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一次昏了過去,看上去像死了一樣,無聲無息。屋子里燈光搖晃,把我們的身影橫七豎八地投在墻壁上。風從窗口吹進,冷得砭人肌骨,屋里的人不停地活動著身體,盡量去抵御夜晚的寒冷。
圍在四周的人,都臉色陰沉,在不停地轉動著。我站在門的一側,無端地感到了某種恐懼,不是懼怕床上躺著的那個人,而是怕墻壁上那些擴大的移來移去的身影,會像怪物一樣朝我撲過來。我的雙眼盯著墻壁上的陰影,內心縮揪著。我極想逃出去,回到自己的小房間里,用被子蒙上腦袋睡一覺。可母親的手緊緊地抓著我,容不得我有半點掙脫。
在這個冬日的夜晚,屋外寒霜飄飛,天高地肅,月亮很圓,亮亮地斜照進屋子的地面。我的眼里噙滿淚水,幼小的身體抖動不止。床上躺著的人,手臂垂在床沿上,依稀可以看到一縷白發被月光照成了霜花的顏色。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記不清是第幾次。從兩年前開始,這樣的事情就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看上去,這次他真的沒希望了,干瘦的身體躺在被褥底下,呈現出很小的一團。被褥很薄,寒冷輕易就能透過,也許他已經給凍死了。
在那么多的次數里,我還清楚地記得第一次的情形:他躺在床上,臉色蒼白,如被雨洗過的瓷片一樣,露出十分痛苦的表情,手指不時抬起,又不時落下。他虛弱無力,心有余而力不足,折騰著,想做出一些根本就無法做出的動作。從他的喉嚨里發出“噗噗”的聲音,聲音一半被扼在里面,一半隨著氣流往外沖,一遍又一遍。我們一家人嚇在那里,母親哭了起來,母親被這樣的情形嚇昏了頭,也在適時地表示著自己的悲痛。父親正在叫人去通知所有的親戚,顯得不動聲色,異常地冷靜,緊鑼密鼓地安排著他的后事。一會兒,我們終于看清了他的手勢,是讓我們走過去。他掙扎著,想坐起身,但沒成功。他灰白的眼睛緊盯著我們一家人,黯然無光。母親止住哭聲,驚悸地立在那里。父親把耳朵貼了上去,貼在他的嘴唇旁。父親的臉上泛著淡淡的笑意,像是在聆聽他臨終的遺言,作著最后的告別;也像是在安慰他——父親已通知了所有的親戚——這是個幸福的時刻,所有的人都會來為他送行的,他應該感到快樂才對。他蒼白的臉上慢慢地浮上一絲紅潤,有些羞怯,喉嚨里堵著什么東西一樣的聲音大了起來。他控制著,胸脯于是急促地起伏不止。看得出,他很難受,卻又是誰也幫不了的。他只要一口氣沒喘上來,立馬就會完蛋。但片刻,濃痰從他的嘴角蜿蜒而下,又順勢滑到被面上,觸目驚心地攤在那里,散發出一股異味。父親趕緊閃開身體,皺著眉頭,抑制住惡心,接過母親遞上去的毛巾,飛快地擦拭著。我們總算聽清了他的話,去把……我的壽……衣拿來……穿上,我要……穿著……壽衣……去……那里。母親連忙轉過身去,走了幾步后,愣在了那里,半天也沒能重新轉過來。父親說,你不用急,我等會就去請裁縫,會盡快給你做好。他說,……我要……穿壽衣。父親說,好好,好,我這就去請,很快的,不就在鎮街的那頭么?父親雖然這樣說著,腳卻沒動。他不再說話,盯著父親狠勁地看。父親說,你別這樣看我,都到什么時候了,你總不希望自己的兒子不能給你送老吧。他的喉嚨里又響了一下,聲音很大,像是咽下了什么東西一樣。剛才就是那東西讓他不能清晰地說話。屋子里安靜下來,我好奇地看著他。仿佛有一堵墻隔在中間一樣,空氣急促地流動著,他與父親和我們對峙著。父親以為他馬上就要走了,眼睛里的光要熄滅,呼吸也要停止,身體不再亂動,可誰也沒想到的是,等親戚陸陸續續地趕到時,他猛地從床上坐起了身,哧哧啦啦地笑了起來。父親被他弄得目瞪口呆,臉部的肌肉僵在那里,現在輪到父親說不出話了。他的笑聲像是對父親的嘲弄。
整整兩年多的時間,他就這樣數次地折磨著我們,每次我們都以為他要死了,但每次他又都活了過來。不用說,我猜得出父親心里的想法——希望每次都是最后一次。父親提心吊膽地,每次都把心懸到了嗓子眼。母親哭了幾次后,不再裝腔作勢了,臉色每天不好看,陰沉著,但那是她的心情不好,而不是因為床上躺著的那個人快要死了的緣故。
