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跋:狠狠地一捅,再狠狠地一擰,有很多的門就是這樣打開的。
一
父親是一名副市長,是位著名的民主人士。
父親有學問,他是研究清史的,本來是大學教授,后來當上了主管教育衛生的副市長。據說在人大代表選舉過程中,他的得票最高。選票高的原因是他清廉,副市長住著不到八十平方米的住房,沒有車,沒有多少家產。父親對我說,清廉是最低的標準,清高才是更高的追求。他說,現在清高的人太少了,沒皮沒臉的人多了。
在我們家,原先設計的時候有兩個門,父親反對,改成一個門。我勸過父親,有兩個門對你有利,找你的時候,你要是不愿意見可以從另一個門走。還有,你要是忘了這扇門的鑰匙,你可以拿另一把鑰匙打開那扇門。總從一個門進進出出的,也顯得單調枯燥。父親說,混蛋邏輯,家嗎,就一個門,那才有家的感覺。
我母親在十年前就去世了,去世的原因是一場車禍。母親非要去參觀故宮,讓我父親給他講解講解。母親嫁給父親以后,父親總是說故宮的長長短短。那時,父親還是教授,正講述八旗的興盛和衰敗。聽課的人很多,父親還是果斷地停止講課,讓我租了一輛上好的出租車,父母二人坐車去北京旅游。在高速公路上,司機打盹,撞上了前面的大貨車。父親坐在后面安然無恙,坐在司機旁邊的母親,腦袋撞在擋風玻璃上,當即身亡。母親去世后,父親就沒再尋找配偶。我曾經勸過他,說,找一個吧,從生理和心理都得需要一個女人。父親說,我跟別的女人做不了愛。我說,你沒有和別的女人做過愛,怎么就斷定做不了呢。
我在大學學的是考古專業,這是個偏科,是父親非讓我學的。他說,我研究清史,都是死的。你把死的從地下挖掘出來,那就變成了活的。我這人不愛思考,往往父親的話就是我的命運。我報考了,原本一個班有四十個人,報到的時候只有三十個。其中有十個改行了,那十個都是男生,他們異口同聲地表達改行的想法,偶聽說干考古的斷子絕孫。畢業以后,我被父親安排到了考古隊。干了五年,我就恐懼了,天天折騰死尸,吮著發霉的味道,我想不干了。父親拒絕,那時父親已經當上了副市長。我在考古中發現了清朝左都御使、體仁閣大學士劉墉的一個札記,是劉墉1798年寫的,放在一個銅制的盒子里。劉墉的書法很瀟灑,整個札記透著劉墉的學識。父親知道以后,跑到現場,捧著劉墉的札記竟然掉淚了,弄得周圍的人不知所措。父親當著很多人的面擁抱了我,說我是個好兒子。我很氣憤,我找到劉墉的札記就是好兒子,找不到就不是好兒子,什么道理。原本,市文物局要提拔我到文物處當副處長的,我拒絕了,打算另豎旗幟,去報社當攝影記者。
我喜歡攝影,我覺得生活有很多途徑,我要開始選擇了。
喜歡攝影的原因也很簡單,就是看到了科內爾.卡帕拍攝的一張名作《無聊的電視節目》,畫面上兩個人躺在床上百無聊賴地看電視。我覺得,這張攝影作品就是自己生活的寫照。天天沒目的地生活,高興不知道為什么,痛苦也不知道為什么。我陡然間迷戀上攝影,是那種記事性的攝影,那種在生活層面上的攝影。這樣,只有去報社最合適。晚上,我等著父親,那天我破例穿了一件攝影人愛穿的多口袋馬甲。父親很晚回來,看了看問我,你想說明什么?我把科內爾·卡帕拍攝的那張作品遞給父親,說,你看看是什么意思?父親看了看,說,沒什么意思。我強調,這是作者在呼吁,先進的科學技術使我們的生活失去了什么。父親突然惱怒了,臉色鐵青,說,失去了什么,我們現在距離西方發達國家還有差距,要迎頭趕上。我發現我和父親有距離,我說,我們是不是還應該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樂趣,有自己的思維方式。父親疲憊地坐下,對我說,給我泡茶,要龍井。我說,我要去報社當攝影記者。父親站了起來,說,你怎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笑了,說,對,就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父親惱怒地說,不行!這樣不就亂套了!
