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川手背上的蘿卜寨

父母說我是從蘿卜寨撿回來的

都說熟悉的地方沒有風景，在我的印象中蘿卜寨不過是汶川高山上的一個地名，曾聽長輩說過我們家族中有一些遠房親戚就住在那里，我想：“去拜訪他們不過是早遲而已的事”，所以在之前每當有人提起蘿卜寨時，我總是漫不經心，卻不知我與蘿卜寨的相遇至少推遲二十多年。

我是在汶川縣威州鎮長大的。童年時代，我常常與街上的小伙伴們在滿是泥濘的公路上躲貓、跳橡皮筋，我根本不管路上的汽車如何行駛，當大貨車開過時揚起的灰塵不是蒙了我一臉就是衣服上濺起大面積的稀泥為此總被老媽責罵，她威脅說我是從蘿卜寨撿回來的，若是不聽話就要把我還給我的親生父母。當槐花飄香的季節我特愛和小伙伴去掏街道樹上的鳥蛋；甚至會拈著胖乎乎的毛毛蟲去捉弄別人，可我最喜歡的還是在夏天挽起褲腳在岷江河的河邊用撮箕去撮岷江魚和石爬子玩，父母告誡我要注意安全之類的話全當了耳邊風，大人就又會繼續威脅道：“你再不聽話就把你送回蘿卜寨背太陽過山”。我一直在想：“太陽那么大，我如何背得過去呢？蘿卜寨到底在什么地方呢？”這些往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記得那些愛抽蘭花煙穿著麻布長衫和羊皮褂子的男女老少們，他們說著我聽得不太清楚的羌語，當然那些語句中夾雜著有我聽得懂的漢語（羞愧啊！我這個不會說羌語的羌人）。在汶川的老街兩旁常有他們的身影，他們有時會提著用山上藤條編得很漂亮的篼篼，篼里裝著十多二十個土雞蛋在街道上叫賣，記得當時的價格大約是壹角二分錢一個，當他們賣了自家土特產之后基本上購買的都是鹽巴、火柴和煤油之類的必需品，那時的汶川稍微偏遠一點的地方根本沒有電燈。在我心里卻一直藏著一個小秘密，我多希望擁有一個草編的小提篼啊！我常常獨自猜測在來來往往的那么多人中，哪兩個人會是我的親生父母呢？若真有這樣的父母我就跟他們回去，他們肯定會用草或者樹枝給我編很多很多大小不一樣的籠子，那樣我就可以裝許多只鳥和好多只蟋蟀提著玩在朋友面前炫耀，我想：“待我拿到我要的東西后我就悄悄的從山上跑回來”，但這個想法卻一直不敢告訴我的父母，假如他們真的把我送回去了，我就見不到我的同學和伙伴該會多慘啊！。

記得有一回，一個蘿卜寨的老年婦女在街道上嚎啕大哭，原來是小偷偷走了她壹元陸角伍分錢，這在那時可是一筆巨額的金錢，看她那個傷心欲絕的樣子，好像她非得從威州大橋跳下去才能原諒自己的過失，圍著她的人有些安慰她，有些幫著罵賊，還有一些人就壹分、兩分、伍分、壹角的給她籌錢，我暗想：“她會不會是我的家婆或者奶奶呢？假如她真的自殺了，以后我回蘿卜寨就看不見她了，我猶豫著手心里捏著冒汗的六分錢，那時的一分錢可以買到一粒縣糖果廠生產的小棒棒糖，其糖味道像甘蔗一樣好吃，即使吃完了舔一舔嘴角也是甜滋滋的。我突然想起我有一個好朋友，她們一家人都在糖果廠工作，她偶爾會偷幾粒糖出來給我吃，一想到即使沒有錢也有好朋友可以給我吃糖解饞時，我就爽快地把自己僅有的幾個硬幣放到她的手中，我不敢仔細看她也不好意思看她，怕她真的認出我是她們家的人她會來把我帶走，于是我藏在一邊去了。當她一邊抽泣著哽咽地給所有人道謝，一邊從泥巴的地上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土背著背篼走的時候，我悄悄地跟在她后面走了一段路，看樣子她不會自殺我就放心地回家了。這就是蘿卜寨最初情結，因為從小就怕父母真的把我送到蘿卜寨去背太陽過山，所以我的情緒中一直抵觸到那里去，至今我也沒有去考證過從前蘿寨附近到底是不是有很多個寨子，為何在老輩人口中有蘿卜寨的說法呢？