現在,屋子里還站著我的兩個姑媽與姑父。我們這些孩子站在后面,戰戰兢兢地,前面大人們移動的陰影不時涂上我們的面孔,耀出閃爍而猙獰的光澤,我的一個表妹當場嚇得哭了起來。我們一屋子的人,又等了很長時間,躺在床上的他還沒斷氣,呼吸時大時小的。父親與兩個姑父已把做好的壽衣穿到了他身上(當然費了很長時間,父親還表現得極不耐煩,嘴里不時說著什么),姑媽與母親也做好了哭泣的準備。事情就是這樣奇怪,他偏偏死不了。
父親嘆了口氣說,你們都去睡吧,一時半會還走不了,我們留在這里守著。父親讓兩個姑父留了下來。
房間里,我與兩個表弟睡到了一張床上。先前沉重而嚴肅的氣氛,讓我感到事情不妙了起來。
母親與兩個姑媽坐在火盆邊,烤著火。當大姑媽用火鉗取出一塊木炭,放到即將熄滅的火盆里時,忍不住說:
唉!該怎么辦呢?死又死不了,活又活不過來,這樣的日子還要持續多久?
小姑媽的心情同樣不好,把腳伸到火盆上烤,打著瞌睡說,再這樣下去,不是他要死了,而是我們要讓他折騰死。
他的日子真的不多了,也許就在今晚,也許就在明天。母親說。
小姑媽猛地縮回腳,像是被炭火燙了一下,彈了起來。我都讓他煩死了,他死了幾次,每次不都回來了。連閻王爺也不敢要他了。我懷疑他是故意這樣弄的,他在裝,裝得我們都覺察不了,沒有誰有他這樣頑固不化。鎮街上的人都在看我們的笑話,風言風語地,都說得不好聽。
我們怕什么?管那些風言風語干什么?舌頭長在他們的嘴里,怎么說是他們的事。大姑媽的聲音高了起來,轉頭看了看睡在床上的我們,又自覺地壓低了。
我總覺得事情從一開始就有點怪,怪怪的,卻又說不出怪在什么地方……母親欲言又止。
母親這么一說,兩個姑媽都沉默了,像在想著那奇怪究竟出在什么地方一樣。
大姑媽摸了一下腦門,借此理了一下混亂的思緒。是啊!說起來還真有些奇怪,在他還沒躺到床上前,他就到處走動,去了我家里兩趟,說什么人死如燈滅,他白養了我們這些人。說得胡言亂語的,我都聽不明白。
目前這樣子,是不是鬼魂附體,他不再是他自己,而是另一個人,另一個人的鬼魂附到了他身上?小姑媽邊分析著,邊兀自站直了身體。
母親與大姑媽也讓她的分析嚇在了那里。氣氛頓時毛骨悚然了起來。
如果真是這樣,我們不妨找些什么東西燒燒,把那鬼魂打發走。母親猶豫著。
可我們不知道問題出在哪里呀!如果真是這樣的情況還得請高人指點指點。大姑媽說。
小姑媽接過話題,那肯定是要扎紙人的,弄一套舊衣服穿在紙人的身上。
怎么辦呢,現在不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么,就那樣弄弄試試吧,做了總比沒做好,要不然他那口氣總也斷不了。大姑媽說。
三個人便低下聲音商量著具體的事宜,說著一個個的細節。聽著她們的話,我怎么也睡不著,我的兩個表弟已睡得很沉,打起了呼嚕。剛才我是那樣地急于離開他,離開那個房間,而現在我卻在想念著他,想爬起床去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已死了。我想看他那霜般的白發,看他干瘦的身體,看他蒼白的面容。
扎紙人燒,一般選擇在晚上,找一個大路口或者是交叉路口,請一個人舉行一個儀式,還要作揖磕頭,我們到底請誰呢?大姑媽詢問著。
母親與小姑媽一時都想不出合適的人選,不做聲了。
就請鎮街上的陶老頭吧,他做過道士。大姑媽接著說。
陶道士也是個怪人,脾氣臭不說,還喜歡到處胡說八道,我討厭他身上的氣味,熏得人都要暈倒。母親堅決地否定著。
唉!大姑媽又嘆氣了,還是讓男人們拿主意吧,這事也不是我們說了算的。
我再也忍不住,爬起床,假裝揉著雙眼,要去外面撒尿。母親忙起身陪著我,并一再說,房間里有尿桶。我夢游似的徑直朝外走,不理睬母親。母親只好跟了出來,堅決不讓我到屋子的外面。
母親不停地說,快點,外面很冷,怎么連衣服也不穿上?