我決心改變自己,離開父親的制約,開辟新的空間。
二
報社的張總編輯是父親的得意學生,張總編輯當年在父親授意下,撰寫了一部有關清朝興衰史的專著,在海內外轟動了一下。其中很多觀點和史料是父親提供出來的。我請父親托付一下,因為父親的話對張總編輯絕對是一言九鼎。父親拒絕,說我沒那么大的臉,我這輩子都沒有去鞠躬求人。我說,您就為您兒子鞠躬行嗎?父親暴躁地說,我一生清高,不會為你破壞我的信仰。我抹著眼淚走了,我背著父親去找張總編輯。我不知道張總編輯和父親有芥蒂,因為張總編輯在那部專著里吹捧了父親,父親大發雷霆,在一次會議上蔑視了張總編輯。張總編輯很有臉面,他的處世哲學是人活著就是為面子,面子沒了就等于死了。后來,張總編輯知道后也悻悻地對別人說起父親,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可憐人。他們的芥蒂很深,以至于見面都不說話。我去找張總編輯,帶著一張父親和他當年的合影,這是我特意放大的,清晰度很強。張總編輯對我很平淡,起初我還疑惑,怎么看不出熱情來呢。他帶著我到報社轉了一圈,最后登上了報社大樓的頂端,看著城市流動的人群和飄蕩的云煙。他對我說,你父親副市長的職位就要退下來了,他是個好市長,但沒做出什么業績。他分管的教育,學校都像倉庫,很不像樣子。大學也沒什么影響,在全國排行榜上都找不到。你父親是失敗的,這點兒你要清楚。我低頭沒說話,但心里在罵街。黃昏,他乘車帶著我去了最豪華的一家餐館,要了好多名貴的菜,窗戶外面就是風景秀麗的水上湖。湖水在街燈的映照下,顯得很悠閑。有小船在湖面上蕩漾,有人在唱歌,歌聲在水面上盡情跳躍。餐館里輕聲地播放著笛子樂曲《秋湖月夜》,顯得萬籟俱寂。遠處傳來汽車的喧囂聲,天上飄下細雨,與樂曲渾然一體。
我對張總編輯直率地說,我要到報社當攝影記者。張總編輯驚訝地說,你不是干考古的嗎,很有成績呀。我說,我想改變自己,因為我不喜歡考古,喜歡攝影。張總編輯端詳著我說,你很像你父親,就是比你父親顯得實際。我把那張父親和他的合影照片恭敬地遞過去,他簡單地看了看,隨手塞在提包里。他繼續平淡地說,這是我們在北京拍攝的,那年我才二十五歲,就出版了清史興衰的專著。你看看現在,這個歲數還吃屎呢。我看張總編輯的臉在發光,他是那種很容易滿足的人。走出餐館,他對我拍拍肩膀說,你來吧,在攝影部先干著,干好了當部長,再干好了當副總編輯,再干好了就接替我。別像你父親那么清高,這社會,清高就意味著愚昧。這時候,我察覺出張總編輯和父親的關系有了問題。張總編輯有車,是一輛奔馳車,黑色的,像一個大號的屎殼郎。他上車后,把車窗搖下來,對我說,你到報社沒問題,以后有什么事情找劉副總編,他是我提拔的人,也就是咱們自己的人。我和你父親不是一個活法,我活得比你父親瀟灑,比你父親會享受生活。他現在還是那么忙碌,我不知道他還干什么?不久之后,我在考古隊的老領導告訴我。他說,別讓你父親總跟著我們,我們風餐露宿的太辛苦,你父親畢竟是當過副市長的領導。我詫異地問,跟你們干什么?老領導說,最近在挖掘一座清陵,你父親的眼睛天天就跟惡狼一樣。我對老領導說,你就讓他跟著吧,他沒事干了,只有清朝這些破罐子爛尸首能讓他充實一些。