蘿卜寨的掌故

近幾年，當被譽為“東方古堡”的桃坪羌寨被炒得如火如荼的時候，汶川縣的蘿卜寨恍如被一夜春風吹出了百花盛開繁榮景象，在雁門關附近一公里的路段上打出了“天上的街市、古羌王遺都”的旅游招牌，路邊飄揚著鮮艷的旗幟和一眼就可以看見的雄偉寨門讓誰看了都會為之動心。我是真的詫異了，俗話說：“手心手背都是肉”，以前汶川縣成功地打造出綿池鎮“西羌第一村--羌峰村”是以羌族建筑和羌繡為主的旅游點，引來了許多游客觀光還有名人為其題字，當地老百姓因旅游收益不小，而現在汶川縣政府為“手背”上的蘿卜寨做了很多的工作，加之其得天獨厚的建筑風格得到了更多人的關注和寵愛，網上網下報紙雜志的宣傳把我的心惹得癢癢地，于是我想去蘿卜寨的愿望越來越強烈了。

回憶起童年時代關于蘿卜寨的出處居然和宣傳資料上是相差不大的。傳說，蘿卜寨最早被稱為鳳凰寨，提及蘿卜寨的得名，有著諸多說法。一種說法是：千年以前的一次外族入侵寨子，寨主憑借英勇頑強以及這里得天獨厚的險峻地理優勢，帶領大家勇猛抗敵，歷經一個多月敵人久攻不下，不幸的是敵人最終使計攻破了村寨，敵人進寨后見人就砍，寨子里很多人的頭顱像砍蘿卜一樣被砍下，整個寨子頓時血流成河，躲進地道和原始森林里的幸存者為了記住那場戰爭中死亡的戰士和無辜的村民，所以把村寨更名為蘿卜寨。如果說這種傳說是真的，那么曾經蘿卜寨的規模一定很大，它附近至少也有八九個寨子，人口一定也在數千人以上，否則蘿卜九寨的民間稱謂就是空穴來風，更不可能有只管轄百人的羌王之說了。至于后來的另一種說法是：這里的海拔高氣候條件以及土質非常適合蘿卜生長，長出的蘿卜味道如何爽口回甜得名蘿卜寨，我想不過是杜撰的，因為小時候就根本很少看見那里的人賣過什么蘿卜，若有大規模的栽種也是近十多年前的事情，不過一個地方有多種傳說其實也不算壞事，我又何必較真地去糾正呢，說說罷了。

鏈條上的古羌寨

去年金秋的一天，我和幾個朋友從茂縣專程開車去蘿卜寨采風，當我們的車沿著新修的盤山道盤旋而上后，映入眼簾的首先是索橋村，接著是小寨子村，之后便是蘿卜寨-----這個以黃泥建筑風格享有盛名的古老羌寨。

從地圖上看，蘿卜寨的地形像一把鳳凰背上的梳子錯落有致的梳理著鳳凰的羽毛，而岷江則從鳳凰腳下緩緩流過，從遠處看這是一只吮吸著雪山之水的鳳凰山，難怪不得這里的黃泥碉房有一種樸素里的清秀，當家家戶戶的門上房檐上都掛滿了金色的玉米包谷時，一個寨子的風情便如桂花般的芬芳沁到人心里去了。

蘿卜寨山高，高處的植被皆在雪山之下生長，真正要到達那里需要走很遠的路，其中一條山路與茂縣的攀川相連。坡陡是這里的一大特色、與公路直線也數千公尺的距離，形成鮮明的氣候是高山田園牧歌式的農耕文化。蘿卜寨的村落大都建造在高半山腰陡峭的坡上，依山卻缺水，給人一種危若壘卵的感覺。好在現在的自來水能抽到了山上，國家給了一部分資金修建了大型貯水池解決了村民生活用水和澆灌的難題，難怪在這里流傳的很多民間故事都與求雨有關。也許過去這里是曾是強人的世界，所以為了安全大多數的房子建造在陡峭的坡上，這就是羌式碉樓最大的一個特征吧。從車窗向外看一些廢棄的土墻其色彩已不那么鮮艷但其寬度足足有 一米多厚，我想不出古代的羌人是如何把黃泥夯得如隕石一般雄實，所以黃泥碉房屋歷經幾代人甚至上百年、千年都不會垮塌，這實在是建筑史上的奇跡。蘿卜寨家家戶戶都有獨立的曬壩，每戶之間又有獨木梯和地下暗道，聽說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最后的暗道也因種種原因消失了（也許是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度的漸失；也許是因為是從安全問題考慮吧這里缺水是眾所周知的，比如怕調皮的孩子藏起來惹出禍端，若是遇到和我小時候一樣淘氣的孩子也許會在哪個暗道里劃根火柴玩或者放一串鞭炮之類搞惡作劇，所以暗道的消失也許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作為旅游開發是不是有些可惜？）在古代每當遇到險情時，人們不僅可以從這家的房頂到另外一家房頂而且還可以互通到暗道里躲藏，整個村寨如同一條變幻莫測的鏈條，而每一戶人都是必不可少的那一環，這就意味著羌人之間不僅有骨肉相連的深情更多的是精神的團結和相依相偎共生共死的無聲的承諾。建立一個龐大的迷宮作為一個民族居家和備戰的場所，這就是戰爭激化出來的靈感吧，有人說羌人的智慧在那個時候就耗盡了，但我知道現在的羌人是幸福的。