我不回答母親,只感到身體灼熱,臉色通紅,那股熱氣盤桓在體內,左沖右突,時刻想沖出來。我沒感到寒冷,而是覺得身體熱得難受。我想到外面走走,去看看夜空的那輪冷月,已西斜到了什么位置;或者去找夜空中那顆最亮的星星,看它的光芒是否已黯淡。我想到,床上那個即將死去的人是多么地痛苦啊!我的親人不再關心他,而是翹首以盼他的死去。想到這里,我的眼睛濕潤了,小小的心靈在抽搐,仿佛星空倒轉了過來,把我深深地包容在其中。
母親讓我趕緊尿在屋子里,不要到外面去,她正冷得發抖呢。
顯然,母親的意識并不在我撒尿這件事上,因為我根本就沒尿,轉身就往回走,她也跟在后面。隔著那扇敞開的門,我的腳停了下來,目光朝里望去:我又看到了他滿頭的霜發,及他歪向一邊的臉頰,被燈光照出的一小塊蒼白。房間里,父親與兩個姑父在抽煙,煙霧被寒氣凍在頭頂,游絲般朝門外擠。
這次,母親看出了我的企圖,從后面拉住了我的胳膊,問我要到里面去干什么,要我快回到床上去睡覺。我只好重新回到了床上。
他是不是已經死了?大姑媽問回到房間里的母親。
還沒有,他的胳膊還在動呢。母親說。
我有些奇怪,母親怎么看見他的胳膊在動呢?我并沒看到啊!他躺著的床上面飄著一層煙霧,如同隔出了兩個世界,上面渾濁一片,底下卻清晰明朗。
那天晚上我一直沒睡著。非常想去看看他,我有個預感,當我明天醒來后,不敢保證還能看到他。他多次跟我說起自己的往事,說起過自己貧困的生活,說他做過各種各樣的事情,甚至說起過另一個女人,就是鎮街西頭的張寡婦。我搞不清他為什么要說起張寡婦,人都老得走不動路了,臉色灰暗,皺紋密布。他說的時候,樂呵呵地,臉上笑著,用闊大的手掌撫摸著我的腦袋。他接著炫耀自己的經歷,說到他有次從鎮醫院馮院長手里贏了不少錢。他問我,知道馮院長為什么恨他么?是因為馮樹才這個王八蛋輸得太慘了。那是他唯一贏的一次,其余的時候他總是輸,輸得一無所有,輸成了窮光蛋。他很不好意思,用手捋著稀疏的頭發,呵呵地笑著。
在兩年前,父親就把他房間里的東西收拾好了,準備扔掉。父親認為正是那些東西造成了自己生活的混亂,父親一門心思要擺脫那些,把它們扔得遠遠的。父親痛恨那些,他卻不允許父親那樣做,一次次從床上爬起,嘴里喘著粗氣,脖子里鼓著風聲。父親沒任何辦法,只有讓那些東西堆在房間的角落里。
在我們家共有三間房,他睡一間,我睡一間,父親與母親睡一間。家里本來就擠,所以他的房間里除了那些屬于他的東西外,還有家里一些雜物,亂七八糟的。那屬于他的又是些什么東西呢?一張破舊的桌子,快散架了;兩床舊棉絮,讓老鼠撕得破爛不堪;一個熱水瓶,外面的鐵殼已銹跡斑斑;一塊玻璃鏡,照出的人像模糊一團;一張他的黑白照片,可能是他有生以來唯一的;一把舊椅子,盡管老得不成樣子,但還相當結實;一個鋁制的臉盆,四周與底部都已凹凸不平,還破了一個洞;一只馬燈,上面的玻璃罩早已打碎……這些都是他的財產,他用勞動換來的。這些東西大部分都不能用了,他卻當寶貝一樣。父親看到這些心就煩,多次冷笑著說,這就是你的財產么?父親一心想扔掉這些東西,想擺脫它們對他的糾纏。母親也說,這些東西早過時了,誰還用這些啊!干脆扔掉算了。父親與母親開始打捆,清理著,要把這些全扔掉。在清理的過程中,母親認為棉絮還可用,父親就叫了起來,堅決要扔掉。母親說,家里棉絮也不夠用,把它曬曬,然后加工翻新,還不與新的一樣?父親陰沉著臉說,上面有股味道,那味道是永遠也消除不了的。
