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聲

老蔫說馬站長您親自喝水喲。

馬站長噗哧一聲，茶水噴了一桌子，說王村長，你可真逗人，你見過喝茶要別人代替的嗎？

老蔫難為情，尷尬地嘿嘿兩聲，說我見你心慌哩，嘴不當家哩。

心慌？慌啥？我又不吃人。

好我的站長喲，我怯你哩。

怯我？為啥怯我？

老蔫又是嘿嘿兩聲，伸手抓著頭皮說，去年那次，你把我——哎，不說哩，真的怯哩，馬站長你就莫問了。

去年，身為下塬村村長的老蔫，為幾根木頭的事，冒雨去縣林業(yè)局找白副局長，在給白副局長敬煙時，多挪動了兩步，把地板多弄了幾個泥印子，被旁邊的大皮沙發(fā)里半躺著的，嘴巴像個紅雞冠子的俊女子，尖聲尖氣地呵斥了一頓。當時，把老蔫嚇了個半死，毛也被臊乍了。

那個女子，就是現(xiàn)在的塬上林業(yè)站的馬站長。

今天，老蔫有件天大的難事，要給馬站長言傳呢，心里就更怯了。

馬站長沒讓坐，老蔫就把屁股懸在椅子邊上，偷眼看馬站長。俗話說：出門看天色，進門看臉色。老蔫見馬站長臉色還好，就決定把老根托的事說出來：站長，王老根兒子的事咋樣了？

馬站長說，你是說那個什么王學仁的工作吧？咋啦，等急了？

老蔫說：老根今天托我跟你說，他兒子的事已經(jīng)安排好了，叫你莫費心了。

馬站長一怔，隨即溝蛋子一扭，笑道：好啊。安排好了也省了我一份心了。現(xiàn)在安排個人可難了，為了他，我好些個晚上都失眠呢。

老蔫說：那就謝謝馬站長了。

馬站長笑笑，說再沒別的事吧？白局長叫我去局里開會呢。

老蔫聽了，想那件難事再不說，就說不成了，可卻又難以出口。但不說又不行。老蔫便狠狠咬了下舌尖。疼得腦袋一炸，把磨蹭半天的話激了出來：老根說……說他給你的那些錢，想讓你……你退幾個給他。馬站長聽了，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全身的血竄上頭頂，母老虎似的從椅子上彈了起來，對老蔫吼道：錢？什么錢？你說，他什么時候送給我的錢？哪天？時間，地點，證人？老蔫慌了，他明知那是春三月的事，可他沒勇氣說出。老蔫驚惶失措間，馬站長蹦到面前，又說：你跟他王老漢講，他這是誣陷我，我要起訴他！

又說，你們塬上這些刁民。哼，你知道當初白局長為啥把你那半口袋山菜扔出去吧。要是收下了，你還說是給局長送了半口袋金子呢。

老蔫紅了臉，就想到那次為學校木頭的事，被白局長甩出去的山貨。當時，羞得臉都不如溝蛋子了。就想這公家人翻臉，咋比脫褲子還快哩。

老蔫陪著笑臉說，站長你又說笑話了，那是局長清正，也體諒村里窮哩。

又說，你莫氣，我回村上給老根說說，看他啥意思。

出了林業(yè)站，老蔫怕遇上熟人，低著頭，急急離了鄉(xiāng)里，走了大半里地，覺得腿軟，身子乏力，在路邊尋了個土包，坐下來，取下煙袋，按了鍋煙葉，邊吸邊想，這是啥事嘛？當初咋就是豬腦子哩，咋就沒攔著老根呢？這回去咋給他言傳嘛！

原來，老根的兒子學仁中專畢業(yè)，在林業(yè)派出所幫忙，所長很喜歡他，說塬上新設的林業(yè)站要招人，你讓家里找馬站長活動活動。馬站長是林業(yè)局辦公室主任，年輕有為。知情人說是來鍍金的，年底就回城升副局長了。學仁把話給他大老根說了，老根就去找村長老蔫，說了學仁想進林業(yè)站的意思。老蔫聽了，頭搖成了撥浪鼓，說老哥，那差事哪能輪到你我這些人家呢，快莫起這念頭了，傳出去讓人笑哩。老根見老蔫為難，說兄弟，我也不讓你老驢吃面粉，張嘴白說。我要在那女子身上花大錢哩。

