,再造共和:“茫茫九牧誰男子?討賊興師檄四方。”1915年冬,袁世凱稱帝,蔡鍔設計離京。作為蔡的秘書長,先生也于翌年1月14日乘車出關,取道東北,轉赴日本。風云變幻,百感交集,先生在途中寫下了這首《臘月初十夜由天津登車出山海關至奉天》(七律):
奔車一夜出邊庭,隔座鼾聲夢未醒。
大漠雪封迷遠道,遙天月落見殘星。
贏秦尊帝嗤桓衍,遼左藏身憶管寧。
回首國門頻掩涕,獨隨鴻雁去冥冥。
茫茫大漠,雪封遠道,遙天月落,殘星閃耀,帝制復辟,前程未卜,詩人“獨隨鴻雁去冥冥”,為祖國人民的命運萬分憂慮焦急,而不禁“回首國門頻掩涕”。那深沉的憂憤悲愴之情,感人肺腑。
作為省部級的高官,先生不論到哪里都懷著詩人的赤子之心,都時時想著普通百姓的生活和民間疾苦。“自荊沙返蜀途中”,他寫道:“一雨纏綿不放晴,田頭布谷正催耕。輿夫爾亦農家子,莫怨拖泥帶水行。”在成都聽說云南匪亂平息了,但想到人民還過著窮苦的生活,他這樣寫:“劍外獨留劫外身,坐消風月敢嫌貧。滇池回首烽煙歇,尚有窮檐喘息人。”得知有的地方“積雨連旬,江水驟漲”,有的地方卻有旱魃為害、久旱不雨,他又寫了這樣一首詩:“西蜀憑誰補漏天,滇云旱魃苦年年。安能挹此天漿水,去灑南中萬頃田?”在貴州畢節途中,他看到兵荒馬亂中人民四處逃難,十分凄慘,便寫了《畢節歸途見兵擾民逃慘然作此》:
山店煩冤劫后人,千村寥落甑生塵。
賊來尚可兵尤橫,生已無歸列屢瀕。
那忍瘡痍看滿地,孰能匍匐救凡民?
傷心萬物為芻狗,天地于今豈不仁!
面對“兵擾民逃”、“瘡痍滿地”的慘狀,先生已完全站到了受苦受難的“凡民”的立場上,發出了撕心裂肝的呼喚和痛心疾首的譴責,甚至扣問:“天地于今豈不仁!”這是多么崇高感人的悲憫情懷!
在香港登上太平山頂,舉目四望,先生首先想到的也是祖國“膻腥遍地何時洗”和如何改變“家余臥榻容人睡”的局面。從他的憂思愁緒中我們已感到有一種對香港回歸的企盼:
可憐百粵襟喉地,竟與珠崖同一葉。
師入輿丘聽客為,家余臥榻容人睡。
及今五洲如戶庭,長檣巨(舟監)來無停。
龍蛇起陸入堂奧,神州遍地污膻腥。
遍地膻腥何時洗,眼見長鯨猶掉尾。
登高不盡古今愁,海水蒼茫萬山紫。
先生不光有“第一等襟抱”,而且有“第一等學識”。他飽讀詩書,博古通今,“夙慧過人而詩學深造”,對我國數千年光輝燦爛的古典詩歌藝術有很深的研究和很高的造詣。他主張:“作詩法義道津津,詩外詩中要有人。養氣讀書研事理,淋漓下筆自有神。”認為一定要“以讀書養氣積理練事為本”,才有可能“下筆自有神”,寫出“第一等真詩”。所以他的詩不但題材廣泛、思想深刻、內容豐富,在藝術上也達到很高的水平。他善于寫精美地道的五、七言絕句、律詩,也擅長寫新樂府和數十言甚至上百句的古體長歌;他既能寫“金針刺繡”般短小細膩的清詞麗句,也能寫“巨刃摩天”般大氣磅礴的鴻篇巨制;他在創作中講究煉字、煉意,格律嚴謹,但又無雕琢痕跡,而是揮灑自如,自由奔放,似乎信筆寫來,卻又恰到好處,常常給人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之感。