母親堅持著,翻新后,味道就沒有了。
你自己用,反正我不會用它蒙著腦袋睡覺。父親氣憤地喊道。
母親只好把那兩床棉絮用麻繩捆了起來。那是個冬天的夜晚,北風打著唿哨從屋頂走過,外面的天地間蕩漾著一層光亮,在光亮的映照下,我看見雪花在飄落。房間里燈光黯淡,燈泡在風的吹動下,晃來晃去。躺在床上的他突然爬了起來,快步奔了過去,撲在那一大堆馬上就要扔掉的東西上面,大聲哭著,雙手牢牢地扒著,像是那些東西很快就要不翼而飛了一樣。父親的身體氣得發抖,在他的感染下,母親也哭了起來。父親問母親,你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母親說,我想哭。
現在想起這些,我的睡意頓時全無。母親與兩個姑媽還在說著,我不再去聽她們說什么。漸積的憂傷如黑色的蘑菇在我的心里生長,令我的身體顫抖了起來。因為房間里的炭火越燃越旺,所以燈泡給熄滅了。
在炭火的光亮中,我仿佛看到他從門側閃了進來,蒼白的臉上布滿笑意。我看著他,心跳加快,他想跨過火盆,卻沒成功,就那樣隔著一段距離望著我。他的嘴唇一張一合,我知道他在說話,卻聽不清在說什么。他招了招手,要我走過去,我想從床上爬起,又怎么也爬不起身,只有無奈地望著他。他像是明白了一樣,又沖我揮了揮手,轉身朝門外走去,身影很快就不見了。我感到靈魂出竅,在布滿塵埃的空中飄蕩。在那種心靈的煎熬中,我慢慢地疲憊了,腦袋一歪,不知不覺地睡了過去。
第二天早晨醒后,房間里只有我一個人,其他的人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等我清醒過來,就趕緊穿衣往外面奔。我的親人都站在另一間屋子里,圍在那里。兩個姑媽做著悲痛的表情,想哭開來,做了半天,眼淚卻始終沒有流下。母親也同樣想哭,把自己沉浸在過度的傷心處,努力著,還是等不到涌上眼眶的淚水。母親恐慌了起來,非常無助地朝周圍看了看,兩個姑媽也在看著她。我感到事情很好笑,既然哭不出來,為什么還要哭呢?母親與兩個姑媽皺著眉,臉上的表情不自然地扭曲著,已扭到了一定的程度,這時倘若她們哭了起來,會令人覺得很恐怖的。父親不在現場,可能是忙事情去了。
他終于死了,身體僵硬地直著,躺在一塊白布底下,底下的被子已拿走,是硬硬的木板。他的腦袋也被蒙上了,我看不到他的霜發,他蒼白如瓷的臉部,他爬滿褐色斑點的手背。
他真的死了,原來昨晚已向我作了最后的告別。房間里的空氣壓抑,孤寒的風從窗口吹進,冷得人發抖。霎那,房間顯得無限地空曠,而不是狹窄,空曠得如外面的大地。他縮在木板上,是那樣地小。我感到了無由的恐慌,忙轉身朝外走。
走到外面,我看到大地上覆蓋著一層霜花,凜冽清潔,發出繃硬的聲音。我是如此地落寞,小小的身體里塞滿了積郁。我并沒看到門外的地面上有鞭炮燃放后的紙屑,說明父親還沒放那掛鞭炮,鎮街上也就沒有人知道他已經死了。不知道父親要等到什么時候才會用鞭炮宣布他的死亡。氣氛顯然不對,既沒有運送靈魂的鞭炮,也聽不到女人們的哭聲。我在門前站了些時間,才朝鎮街的另一頭走去。碰到第一個人的時候,我想告訴那個人,他死了,真的死了。我卻沒開口,沉默地與那個人擦肩而過。在花圈店前,我停了下來。花圈店的門楣上,有張白紙上面寫著黑字“張記”。花圈店是木匠張大壯開的,張大壯除了扎花圈出售,還出售棺材。我想告訴張大壯,他死了,我父親要來為他買一口棺材。因為時間過早,張大壯的店還沒開門。我邊走邊想著一些往事,要是他從來都沒有臥床不起,他會變戲法一樣從口袋里掏出幾枚硬幣,帶我去商店。他把硬幣塞到我手中,自己卻站在很遠的地方,等我買棉花糖回來。賣棉花糖的人總是守在商店門口的一側,手不停地搖著機器。當我回到他的身邊,他就呵呵地笑著,問我是不是很甜。我吃著棉花糖,來不及回答他。