就亮出了兩萬塊錢。

老蔫驚了，老根摳門出名，一分錢塞到溝縫里，賊攆八圈都攆不下來。咋一下就舍得拿出兩萬塊呢？就問這錢哪來的？

老根說你莫問，來路正著哩。

老蔫說你把這錢給了人家，那蓋房子、娶媳婦咋辦？

老根咧著厚嘴唇，狡黠地笑道，虧你還當村長哩，這賬咋算不來？學仁上了班，一月幾百塊的票子，頂你倆村長哩。有了這些錢干啥不能，媳婦都會找上門哩，還愁蓋不了房子！

老蔫聽了，也很替老根高興，想這林業(yè)站主要是管村東那片林子，學仁又有文化，人家馬站長肯定能給個面子。

就領著老根去了林業(yè)站。

林業(yè)站在鄉(xiāng)政府西面，新蓋的三合大院，有十幾間房子，前面拉著紅磚墻，開著能走車子的大門。馬站長的辦公室是一里一外兩間，見老蔫兩個來了，帶搭不理的。老根見人家不待見，伸手從懷里把用報紙包著的錢掏了出來，老蔫見了，忙用膝蓋碰了一下，老根便把錢擱在背后沙發(fā)上。馬站長見了，臉上就有了笑意。老蔫就把來意說了。馬站長雖是婦道人家，卻干脆得很，說招誰不是招哩，你王村長開口，還說啥呢，回去等消息吧。

老蔫和老根便把錢留在沙發(fā)上，起身謝了馬站長。

事情辦得賊順，老根歡喜死了，說怪不得人家女子年紀輕輕就當站長哩，瞧人家說話多實在，辦事多干脆呀。

老蔫也高興，說這女子進步哩，變哩，變好哩。那時可兇氣哩。

老根說也是你村長面子大呢，我也得謝你哩。

就請村長在鄉(xiāng)上的飯店里，吃了老大一碗蘭州牛肉拉面。

老根回家后，就滿心歡喜地等著喜訊。

林業(yè)站進了一個人，又進了一個人；老根父子等了一天，又等了一天。學仁招工的事還是沒個影子。這期間，老根央老蔫去問了兩次，馬站長都說正在研究呢。老蔫覺得不踏實，就去問交情不錯的林業(yè)派出所的尤所長，說林業(yè)站可是好單位呢，學仁在里面上班是享福哩。尤所長說是個好單位，不過沒有三五萬怕是進不去。老蔫聽了，心里一緊，想學仁那事怕是要泡湯了。

轉眼到了秋天，樹上的果子由青變紅了，從地里長起的草都彎到地上了，老根急得心等焦了，學仁也跑出去打工了，馬站長那邊還是沒個音信。老根急眼了，總想著馬站長的消息說不定一下就到了，只要閑著，就天天跑到村口那小土山口旁，等著馬站長的傳言。

就這么等了一天又一天，秋涼了，草也黃了，久不見雨，鹽堿又生了不少，溝溝坎坎里亮著一層白碴碴，像是撒了一層玉米面。小土山腳下，堆著一圈脫落的土皮。老根自語道，山都老了，都掉皮了，咋學仁的事還就研究不出呢。

這天，老根突然對老蔫說，學仁打工去了，那工作不麻煩人家了，想把那錢要回來。

老蔫事感突然，說老哥你這不地道吧？這話咋出口嘛？

老根憋了半根煙的功夫，才說兄弟我把實話告你吧，實在是沒辦法喲，當初那錢有一多半是從川里娃他大舅家拿的。前些時，娃他舅媽得了纏人的病，把攢的錢都花光了，四處找錢，也沒告訴我。昨天，娃他姨來了我才知道。咳，人心都是肉做的，你說我咋能只顧自己呢。

老蔫聽老根說的在理，只好硬著頭皮，進了馬站長的門。

就挨了馬站長一頓數(shù)落。

老蔫回到村口時，老根在等他。

老根急切地打問，兄弟，咋樣了？

老蔫嘆了口氣，說別提了，碰了一鼻子灰哩。

老根急了，說啥話了嘛？

老蔫擺擺手，說去你家里說吧。

進了屋，老蔫蹲在門旁，低著頭把馬站長的話說了。老根聽了，臉刷地黃了，氣得渾身直哆嗦。說她咋能睜眼說瞎話呢。兩萬塊錢，170張大票子，還有60張五十的，報紙包的，擱她沙發(fā)上嘛，咋就不認了呢。

