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雅的塘，儒雅的湖

風雅山塘

到了蘇州，登虎丘、拜云巖、吟楓橋、逛園林等，都是眾口里聽得到的，山塘卻從未有知，及至被帶到新元橋上，山塘河與山塘街就在眼下了，我的人，我的心，還是懵懵懂懂的。

耳畔有評彈響起：“杭州有西湖，蘇州有山塘。兩處好地方，無限好風光……”

嘈嘈切切的琵琶和三弦聲，猶如點點雨滴，密密匝匝地追溯詩酒嘯傲的身影，如蜜汁似的融在河流的柔波里，訴說著山塘的滄桑變化。而對古橋下搖擼的歷史，水巷兩邊突如其來的樓堞，使我一下子失去了音準，曾經迷戀的那段旋律，被歲月的苔痕剝蝕得灰白。

西湖，那是何等的景致？能與西湖比興著唱在一起，想來山塘必有一種別樣的神韻，足見我的孤陋寡聞。

唐敬宗寶歷元年，時任蘇州刺史的白居易率蘇州百姓，清淤河道，加固堤岸，種柳栽樹，修筑了從閶門到上虎丘的七里山塘聯通了運河，呈現水陸兩旺，風光旖旎的景象。白居易蕩舟河上，揮毫潑墨，寫下“自開山寺路，水陸往來頻。銀勒牽驕馬，花船載玉人。芰荷生欲遍，桃李種仍新。好住河堤上，長留一道春。”

這時，有陽光絲絲縷縷鋪滿小橋，像是鋪了一層耀眼的詩句，我踩著這些詩下橋，順著一條青石板路來到山塘街上。

街邊古色古香的木樓林立，一家家商鋪人流如梭，人們在粉墻黛瓦中尋找舊的氣息，也在看歷史的煙云浮現新的景觀。挑起一方印花藍布，那是傳統印染布藝店，吱嘎吱嘎，一架老式木制織布機發出遠古的聲音，正在織著千年的絲帛；推開一道沉沉的木門，靠墻的柜子一溜擺放著大大小小的罐子，陳年黃酒的香味幽幽地在老屋里繚繞著，發散著一種質樸的超然。“黃天泊”、“采芝齋”、“得月樓”這些老字號們，個個追根尋源，重新落戶在了祖先們灑下汗水的街巷上！

這些與真人等身的塑像，都是那些老字號的始祖，手里或拿著一疊名片，或鈔票洋錢，眼睛總是張望著前面，仿佛遺失了什么，急著尋覓一樣。他們是在叫賣傳統的蘇繡，還是吆喝桃花塢木刻年畫？或者炒賣渭塘珍珠，或者又開張了一家茶莊酒樓？在他們的身背后，你會發現夾雜著一幢幢明清建筑，門匾上寫著泉州會館、揚州會館、廣東會館，甚至干脆就叫“會館巷”，讓人恍惚間覺得時光倒退了幾百年！

山塘的流水靜靜地流淌了千年，堤上有了街，街又成了提。柳綠了又黃，花開了又謝，不管漿櫓怎樣地拍打，都是白詩人留下的華麗詩篇，蘇州的百姓索性將山塘街也稱為“白公堤”。

穿梭在古韻和今景之間，終于看明白，七里山塘的一頭叫閶門。古人曾感嘆“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另一頭則是蓮海佛國云巖寺的虎丘，因有秋香求神后的嫣然一笑，順水而去，除了那一低頭的回眸外，還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想一想，一切緣于白詩人開河抒志，將山塘河通至運河，再拋下幾行金句，從此成為文人墨客和朝野名士鐘愛的場所。走在山塘街，河是一首詩，街是一首堤，你的詩，你的文，你的心想通向哪里？

也許這個原因，山塘街最寬敞的地方就是一座三合院式的古戲臺，開口正對著一個河埠碼頭。戲臺上票友咿咿呀地唱著越劇，仿佛姣媚的女郎姿情的昵語，讓人融入劇情的意境中再也不想出來。有一段戲文的意思說。唐伯虎就是從這個碼頭拾階而下，自解纖纜，駛過七里山塘，過虎丘，經運河去無錫點秋香的。