我很快走到了鎮街的另一頭,田野上霜花白得晃眼。我心里覺得奇怪:他的死亡與這天氣是一致的,是令人感到悲哀的。遠遠地,我看到一個人從田野里朝這邊走來,從身形看我以為是他。如同昨晚一樣,他要再向我告別一次?可我很快就失望了,那根本就不是他,臨近了才看出是另一個人。我從此再也聽不到他說話了,也聽不到他滔滔不絕地講那些故事了,他再也不能給我硬幣了。記得他還喜歡問我一些奇怪的問題,對那些問題,我一個也答不出。他就說,沒關系的,等以后你就會明白的。有時,他問我,人死了后會到什么地方去,或者人死后會不會變成一只鳥。這樣的難題,我自然回答不上來。人死了通常是埋到土里的,但為什么又時常在夢中出現呢?又假如人死了變成了小鳥,小鳥死了會不會變成人呢?我感到這樣的問題太復雜了,把我的腦袋都想痛了。我遲疑著,半天也不敢答。他滿意地點了點頭,微笑著,說,這才對,要想弄明白不是那么簡單的。
遠遠地,我聽到了從那個方向傳來的鞭炮聲。
當我回來后,家里已熱鬧開了。父親也已回來,正忙著為他辦喪事。早晨的太陽出來了,房間里明亮了起來,把窗玻璃上的霜融化,模糊成水汽。不時有人進來,父親就有條不紊地吩咐著,來人于是趕緊去忙。他已被送進了棺材里,只是蓋子還沒蓋上。就在剛才父親從張大壯那里把棺材弄來了。母親正在朝我招手,意思是讓我到她面前去。母親與兩個姑媽終于哭了,哭得臉上淚水縱橫,看上去令人惡心。我的兩個表弟已站在了那里。
我走了過去,與兩個表弟站成一排。棺材放得太高,我看不到里面的情形。母親找來一條板凳,示意我站上去。我猶豫著,母親就鼓勵說,等會要蓋上了,你就什么也看不見了。看著敞開的棺材口,我不知道會看到什么樣的情形。
大姑媽看出了我的害怕,說,就不為難他們了,弄不好會嚇著孩子們的。
母親聽說,忙把我拽住,也許她本來就不想讓我去看的,但礙于禮儀,她還是要做做樣子。
我本來是不想看的,我害怕看到他的面容,看到他霜般的白發。他曾對我說,他死了,不要過多地去打擾他,就讓他靜靜地躺在那里。但母親的行為讓我反感,于是我決定看他最后一眼。棺材新刷的油漆,是朱紅色的,空氣中散發出刺鼻的味道。太陽光從玻璃窗透進,照在棺材上,讓紅色的光芒漾了開來,屋子便籠罩在一片紅色中。我猛地沖上前,站了上去。第一眼我并沒看他,而是看母親受驚的表情。母親與兩個姑媽都跪在地面,大姑媽的嘴里發出一種聲音,聲音混著淚水飛揚。母親停止住聲音,跪在地面的腿動著,但讓小姑媽按住了。我想笑,可忍住了,我清楚地知道,這時候的笑是不合時宜的。我看到他臥在棺材里,身體伸得筆直,穿著白色的衣服,雙手呈環狀,互相交叉放在胸口。他的霜發與灰白的臉形成一個整體,臉上安詳,深陷的鼻孔張著,像是壓在胸口的手正讓他難受呢。
下來后,我走到母親與兩個姑媽的身后,跪了下來。然后,父親與母親與兩個姑媽及眾多的親戚走上前,圍著棺材轉了一圈,以保證每個人都能看他最后一眼。