老蔫說是呀，她咋能不認哩？她這不認咋辦哩？這回來的路上，我把頭都想大了，也沒思摸出一個好法子呢。

老根聽了，強撐著冷笑說，不認賬？她馬站長吃得燈草說得輕巧。她不認賬好呀，看我咋告她！我不告她，我就是狗日的！老根越說越氣，臉色都紫了。老伴趕緊把他扶在椅子上，可憐吧唧地望著老蔫說，大哥，送錢的事，是你帶著老根去的吧？

老蔫的腦袋點了點。

那你能給老根作證嗎？

老蔫說，我?guī)サ牟患伲煞佩X時沒給人家說，咋作證嘛。

老根聽了，說兄弟，我知你孬好也算個公家人，你莫為難，老哥不強你。

老根邊說邊在腰間摸索出老煙袋，讓了老蔫，老蔫擺擺手，老根就噙了煙袋，自個吃了。老根的煙葉是自產(chǎn)的，味不正，勁道卻足，燒出的煙黑黑的，在老根臉前晃晃悠悠的，把老根溝壑縱橫，寫滿了日子滄桑的面龐，洇成了土灰色。老蔫看了，不由感到心酸，就不忍再看老根的臉，兩眼木然地盯著院子。老根的院墻老了，靠門那堵墻，只剩下殘壁了，廂房也被雨水淋歪了，在日頭下晃晃地氳氤著，猶如大病的老人，只剩下微弱的喘息了，讓人心里發(fā)虛。

老根吃完了一鍋煙，澀聲對老蔫說，兄弟，你跑了半天了，累你了，快回去歇著吧。

老蔫便用眼神和老根打了聲招呼，喉嚨動了幾下，卻啥也沒再言傳，起身走了。

老蔫剛離開，老根就不似剛才剛強了，眼淚就竄了出來。嘴里不住地叨咕：咋這么年輕的女子還賴人哩？咋還紅嘴白牙亂說哩？她不把錢退了咋辦哩？看來，只有告她這條路了。你賊女子耍賴，還有講理的地方哩，有法院問你要哩。

老根就想到那個秋菊打官司的事了。

晚上，老根果真把官司打了：法官把驚堂木一拍，說你不退錢，開除公職，判三年大牢。賊女子臉屁黃屁黃，又刷白刷白，紅嘴唇不再像紅雞冠子了，青紫青紫的。眼淚也出來了，一串一串的，可憐得很。說我退錢，立馬退錢。就把錢拿了出來。170張大票子，60張五十的，一分也不少。老根心軟了，就對法官說，青天大老爺，人家女子把錢給了，就莫讓人家蹲大牢了，怪可憐的呢。

老根醒來，興奮地直呵呵，想這是好兆頭哩。

早上，老伴剛睜眼，老根就把夢里的事說了。

老伴也很興奮，說真會這樣？

老根說我做夢靈著哩，這收錢的事，政府眼下也抓得緊哩。

老伴說那就趕緊去告她。

老根說這兩天就去。

老伴說她舅媽等著使錢呢。

老根說那就今天去。

老伴說是得今天去，她舅媽那病等不得呢。

吃過早飯，老根又想，就這樣去的話，良心上好像有些過意不去，沒給人家女子悔過的機會。就又找到老蔫，說兄弟，她賊女子把事做絕了，我不能跟她一般見識，也把事做絕了。學仁來電話說他攢了三千塊了，家里還有小兩千，求你再跟那個賊女子言傳言傳，她要是退一萬五給我就算了，我也就不告她了。她干到今天這一步也不容易，我不想因為這件事把她的飯碗砸了。她要是還不樂意，還不把錢給我，你就給她直說，我明天就去告她。你就是攔也攔不住哩。

老蔫聽了，覺得老根說得也怪在理，點了點頭說：老哥，你這樣寬容她，我想她該會同意的。

老根自信地說，她咋會不樂意呢，五千塊的票子呢，她又不是傻子。

當天下午，老蔫便又滿懷希望地進了馬站長的辦公室。

馬站長見了老蔫，臉色立馬變了，兩眼盯著房頂，呼呼地直喘粗氣，也不搭理老蔫。

老蔫心里不由就響了亂鼓，想可莫再讓她不悅了，我再給老根墊上一千吧。就對馬站長說：老根說，那錢他只要一萬四就行了。

誰知馬站長聽了，并沒像老蔫和老根想的那樣樂意，而是手指著老蔫的鼻子，氣極敗壞地說：你為什么非要給我扣屎盆子？你紅嘴白牙一齜，我就不明不白地給他一萬四千塊錢，還不讓人把我脊梁骨指斷？還不說我真收他錢了？我本想冬天批幾棵樹給你村里修學校、蓋房子的，可你太讓我失望了。你帶個信兒給王老根，我姓馬的是吃糧食長大的，不是他王老根嚇唬大的。老娘不怕他咬！

