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腐鎮(zhèn)的秋天

一

小芹老師有男朋友了。

這個消息就像長了翅膀的大白兔在同學們中間竄來竄去。盡管大家一直認為小芹老師不可能有男朋友。因為從小學一年級到三年級，小芹老師每天下班都是一個人走在豆腐鎮(zhèn)青石板路上，昨天下午二胖在上自習課時卻神秘地對同桌二丫說，“知道嗎，有個男的，跟小芹老師有說有笑走在一起呢。”二丫又是一個藏不住話的人，結(jié)果鬧得全班都知道了。

但大家還是始終不太相信。王鋼同學卻說，“這好辦，放學了我們跟蹤一下就清楚了。不過，人不能太多。”

整個自習課大家就為這一件事而興奮，鋼廠保衛(wèi)科長的兒子王鋼跟幾個死黨商量，決定作完下午的大掃除，就跟蹤小芹老師，并叫語文科代表許四在辦公室交作業(yè)本時，隨時掌握小芹老師的動向，只要小芹老師下班出門就立即回來通知跟蹤的人。

小芹老師是三年級二班的班主任，兩條大辮子又黑又亮，個子不高，說著一口標準的普通話。走路不緊不慢，身材苗條。這幫孩子是豆腐鎮(zhèn)鋼廠子弟校招的首屆小學生，是小芹老師參加工作帶的第一批學生，是將這幫野孩子教得規(guī)距方圓的啟蒙人。娘老子的話他們有時可以不聽，但小芹老師的話他們一定是要聽的。同學中如有在言語中對小芹老師不敬不滿的話，那么一定就會有告密者報告，第二天少不了要被叫到辦公室接受小芹老師的教育。

那時，子弟校因為還在建設當中，教室不夠用。半天上課，半天玩。到了三年級的時候，教室緊張情況得到了緩解學校就安排全天上課。但在夏天來臨的時候，孩子們還是常常沉浸于自己的快樂。到涪江里游泳，上樹捕蟬，或者用麻線系上臭雞腸子釣螃蟹，或者用乙炔作成燈夜里到附近稻田抓黃鱔，或者到豆腐鎮(zhèn)的屠宰場看殺豬。總之，孩子們總是有著玩不盡的游戲陪伴著他們成長。

從子弟校到小芹老師的住處，要經(jīng)過鎮(zhèn)電影院那條街，然后沿著鎮(zhèn)茶館、鐵匠鋪朝著涪江方向走直到小芹老師租的那家居民的房子。整個自習課王鋼反復畫著小芹老師的行走圖，標明在什么地方開始進行跟蹤。

因為要保密，所以王鋼打算像反特電影里那樣，在什么地方由張三跟，張三跟完了由李四接手，參加跟蹤同學還要準備化裝。

跟蹤保密這些對于孩子們來說，不僅是神秘的字眼，更是一次神秘的行動。而神秘又是始終令人感覺是刺激與興奮的事情。不僅是孩子們對成年人的男女之事，就是成年人下班遇上一個新聞什么的，也會神秘地說，“知道么，五車間的王娜跟軍代表搞破鞋，被抓到了。”聽到這話的成年人也是一臉的興奮。眼里透著一種巴不得人家出事的快活。

懷著對將要展開的行動的興奮，在自習課結(jié)束時王鋼終于完成了跟蹤計劃。

豆腐鎮(zhèn)的秋天，從街道到校園，滿是飄落著梧桐樹的枯葉。片片闊大的樹葉兒，散發(fā)著淡淡的油香味兒。校園醒目的標語上寫著“學制要縮短，教育要革命，資產(chǎn)統(tǒng)治學校的現(xiàn)象再也不能繼續(xù)下去了。”寫標語的是校辦說話大舌頭的李四眼，他寫得一手漂亮的標語體。下班有時也愛跟小芹老師走在一起有說有笑。

王鋼和幾死黨下課后坐在操場的草坪上，分析誰最有可能是小芹老師的男朋友。他們叫來二胖讓他仔細回憶一下昨天看到的每一個細節(jié)。

“那個男的，個子很高。”