陽光下的銀朵表姐

小車順著盤山公路行駛，實質上我們是在大山的腹部向上盤旋著， 在峰回路轉間我看見或遠或近的群山蒼涼而古樸，窗外的風景是走動的秋天。我心里琢磨著如何去找我的銀朵表姐，因為我不知她的學名也不知她嫁的那戶人家姓什么，畢竟太多年沒有聯系過了。

當我們車快要走近村莊的時候，我們的車停下來了，原來是一群農民正在用鋼釬移動路中間的一塊大石頭，看情況是從山上某個地方滾下來的，車靠在路中間朋友們都下來準備一起把那塊巨石搬走，人群中我突然看見一個熟悉的輪廓，歲月已把她變成了一個歷盡滄桑的中年婦女但她眉心之間長著的朱砂紅痣卻是最好的佐證，不用去打聽我也知道她是誰了，我走過去凝視著她的眼睛并笑著把我的帽子蓋在她的頭上，她很詫異的看著我同時抱以淳樸的微笑對我點點頭，顯然她把我當成一個游客，我說：“姐姐不認識我了嗎？”她迷惑地看著我搖搖頭又仿佛在拼命回憶著什么，也不怪她，那年她結婚時我才不過十一二歲，二十多年了變化的確是驚人的。我說：“銀朵姐，我姓雷，你總知道了吧？”“噢！你是威州表嬸的女兒，你是瓊還是芳蘋？我調皮地眨著眼睛說：“猜猜看？”“哈哈哈，我知道你是瓊了，只有你才那么俏皮哈！”她開心得無邊無垠，路邊上的野草仿佛也被感染得搖曳出歡快的氣氛。

當一行人把路中間的巨石移到下路邊的岔口時，我讓銀朵姐坐上我們的車子，請她給我們當向導，她連聲答應著說：“好啊！我先帶你們在寨子里逛一下，然后到我家去吃午飯”，朋友們開心極了，沒有想到在這里居然還有我的親戚。我突然好想與表姐獨處一會，表姐仿佛失語一般竟然不知對我說什么了。對于表姐的印象最深的就是二十多年前她到街上購置結婚用品的時候，媽媽給她的結婚禮物居然是幾張布票和糧票，那時的她長著一張紅撲撲的臉，特別健美的身體只是記得那時的她性格內向且特別羞澀。

轉眼之間我們的車開到了一個長方形的停車場，那里停留著許多外地的小車，可想而知來這里探幽尋古的人還真不少，這個高山的壩子里一定搞過多次大型的祭祀活動，只是可惜我一次也沒有來參加過。哎！遺憾！一下車所有的人就迫不及待的拿起相機對著那山、那屋、那些來來去去的羌人一陣狂拍。

我和銀朵表姐走在前面帶路，我們牽著手有說種不出的親熱又有恍如隔世的感覺，山上、山下二十多的時間為什么居然一恍而過？二十多年的時間為什么我們就沒有想著要去看一下對方，即使只寫一封信或者打一個電話也好啊！童年時代仿佛就在隔壁而我和銀朵姐姐一推門就進去了，也許這就在是暗藏的血緣在我們的身體里，我們即使多年不見也不會生分。

銀朵表姐告訴我：她生了一兒一女，她的大女兒已經21歲，現在在成都打工想學一點手藝準備回來后在自己家開一個羌族農家樂，隨著來蘿卜寨旅游的人多起來，許多人都愿意坐在自己家為自己打工了。表姐還興奮地告訴我，她的二兒子已經19歲了，去年考起南京的一個軍事大學，學校不僅不交一分錢學費反而國家還要發服裝和津貼，這不僅是自家人的喜訊甚至是這個寨子的驕傲。我問：“那表姐夫是否在家呢？”她說：“你表姐夫今年去西藏打工去了過年時才回家，他主要是給一個地質勘探隊做些技術性的雜活，每年還能掙些錢回來補貼家用。”看見表姐開心的樣子，我心里也充滿了快活。