那輕霜似的一河靜水，不知隱匿了多少傳奇和風流，不知有多少后人為著“三笑”而游走山塘。磨得光亮的石板路，除了照見那個放浪的形骸，也嘲笑我的孟浪。為文多年，自以為還是有一點風雅的，一下子晾在山塘街上，怎么擰也擰不干了。

還是現實的船好，將我載進山塘河。佇立船頭，山塘的風情好冷艷，好婉約，漸次涌來，讓我的美夢得以延伸，進而與唐伯虎同行，去追逐秋香那看不見的腳印，抓住一截“棄世不棄情”的浪漫。紅紅的燈籠、飄飄的酒幌、靜泊的畫舫，通亮的石駁水岸，痕重斑駁的石欄桿，翹角飛檐的過街樓，雕花窗棱的枕河人家，優美得讓人心旌搖蕩，失去了魂似地顛簸起來。

穿過一座石拱橋，河兩旁的建筑更加的別致，古色古香的老式民居，新新舊舊地依水而建。其間，忽地冒出被稱作“王宮”或什么“宗祠”的高大門樓，自成一格又相互銜接，曲折迂回，象虛幻飄渺的瓊樓玉宇，顯露出昔日富貴的影子。我用眼睛試圖扣開那些銹跡斑斑的門環，窺看里面的勝景或破落，哪怕飄出些許書香、墨香和蘭草的味兒也好啊，然而所有的門縫竟都不透一絲光亮。

我心頭突然一沉，委婉的心事再也藏不住，無盡的追逐變成一股青煙，不羈的文章化成一抹白霧，只留下悵惘。

山塘，你這是怎么聽？既給我一個暖暖的夢，卻又淹沒了我的期待！

儒雅桂湖

這些年，看慣了九寨的水、黃龍的池、草地的云、雪山的寺……到了城市，實在想不出水泥叢林里有什么可看的。聽人說桂湖值得一看，雖然一年中冬天景致最差，我還是趕去了。

北出成都十八公里，到了新都，才知道桂湖有兩個。新桂湖上世紀80 年代動工興建，1992年才像個樣子，表現的是昔日宮廷園苑的豪華氣派，里面河、湖、丘、塘、閣、亭、榭全為仿古新建，也就一二十年的時間。老桂湖就是升庵桂湖，原是明代狀元楊慎的花園和書房，系楊狀元“沿湖遍栽桂樹”而成，是一座花木扶疏、樓閣掩映、才情猶存的古舊園林。

尋幽訪古，還是老的好，自然要游升庵桂湖。在新都車站下車，一路尋去，走在人流不息，熱鬧非心的大街上，想著深藏于市井之中的升閹桂湖，不知會是怎樣的幽古樸。按著路牌所指，沿著桂湖路向前，穿過區政府廣場，就是升閹桂湖的正門。正門并不出奇，直到走入園中，才不由感嘆：真是別有洞天！

楊慎，號升閹，明代著名的學者、詩人和文學家。我國自隨代開始科舉制，千年以來，三年一考，明代近三百年間，四川也就楊慎一人，當時真是大大的轟動。后來，楊慎授職翰林修撰后，因皇帝芳淫，不聽勸諫，便借口養病，回到故鄉。正德十四年（1519，與遂寧才女黃峨相識于桂湖，并喜結良緣，一湖清波融入了無邊風月。

在楊狀元的名詩《桂湖曲》中，把個園子寫得夏日粉荷凌波，秋來桂蕊飄香，才子佳人既是同心詩友，又是恩愛夫妻，朝夕賞荷品桂，切磋詩文，填詞作曲，好叫人眼熱啊！不過，這兩個燦爛的季節我都沒趕上，卻見滿園已現出了憂郁的衰容，湖中的荷葉沉沉地低著頭，岸邊的桂樹不時飄下落葉，道旁的柳枝都帶了蒼黃的濁色，在我看來，也倒不失為一種凝滯的靜美。