“戴眼鏡沒有？”

“沒有。”

“那他說話的口音？”

“沒聽清楚，有些像上海人，聽不清楚。”

“長得什么樣子？”

“白，長得白。”

“那他穿得什么顏色衣服？”

“藍色的，喔，工作服。”

王鋼反復問著二胖，令二胖覺得自己是在鋼廠保衛(wèi)科里一樣。王鋼覺得問得差不多了，又學著他老子的口吻對二胖說，“你要是對組織說假話，哼，哼，你就小心點兒吧。”

二

下午四、五點的光景，王鋼就帶著幾個死黨一邊開始作大掃除，一邊叫季大嘴跟許四隨時保持聯(lián)絡。許四收完每組小組長抱來的小組作業(yè)本，按照小芹老師平時交代的將每組作業(yè)摞好錯開，即第一組的作業(yè)本正放，第二組的作業(yè)本倒起放，第三組作業(yè)本正放，第四組的作業(yè)又倒起放。這是小芹老師在選課代表時手把手教的。而且，每本作業(yè)本一定要整齊有序，不能有半點馬馬虎虎。

許四抱起全班作業(yè)本來到小芹老師的辦公室。小芹老師坐在辦公桌前背對著門，正在改單元測驗試卷，剛好改到許四的卷子，眼睛也沒有抬說，“許四啊，你看你的卷子吧，才得九十八分。知道為什么嗎？”

小芹老師跟她的學生說話都是用普通話，她指著許四的卷面，這才抬起眼睛，一雙丹鳳眼嗔怪地盯著許四，許四嚇得手足無措，他最怕就是小芹老師那雙好像可以隨時看穿孩子們心思的那雙大眼睛。他的眼睛不知道應該朝什么地方瞅，胡亂間許四就看到紀大嘴，大名叫紀大勇的躲藏在辦公室的門口，沖他打暗號。小芹老師仿佛背后長了眼睛一樣喊道，“紀大勇，你也進來吧，看看你這次考試成績喲。”許四看到紀大嘴才得了六十一分。

許四是個性格內(nèi)向的孩子。平時話語不多，知道自己錯時，會在行為上改正。小芹老師指得用紅筆批改打叉的地方，你看這個字是不卷舌的，是不是檢查時沒小心啊，這里只扣了你一分，還有一分呢就是卷面不整潔，就像你人一樣的不講衛(wèi)生嘛。

“來，紀大勇，你說，為什么只得六十一分啊？”

學生，那怕是平時再驕傲的學生，在分數(shù)和老師面前，也只有垂頭喪氣的資格。紀大勇語文功課一直都不好，但在體育方面特別是田徑比賽常常拿冠軍。

小芹老師臉色紅潤，一根大辮子耷拉在胸前，她穿著一件粉紅的秋裝，額際光滑，說話永遠都是那么和聲細氣。

出了小芹老師的辦公室，許四看到王鋼幾個已經(jīng)搞完了大掃除。因為不知道小芹老師什么時間離開學校，他們商量后就叫紀大勇先回家。許四跟著王鋼他們到了住在學校附近的周小毛他們家，準備著化妝用的道具。王鋼找了一只破草帽，周小毛把他電焊工的老爸的墨鏡找出來戴上，站在光線幽暗的屋內(nèi)就跟瞎子一樣什么也看不清楚。更要命的是李群亂翻，把周小毛老娘藏在柜子里的避孕套給翻出來當汽球吹著，嚇得周小毛快哭起來，“李群，你害我挨打喲。”

王鋼戴著破草帽，故意把帽沿壓得很低，完全是一葉障目的技法。周小毛戴上他老爸的電焊墨鏡，走在街道上依稀還能看到點景物，許四把衣領豎起，李群吹了一個白色的大汽球用針線扎緊牽著玩，大家也不知道那玩意兒大人們用來干什么，只是有些好奇，盯著這只大汽球在秋天的風中飄動。