老蔫嚇壞了，想：女人張狂，敞著褲襠，褲襠都敞著的女人，還啥事做不出哩。可不敢惹惱了她，落了一身騷就麻煩了。

正在這時，電話響了。馬站長一看號碼，臉上就有了笑容，對著電話嗲腔嗲氣地說：我正要給你去電話呢，你在哪里？到門口了？哦，哦，王村長正在我辦公室呢。還是那事。我沒急，更不怕。好，好好。我叫他等你。

老蔫聽說來人了，便要告退。馬站長說你別走，白局長找你。

說話間，院子里響起汽車聲，馬站長小跑著迎了出去，一會兒，白局長自個進來了。雖說有一年沒見了，白局長那團胖臉、大背頭，還有右嘴唇下的紅痣，一點都沒變。

白局長一見老蔫，就滿臉笑容地伸出手來，拉著老蔫一起坐在沙發(fā)上，跟著遞過一支香煙，還點了火，就像老蔫是他的上級似的，把老蔫都客氣得不好意思了。想這真是那個白局長嗎，咋猛不丁地就變了？

白局長用兩個好朋友拉家常似的口氣說，王村長，王老根那事，小馬向我匯報過了。她生氣得很呢。

老蔫勾著頭說，是哩，是哩，哪能不氣哩。

白局長又說，那個王老根確實給馬站長錢了？送到她手上了？她接了？

老蔫說，是給哩。報紙包的，出門時擱在沙發(fā)上了。

白局長說，這就對了，馬站長說她沒收錢有道理嘛。再說，王老根真把錢放沙發(fā)上了，這里人來人往的，雜人也多，眼小的人見了，不就順手牽羊了。也難怪馬站長委屈嘛。

老蔫抬頭瞟了白局長一眼說，是這么個理呢。不過那錢是擱沙發(fā)上了，我親眼見得呢。

白局長點點頭說，是嗎？所以王老根就要告馬站長了？不過——白局長把目光在老蔫臉上掃了幾個來回，微笑著問：你知道這樣做的利和弊嗎？老蔫說不知道。白局長說那我就給你說說吧。首先，馬站長是位克己奉公的好干部，林業(yè)站招了這么多工人，她都沒收賄，怎能收一個老農民的錢呢？假如她收了，又怎會不安排呢？這從情理上說不過去嘛。其次，王老根真把錢放沙發(fā)上了，也不能證明馬站長就拿了，那會發(fā)生多種可能。所以說你王老根要告人家，這問題就嚴重了，就是誣告，陷害，是誣陷罪呢。退回來說，就是馬站長拿了這錢，你行賄的也有罪，也同樣是犯法的！王村長，你說是不是呀。

老蔫聽了一愣，說局長，那就太不公平了。王老根怕是連死的心都有了。

白局長說是呀，我也是這么考慮的。快到年底了，縣里要調整局里班子，聽說你那個學校也要翻修，還得要林業(yè)站給你批木頭呢，你說那些木頭值多少錢呢？就不要為這點錢鬧得不愉快了。把這事先放放，容我了解了解再說，你看行嗎？

老蔫聽白局長話里有話，不敢失了他的面子，說那我給老根說說看。白局長很滿意，拍了拍老蔫的肩膀，說我知道你王村長是講政治的，這就對了嘛。

老蔫摸黑回到村里，家門沒進，就把白局長的話傳給了老根。老根一聽就惱了。說氣死我了氣死我了。吃屎的還要賴把屎的，我不告她還真不行哩。我明天就去鄉(xiāng)里告她，你村長莫攔我。

老蔫說還攔啥哩，我也是老公公背兒媳，里外不好做人哩。

轉天大清早，老根果真去告狀了。

老根家住在下塬村西塬峁上，像是村子的一座哨房。老根出門前，先站在院門前把村子掃視了一番，像是和村子訣別，又像是在對村子宣布，我要去鄉(xiāng)里做一件大事了。村子沒什么反應，還是如同往常一樣，像一只灰色的大鳥，孤獨地橫臥在貧瘠的土塬上。