緩步穿過連里古騰的綠蔭，一幕幕讓人聯想起《紅樓夢》里的景物，漸次呈現眼前。紅沙石板砌成的步道，在湖間任意縱橫交錯，露出上結許歲月痕跡的雕欄于中佇立，修剪整齊的矮樹叢有條不紊地散坐其內，階砌旁栽有幾叢書帶草，墻上蔓延有爬山虎，花窗后植有芭蕉，白墻前有翠竹，漏窗中有峰窩石，煞是好看。

參差的兩條半堤和幾座橋榭，連接著雄峙湖心的升閹祠，以此祠為主體，沿湖建有楊柳樓、澄心閣、香世界、杭秋、綠漪亭、黃峨館等樓、臺、亭、榭二十余處。看得出，由于園林置于古城墻的拐角內，不可能鋪陳宏大氣勢，所以特別講究亭臺軒榭的布局，假山池沼的配合，花草樹木的映襯，近景遠景的層次，無論站在園林的哪個點上，眼前總是一幅完美的構圖，一幅完美的畫面，每一個角落都會有一個極佳的小品有待我去捕捉。

整個園林主題還有別的，那就是無言地訴說楊狀元和黃才女千古的韻事，動人的詩篇。

升庵祠由四部分組成：前為升閹殿，后為會心堂，左為藏舟山館，右為澄心水閣。升閹殿陳列楊狀元著述刻本，一百余種，四千多卷，讓人驚嘆又敬佩。與祠隔水相望的是沉霞榭，陳列楊升閹夫人黃峨的千余詩作，故又稱黃峨館，里面一首首詩篇流芳溢彩，凄婉秀美，有如沉霞映水。一祠一館，仿佛才子佳人在水一方，吟詠唱和。才子一曲“畫舫遠汀迷柳樹，一池明月浸荷花”，佳人攔唱“團圓清影好，偏照別離愁。”

尤其令人難忘的是，六個園區，景因園異，中國古典園林中的亭、臺、樓、閣、瘦、漏、皺、透，悉數引入，假山、翠竹、芭蕉、古木點綴其間，建筑的沉靜與植物的鮮活結合得婉約動人，形成“庭院深深深幾許”的境界。而漏窗，這一園林造景中常用的手法，在升閹桂湖中使用最多，各處的墻壁上、廊壁上開出各式形狀與圖案的窗，既有竹、梅等中國傳統圖案，也有一些規則圖形，與外界似隔非隔。透過窗欞，即可將室外美景攬入懷中，使自己真正地融入自然，達到“天人合一”、“物我兩相忘”的境界。

山河依舊，風景殊異。桂湖一度將楊狀元的人生得意推到極至，金榜題名時和洞房花燭夜等等好事都占全了。殊不知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嘉靖三年（1524），楊狀元因參與“哭諫”，惹惱當朝皇帝，被流放充軍至云南邊地。此后的歲月，桂湖的一亭一閣，一池一水，都成了黃峨哀思不絕的淚泉：“青山隱隱遮，行人去也，羊腸鳥道幾回折？雁聲不到，馬蹄又怯，惱人正是寒冬節。長空孤鳥滅，平蕪遠樹接，椅樓人冷欄干熱。”

一路游下來，再回連里古藤，此時方明白為什么一進大門，便讓人頭頂古藤入園的深意。于是著意尋根，發現這是兩株一臂粗的藤，它們纏繞在一起，枝藤相覆，交織成“麻花”狀，繞著古木，纏著新株，牽著，掛著，真可謂親密無間，同心同戀，梁一樣架在步道兩邊的樹間，是天然的綠色華蓋。一位白胡子老人過來，見我不勝新奇，笑著對我說：“這叫鴛鴦藤。”

“鴛鴦藤？多好的名字！”我忍不住掐下一片藤葉，讓葉香輕揉嗅覺，仿佛看到楊狀元手拈一枝芬芳的桂花，插在黃才女猶如墨染的發鬢上，泳嘆《桂林一枝》，這是何等的詩情畫意，讓人意猶未盡，不忍離去：

“寶樹林中碧玉涼，秋風又送木樨黃；摘來金粟枝枝絕，插上烏云朵朵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