路人看著這幫舉止打扮多少有些奇怪的孩子，誰也沒在意他們是要搞一次跟蹤行動。

“不管二胖講的是真，是假，今天的事哪個也不許講啊。”

“向毛主席保證，哪個講了爛屁眼兒。”

“發(fā)誓！”

他們先到了電影院的賣票口，周小毛在前面鐵匠鋪轉(zhuǎn)悠，跟蹤目標一旦出現(xiàn)，周小毛就發(fā)信號。

電影院今晚放映的是阿爾巴尼亞故事片《海岸風雷》。售票員是個年輕姑娘，她專注地數(shù)著零鈔，完全沒有在意這幫孩子，但王鋼一眼就看到他哥王鐵流里流氣趴在售票窗口，他一閃想先跑掉。但王鐵眼睛更尖叫住弟弟“王鋼，你戴個破草帽，以為老子認不出你了？”

王鐵叼著一只紙煙，看到自己的兄弟有點表情不太自然。

“你小狗日的，回家不準多嘴啊。”

“我曉得，保證不給娘說你抽煙的事。”

“你放學了。還不早點滾回家，到這里來干嘛？”王鐵穿著一件花格襯衣，梳著大背頭，他是想晚上約女同學一起看電影，所以，來買票。

“有沒有最好的票啊？”

“沒有，早賣完了。”

姑娘頭也不抬，王鐵惱了沖著天罵道，“日你先人板板的，又沒票。”

王鋼吹了聲口哨，幾個同學繼續(xù)前行。看來電影院這地方不是跟蹤的隱蔽最好地方。他們走過電影院，來到茶館門口，躲在茶館門板后邊，看到周小毛站在十字街口沖他們吹了聲口哨，一閃就鉆進對面的百貨公司里。周小毛算是完成了自己的任務。

“來了，來了，大家注意啊。”

王鋼故意壓低調(diào)門，聲音有些激動。

三

豆腐鎮(zhèn)不大，如果從空中鳥瞰就像漢字的“井”字。子弟校位于后邊這一豎的頂端，而小芹老師租用的房子又在前邊那一撇的尾部。如果繼續(xù)前進走幾分鐘，就到涪江岸邊了。

雖說是仲秋，但天氣不算寒冷。鋼廠的青工和小芹老師談戀愛，有時，還要到江邊桔子園和桑樹園。

遠遠地他們躲藏在茶館門板后邊，王鋼的破草帽幾乎遮擋了他的臉，他可以較為從容地觀察目標。果然，幾個同時看到小芹老師跟一個男的有說有笑走著，那男的還推著一輛鳳凰牌自行車。二胖也沒說假話，那男的個子挺高，白白凈凈的。倆人保持著若離若近的距離，小芹老師一掃在教室上課的嚴肅，完全變了另外一個人。

許四說不清楚為什么感到非常痛苦。他覺得內(nèi)心像刀割一樣難受，他不明白為什么老師也要交男朋友，而且，把最燦爛的笑容獻給那個白凈的男的。許四寧愿眼前看到的不是現(xiàn)實，而是他們傳說中的那樣。他開始后悔參加這次行動。

“要跟蹤你們?nèi)ズ昧恕！?/p>

等到小芹老師和那個男的走過。許四主動要求退出后面的行動，他對王鋼說，“老子不去了。”

“許四，滾吧，膽小鬼是上不了戰(zhàn)場的。”

許四越想越是覺得是自己作了件丟人的事。因為他還看到那個男的一只手推著自行車，另一只手還很不要臉地時不時摟著老師的腰。如果不是看在小芹老師的面子，許四真想拾起一塊磚頭拍在那男的后腦上。

王鋼他們?nèi)齻€有意跟小芹老師和那個男的拉開一定距離，他們以電線桿或者鋪店為掩護，盯著前面熱戀中的男女。

豆腐鎮(zhèn)的秋天街道較夏天干凈，因為今天不是趕集天，街道行人并不多，青石板路面也就少了些許夏天的果皮啊菜皮等。唯一那家照相館的女老板此時坐在店門口，修著她那雙超長的手指甲。女老板雖說年過五旬，但卻仍然風姿綽約，她長著尖細的下巴，梳著六角跳棋頂樣的發(fā)髻，臉色蒼白。總愛穿著那條皂莢色的長裙，隔三差五地也會在門口擺個瓜子攤。