走進寨子感覺四面都是路，但又不敢貿然地鉆進哪條巷子，家家戶戶的房子都長著一個樣，只因地勢高低不同而錯落有致的擺放著顯得特有韻味，不同的是各家門口貼的春聯內容和門神不一樣，古老的羌寨一樣享受著漢族文化的浸潤用春聯的語言渴望著吉祥與安康，讓每一個外地人來到這里時都有著一種回家的感覺。當我們來到“云朵上的羌吧”時，看見這是羌寨最現代的羌式建筑分上下二層，一樓是接待游客古色古香的餐廳；二樓上則是集咖啡館、茶館、KTV、酒吧于一體的多功能休閑場所，當我們坐在窗子邊看著遠處的峽谷時，風云仿佛就在我們的腳下流動。

我突然聽見遠處傳來了一陣女人的歌聲：

阿哥，在你離開之后

我守候了一個冬天的苦寒

孤獨的心啊在刀尖上企盼

鳳凰山上的鳳凰也為此悲哀

阿哥啊，你到底走了多遠

是否知道我深深的思念

當我去山上放羊的時候，

我的心丟失了

是否我的心也跟隨你去了遠方？

這是一首現代的歌詞，用的卻是最古老的羌族曲調，聽起來不會讓人渾身乏力，你會突然想起遠方某個讓你牽掛的人，那人會讓你莫名地想起一些揪心的事。我尖起耳朵搜索著遠方一位無名歌手的吟唱，隱隱約約的旋律是那么的憂郁，那許是吟者發自內心的一種傾述，世間所有無助的思念都是如此傷感？

我想去更高的山上拍攝一組蘿卜寨的全景，朋友們則在羌吧等我，銀朵姐拉著我的手向高山處攀登著，當我們來到一棵樹下時我盤腿而坐，我仰望秋陽高照晴空萬里的蒼穹，天藍得如水晶一般讓我感動，閉上眼……，沙沙的風從耳邊吹過，我真想把自己內心沉甸甸的東西掏空，然后長一雙翅膀如鳳凰一般在這里飛翔，哪怕只有一分鐘。此時的蘿卜寨山更像一只巨大的手背正彈奏著一曲古老的秋之歌。

晚上，我讓朋友們都留宿在銀朵姐姐家里，理由是我二十多年不見表姐了，大家也想感受得一下羌寨的夜色，她們都留下來陪我了。晚飯時分，我們圍在火塘邊幫銀朵姐姐一起煮飯，她為我們煮了五花豬膘和腸貫腸還有玉米面混和白米的“金裹銀”，一份酸菜粉絲湯更是讓我們食欲大增，原生態的綠色食物讓我們的胃口好得驚人。

我問表姐是否感覺幸福？她說：“當然幸福了，孩子們長大了可以出去賺錢、讀書讓我開心，你表姐夫每年掙的錢都會帶回來讓我安排。現在的農村和以前真的不一樣了，農民不僅不交農業特產稅，生病了有新型農村合作醫療可以為我們報賬；退耕還林的土地有“退耕還林補助款”；種了糧食的有“糧食補貼”；困難一點的家庭還可以拿農村低保；最近國家出臺的政策中還有購買國家指定的電器產品居然有13%的補貼；信用社給各農戶都有最低利息的貸款可用于種養殖業，科技帶動了蘿卜寨的發展，旅游開發讓農民嘗到甜頭。由于我的工作性質我所了解的政策的確是如此惠民，有些她不清楚的政策我還給她補充并且加以解釋。銀朵表姐很激動地說著：“幾千年來高山與河壩的差距離是那么大，現在下山也就十多分鐘了，修好的盤山公路給村民帶來了太多太多的方便……”

我能理解她由衷的感觸之情，因為陽光下的她是非常幸福的，而幸福就是一種知足。我突然意識到這次上山應該給多年不見的表姐買一點什么東西，不僅是自己忘記了，即使我帶上了什么仿佛任何物質的東西都嫌得是那么的輕，那么的淺，我想我與蘿卜寨的相會真的遲到了。

夜里我無眠。

月光從窄窄的窗口瀉了進來。

外面的光是藍色的，月光下的蘿卜寨一定也泛著藍色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