老根深吸了一口氣，連身旁老伴也沒看上一眼，就決然上路了。

鄉(xiāng)政府在塬下，路倒也還坡坦彎緩。只是天旱，浮土都沒腳了。好在路不遠，只有十幾里，出村向南，經(jīng)過中塬、上塬兩個村子，就下了塬，到了鄉(xiāng)里的頭澗村。頭澗村可是好地方，幾十戶人家沿坡靠崖散著，很寬敞，地也多。還有一條水溝，用水不甚愁。家家窯前，都長著高高低低的樹木，夏天可涼快哩。老根到了頭澗村旁時，村里傳來一聲聲豬哼牛哞、狗叫雞鳴。老根想這才叫村子呢，住這么美的地方過日子才有味道呢。

秋天的日頭，像光板羊皮襖上的小毛領，蹭得人從臉上癢到心里，不冷不熱地舒坦，正是趕路的好時節(jié)。老根心急腿快，過了頭澗村后就帶起了小跑，小半晌時就到了鄉(xiāng)政府所在的街面上。街上不逢集，大半里長的街面冷冷清清的，街口，有只老母雞，帶著一窩雞娃子，正在墻根刨食。老根也不由感到肚子餓了。早起沒吃飯，走了十幾里路，該吃點東西了。一家冒著熱氣的店鋪吸引了老根的目光，一股羊肉湯香也竄進老根的鼻腔，老根不由打了個噴嚏。走過去，首先入眼的是靠門的一口大鐵鍋，灶底燃著通紅的炭火，鍋里的湯汁沸沸騰騰，湯汁上滾動著一層厚厚的紅油。不大的門臉里，坐著幾個滿頭大汗，喝湯喝得呼嚕有聲的吃客。老根知道這是羊肉紅湯泡油餅，五塊錢一碗呢。老根想要是來上一碗，美美地順著碗邊撇著喝下一大口紅湯，那味道就會立馬香了你的五臟六腑，別提多舒坦了。老根的右手便在口袋里摸索了起來，半袋煙的功夫后，老根的手從口袋里拿了出來，手掌里，臥著一盒火柴。老根便又從褲腰上取下煙袋，裝上一鍋旱煙，蹲在一旁，望著鐵鍋暄騰騰的熱氣，瞇著眼，袖著手，悠然地吃了一煙鍋。畢了，掏出五角錢，買了一塊油餅子。

老根吃了油餅子，就去了鄉(xiāng)法庭。鄉(xiāng)法庭其實只有一個司法助理員，姓田，是個矮胖子。對人很和氣，大伙都叫他田法官。田法官不在，門鎖著。問一旁房里的人，說是下村了。

老根聽了，竟有了一種輕松的感覺。想今天見不著還有明天呢。就往回走，出了街面，看到了林業(yè)站，生了再去找一找馬站長的念頭。想，我就告訴她，今天是來告她的呢，只是沒見著田法官，明天還要來哩。要是把錢退了，哪怕是先退一半，就不告了。女人家膽小，沒準真把錢退了呢。

到了林業(yè)站，馬站長的門也鎖著，做飯的媳婦說馬站長懷上了，去城里檢查身子了。老根一驚，賊女子懷上孩子了，村長咋沒說呢。她要是在城里生了，幾個月怕是難見上面了，錢還咋要呢。

老根愁死了，兩腿立馬軟了，丁點的勁兒也沒了。那走也不叫走了，是一下一下朝前挪了。

十幾里的回頭路，老根走了老半天的時辰，到了塬下的頭澗村時，日頭就過了頭頂，到了中塬村時，日頭己軟塌塌倚到西山頂上了。

在村口，老根遇到了老山叔。老山叔大老根好幾歲，自年輕時從山西遷來，就與老根交好。老根見到老山叔時，眼睛不由直了。說老哥你身板咋直溜了？臉色也好看哩。老山叔歡喜地說，這都虧了立仁和山杏呢，倆人掏錢把我那病治好了。