許四最愛吃她炒的瓜子，那叫一個香，那叫一個脆！

今天女老板又炒了瓜子。剛擺上攤，許四就站在她的前面。

“稱一兩瓜子？好多錢一兩？”

“一毛二。”

女老板說話帶點四川南部的口音，“二”字念成兒化音，在許四聽來別提多有韻味。她拿出一桿精致的小木稱，手指輕輕在瓜子堆中一抓，不多不少正好一兩。覺得這孩子經(jīng)常來買瓜子，又從瓜子堆中捏了一些放在稱盤里，從攤子下面取出一個早準備好的紙袋，輕輕吹開袋口將瓜子倒入其中。紙口袋是用小學課本粘糊的，折成三角形，孩子買了瓜子，接過口袋邊走邊吃。

許四覺得這瓜子好像個個精心選過一樣，大小幾乎一致。女老板翹起二郎腿，繼續(xù)修著自己的長指甲。

秋天的陽光照在她的臉上，越發(fā)顯得蒼白。許四喜歡這種蒼白感，他也不知道為什么，豆腐鎮(zhèn)的一切是那么令他著迷。

如果不是這次跟蹤行動，許四或許還會在街道上多玩一會兒。但許四看到前面王鋼他們幾乎止步不前了，因為過了最后那個十字街口，前面就沒有什么可以利用的地形地物了。

況且，小芹老師他們很快也要鉆進那片低矮的豆腐鎮(zhèn)居民房了。

四

許四嗑完瓜子，決定還是去看個究竟。

小芹老師和那個男的身影已經(jīng)消失在幽暗的通道里。王鋼幾個沒了主意，他們看到許四的重新加入，還是非常高興。許四說，“是這里吧？”

“是啊，不曉得是哪間啊？”

“這要編一個事由，問房東了。”許四雖然年紀小，但在關(guān)鍵的時刻腦袋還是滿有想法的。

“編什么事由？說我們是派出所的，人家也得相信啊。”

“就說有封信，要送給住在這里的小芹老師？”

“那也不充分哪，要不說電報，加急電報，反正郵電局不遠，李群，你去買張電報紙，壹分錢一張，這是壹分錢，給，你去買吧。”

“那，哪個敢進去問啊？”

大家面面相覷，都不敢冒失鉆進那個紅旗街68號的院子。眼看這次精心策劃的行動到此為止，王鋼說，“要不我先去吧。”說完，他楞頭楞腦鉆進去，輕輕推開第一間幽暗的門，透過屋頂?shù)牟Ａ咚吹酱采咸芍粋€老大爺，叫了幾聲，老大爺沒理他，他急上前要掀人家的被子，老大爺也急了，指著自己的耳朵，喉嚨里“咕嚕”著說什么。

原來是個聾子。

王鋼氣急敗壞地又跑出來，向大家說明情況。說里邊是個四合院，很暗，不小心怕碰見小芹老師鉆出來。

“到底是那間嘛，左邊，右邊？”

“還是我去吧。”

許四接過李群買來的電報紙，胡亂用鉛筆在上面寫了一行字，作為別人問他為什么要跑到這家院子的理由。

許四一進院子，就遇到一個裹著小腳的老太婆，嗓門卻特別大，“喂，小娃兒，你找那個嘛。”老太婆拎著一只水桶，滿口無牙，干癟著嘴巴，一臉皺紋。許四豎起手指放在嘴“噓——”，沖老太婆說“我找小芹老師，這有她一封電報。”

老太婆卻扯起大嗓門，“小芹老師，電報——”

許四忙叫道，“我的天！”

他看到有一間門推開了，他記住了是那一間，就用最快的速度跑出來。

責任編輯：楊琴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