先生從故鄉劍川出發,走到省城、京都,走到香港、日本,走遍大江南北,長城內外,幾乎每到一地都有詩作。除寫重大政治時事題材贈蔡松坡、于右任、張耀曾等友人同事的詩之外,多數是吟山詠水,借物抒情的即興紀游詩。其中有許多精采絕妙之作。他游玄武湖、普陀山、南昌青云譜、蘇州、九龍塢、廬山、九江、昆明西山、華亭寺、黑龍潭、石鐘山等風景名勝的詩都寫得清新明麗,別開生面,寫泛舟滇池和看黑龍潭梅花等詩,更可以說是歷代同類題材中氣勢非凡、想像奇麗、意境開闊、耐人尋味的精品,如:
滇池淼淼群山圍,海天一色明玻璃。
偶掛歸帆趁風便,船行捷若分水犀。
水風摩蕩發輕浪,波面拍拍驚鳧鷗。
……
星斗低垂燈火上,霜風獵獵催人歸。
枉渚舟迴興未盡,明春準擬重招攜。
——《舟泊觀音山登山寺小憩返舟夜泛而歸》
清游脫塵氛,嘉會已信宿。
長風送歸棹,瞬隔西山麓。
舟行掠湖光,影浸須眉綠。
海天一俯仰,萬象紛在目。
……
歸途赴暝煙,游興未云足。
賞雨期重來,買春醉茅屋。
——《夔舉招游蘧園信宿方歸得詩四首》之四
唐梅艷說黑龍潭,不數江南與嶺南。
花似藐姑能絕世,客來彌勒與同龕。
高人自合山中住,詩思應從雪里探。
老鶴天寒能共守,老年欲語向誰談。
——《冬日游龍泉觀看梅花》
先生在日本寫的許多詩,也著想超拔,與眾不同,可以說:“隨手拾掇都成異彩”。《隅田川看櫻花戲作長歌》是我讀過的寫日本櫻花最淋漓盡致、精采絕艷的詩篇:“隅田川上春風起,吹放櫻花三十里。照海花光影似潮,暈成一片紅霞水。水邊夾峰花無數,疑是仙源避秦處。林隙迢迢一白痕,茵鋪繡錯迷人路。嬉游士女爭豐昌,隨風步履紛成行。羽織炫服凝紅妝,翩躚蝴蝶錦傘張。鴿金漆盒攜便當,麥酒一醉揮千觴。接醨倒著眠斜陽,此呼奧姑彼檀郎。舉國歡忭人如狂,酣歌競說花中王。我亦看花難免俗,笑他花艷驚郎目。蠻姬婑媠嬌如花,為唱襄陽大隄曲。”詩人不但濃墨重彩地生動描繪了櫻花盛開“照海花光”如霞如潮的壯麗奇觀,而且淋漓酣暢地激情抒寫了日本人民觀賞櫻花舉國狂歡的節日盛況。《大磯觀海水浴》(“海水接天天四重,長空浩浩天風吹”、“會當縱浪入大化,望洋興嘆夫何為”)和《飛鳥山觀紅葉》也是這樣大氣磅礴、出類拔萃的絕妙佳作:“昨過芝山紅葉館,銜杯坐愛楓林晚。……春花哪及丹楓艷,桃李秾華色獨欠。初疑錦嶂燦成圍,亦似熛林烈飛焰。流丹絢紫盈山河,游履日日來婆娑。連社結袂萬人海,合歡促坐聞笙歌。織歌小女年十五,曼 娥眉相媚嫵。長袖輕裾翩若鴻,離筵忽作柘枝舞,庸夫販婦亦歡顏,一年一度來登山。狂呼大嚼復豪飲,不怕明日囊無錢。……”
總之,說先生的詩“雄奇深厚”、“照古騰今”(陳榮昌),說先生的詩“五光十色”、“光芒四射”、“綜諸家而集大成”(袁嘉谷),都是很精當的評論。對云南近現史上這樣一位集大成的詩人、書法家和學者,我們還應當作進一步全面、系統、深入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