老根更驚了。立仁就是鄉(xiāng)上管水員老呂，和老山叔的寡媳山杏有情有義多年，怎奈老山叔從中作梗，說他不咽氣倆人就不能成家，要不他就吊死在呂立仁的門上。這呂管水咋還能掏錢把在鬼門關前的老山叔拽回來呢。莫非他不想和山杏過日子了？看來，呂管水還真是好人，怪不得大伙都夸他地道仁義呢！

老山叔說看你灰頭土臉的，做甚去了？

老根陰惻惻地說老哥我沒法活哩，氣死人哩。

老山叔驚問，甚事？說我聽聽。

老根就把事情說了。

老山叔聽了，氣得直搖頭，說真是林子大了，甚鳥都有哩。那么多的票子，咋能就給訛了呢。你咋不捶她哩。

老根說咋捶嘛，人家是公家人，又是個女子，還懷著身子，捶不得呢。

老山叔一怔，說賊女子有身子了？那是捶不得呢，傷天害理哩。

便拉著老根坐在路邊，遞給老根一鍋煙，說吃袋煙，消消氣。老根也將自己的煙鍋遞給老山叔，說你嘗嘗我這煙葉。兩人便都默默地吃起煙鍋來。煙鍋里的煙葉吃完了，在鞋頭上磕磕，相互交換了，又各自噙了自己的煙袋吃了一鍋。老山叔開口說，去年演的秋菊那個女子打官司的電影還記得么？

老根說咋不記得，我學不來人家呢。

老山叔說那個奸賊只是個村長，還碰上個好法官，可那官司艱難的，受的那罪，想想都難過呢。

老根聽了，疑惑地問，老哥，你的意思是——

老山叔說，你還記得去年鄉(xiāng)里來塬上宣傳計劃生育的那個小哈嗎？他原本是縣上的，我夏天住院時聽說他反映局長破壞軍婚，人家女方說他是造謠，把他給打了。為這事，他對象都和他散了。他在縣上名聲不好，才下到鄉(xiāng)里的。所以我思摸著你這事要三思呢，能不見官是上策呢。要是見了官，那賊女子死不認賬，你咋辦嘛？沒了錢不說，名聲也沒了，背著個惡名咋活人嘛？怕是連孩子的媳婦都不好找了。再說，人家又沒要，是你自個送上門的，回頭又告人家，不合事理嘛。也惹人笑話呢。你說都人老幾輩子了，咋丟得起那人嘛。罷罷罷，兄弟，聽老哥勸，莫告了，就當那錢喂狗吧。

老根聽了，眼淚汪汪地說，老哥你說得是在理，可我啥時能攢下那么多錢呢。我不告她心里屈啊，就像吃了豬毛，難受呢。

老山叔眼也紅了，嘆口氣說，心壞哩，壞哩，連公家女子也見財起意了，這人心是壞哩。又拍了拍老根的膝蓋，說兄弟，老哥說的是昏話呢，刀子割在你身上，疼的是你肉呢。你就把老哥那話當作耳旁風，該咋辦還咋辦就是了。老山叔說畢，也不和老根作別，就邊搖頭，邊嘆氣地起身走了。

老根在背后說，老哥，我這活的是啥日子嘛，也太窩囊、太艱難了。

老根就忽然想哭。

老根那渾濁的淚水剛剛涌出眼眶時，路口又來了個人，老根想哭啥呢，丟啥人呢。便伸手抹了眼淚，兩腿一使勁，起身就上了路。嘴里咕叨說，老天都不絕人之路呢，賊女子娃，羞你先人哩。你年紀輕輕地不學好，訛我的錢，買肉吃要得大病哩。你也逼不死我，塬上的毛毛草刀砍火燒都還死不了哩，我老漢一個大活人，能讓你氣死？沒門哩。我不告你，名聲無價哩。只要你不死，我活著，你就欠著我的錢哩，我啥時想找你要我就找你要哩。

老根到了下塬村旁時，暮色己籠罩下來了，村里已生出了星星點點的燈光。有幾只歸巢的山雀從老根的頭頂飛過，落下星星點點的物什，像是天老爺?shù)难蹨I。

趁著天邊最后一抹余光，老根細細地觀望著自家那塊土豆地，想能收三四千斤吧？今年麥子、玉米、蠶豆收成也不差，家里那四只母雞也不少下蛋，蛋價也漲了，一斤三塊多，說是綠色食品哩。圈里還有幾只羊，老母豬也該下了，要是運氣好，下上一大窩豬娃，值不少錢呢，孩他舅那錢也就差不多了。

責任編輯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