儀式完畢,父親讓人把棺材蓋上了蓋子。稀稀拉拉的哭聲響了起來,圍繞在四周。
今天我沒落下什么話柄吧?父親對兩個姑父說。
他到一個更好的地方去了,他死了比活著好。活著讓他受盡折磨,死了也就到頭了。大姑父說。
我心里還是有些難受。父親把臉悶在煙霧中說。
是啊!我們都難受。小姑媽接過話。
要知道那可是兩年零六個月的時間啊,我們可都讓他折騰得夠嗆。大姑媽長長地吐了口氣。
母親說,今天蓋上蓋子的時候,忘記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兩個姑父問。
不管怎么說,應該放副麻將到里面,讓他去了那個地方痛痛快快地玩。
他一輩子就毀在麻將上,嗜賭如命,我們對他都絕望了,這才讓我們都不認他。大姑媽嘆了口氣。
他死了,我們就不計較了,活著的人不會跟死人過不去的,但愿他一路走好。小姑媽說。
他會走好的,死了眼睛都閉上了,如果是不甘心的人,會死不瞑目的。母親說。
唉!只有人死了,才會想起他從前的種種好,抹去那種種的不好。大姑父說。
嗯,喪事一定要辦好,過兩天送他上山時,要搞得熱鬧。
小姑父點上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
盡管我們沒錢,但該辦到的還得辦到,這樣我們的心里也會安穩些。小姑媽寬慰著說。
老了,他好像對從前做出的荒唐事很后悔。母親說。
父親說,人沒長前后眼,到老了后悔就遲了,難道不是么?
我們也許做得太絕情,在他生前總是看不起他,為他感到羞愧,但是他把我們拉扯成人,即便有一萬個不對,也應該原諒他。小姑媽像是受到了良心的責備。
他在床上躺了這么長時間,真夠可憐。我又是端尿,又是漿洗,所有的事情都是我做,家中還有其他事情也要做。這兩年多的時間我是熬過來的。母親說。
他是罪有應得,不是嗎?
母親搖了搖頭,嘆息一聲。
在我的親人談話的間隙,我的睡意慢慢地爬了上來。我竭力控制著,不想過早地睡去。我要聽聽我的親人接下來還會說些什么,可卻怎么也控制不住。親人們的聲音還在那里響著,我已無法聽清,頭一歪沉入了夢鄉。我夢中見到了他,不是那個笑呵呵的他,那個身體健康的他,而是死后的他。我感到很開心,正如我想的那樣,他并沒死去,而是還活著,死而復生了。他愁苦著臉,坐在我身邊,用手撫摸著我的頭發。他的臉色蠟黃,被病痛折磨著,手指顫抖。他不說話,對自己很惱火。我試圖幫他點什么,要讓他站起身來。他也努力著,終于還是一屁股坐了下去。
后來,我的夢中斷了一會兒,接著做的時候,我清楚自己已從一個夢中過渡到了另一個夢中。這次,我看到他躺在床上,身體從床上爬起,慢慢地爬到了那一大堆被父親捆綁好的物件前,在死死摟抱著那些不能用的東西。后來,他干脆躺在了那堆物件上。荒謬的事情就這樣地發生了,那些捆綁物件的繩索松了開來,眨眼纏到了他身上,把他緊緊地捆綁了起來。他掙扎著,怎么也掙脫不了。我看著他,束手無策,只有傷心地哭著。
我在夢中感到很痛苦,因為我憤怒的父親一直都不想跟他生活在一起,更不用說來松開他身體上的繩索了。他是那樣地孤獨,好不容易死而復生,但我的親人們把他拋在那里,拋向一小塊山坡上,讓他再次去面對自己孤獨的生活,直到他再一次死去。
在夢中,我放聲大哭了起來。
責任編輯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