就在張總編輯告訴我父親要退下來的轉天,我在報紙末尾看到了這則消息。我到報社正式上班的那天晚上,父親破例說要請我吃飯。我們一般晚飯都不在家吃,我總是有應酬,父親也有他自己的解決方式。父親找了一家四川館,他說要吃地道的水煮魚。白魚肉扔進去,紅魚肉挑出來,熱氣騰騰,嗆人的肺管子。父親邊吃邊高興地對我說,天大的好消息呀,國家要修清史了。解放初期,董必武向中央建議編寫清史,建議受到毛澤東和周恩來的重視,但由于當時條件不具備,沒有正式展開。到1959年,周恩來委托北京市副市長吳晗制定清史編纂方案,但因遇到三年自然災害,這一項目被停。后來是1963年,毛澤東邀集范文瀾等歷史學家,討論纂修清史的問題……我聽父親說話,就覺得他是在講課。我曾經善意地提醒過父親,我是你兒子,不是你學生。父親很嚴肅地對我說,你既是我兒子,也是我學生。我在考古隊的時候,領導讓我參加父親主持的一次會議,我是硬著頭皮去的。在會上,父親的講話就是講課,就差拿教鞭,在后面立塊黑板了。我回來對父親說,領導講話那是在布置工作,你講話就是灌輸知識,這是兩碼事。父親說,你懂什么。我有講課的癮,只要一張嘴,我就是教授。父親愛吃辣的,我不行,吃一會兒就覺得嘴巴麻木了。父親繼續亢奮地講著,到了1965年,中央決定在中國人民大學成立“七人清史編纂委員會”,后來因為文化大革命開始,清史編纂工作被迫擱淺。文革后,鄧小平向中國社會科學院轉發了一封專家來信,要求開始清史纂修工作。學術界當時曾籌議纂修清史,并初步擬訂了編纂規劃。但由于當時剛剛改革開放,百廢待舉,此提議再度被擱置……我打斷父親的滔滔不絕,我說,國家請你去修清史了?父親說,沒我。我說,那你激動什么?父親說,你混蛋,我喜歡清史,只要是有關編纂清史的消息我都高興。我大聲說,那我喜歡攝影,你為什么不讓我去?,F在我正式通知你,我已經到報社了,張總編輯給我辦的手續。父親睜大眼睛,他小子兩面三刀!
我笑了,他是你學生。
父親不屑地說,你跟他要學壞的。
我又笑了,說,他是你學生,怎么就沒跟你學清高呢。
三
我順利進入報社當了攝影記者,果然劉副總編對我格外關照,委托一個叫孫敬意的資深攝影老編輯手把手指導我。他的文字功底很深厚,攝影理論也很新鮮。他住在一個大雜院里,屋里擺設又簡陋,很少讓我去他家,怕我看不起他。其實他頭頂著傲骨,能令他佩服的人物寥寥。他從來不到我家,他說不愿意登領導的家門。我說,我不是領導啊。孫敬意說,你父親是領導。有次,他帶著我去資料館看了一場意大利電影導演安東尼奧的《云上的日子》。看完以后,我和他在資料館的咖啡店里喝咖啡,他半晌沒說話。后來快分手時對我說了一句話,安東尼奧給他打開一扇門,知道攝影還能這么拍,太流動太浪漫了。我這輩子是拍不出這樣的東西,我太老實了。他攥住我的手說,知道我為什么拍不出這樣的東西嗎?我看他有些感傷,就安慰他,沒想到孫敬意流出了眼淚,他哽咽著,我生活的氛圍決定不可能有更多的門被打開,太寒酸了。你能不能跟你父親說說,幫助我解決房子的問題。我愣住了,不知道說什么好,而這時候夕陽已經露面,沒有任何光暈,像是一個燒完的煤球。
三天后,突然傳來他患腦溢血住進醫院的消息。等我趕到急救室時,他已經神志不清,鼻子上插滿了針針管管。他的兩個兒子圍著他,看打扮就知道是普通的老百姓。其中老大見我來了,凄然地說,我爸爸誰也不認識了。我走近孫敬意,輕聲叫著他的名字。突然他睜開眼,專注地看著我,小聲對我說,聲音十分清晰。我求你的事情你一定辦,我走了,我不能讓我的老婆和兒子住那么寒酸。我這輩子總覺得自己有傲骨,現在知道我沒長。我點頭,發現孫敬意的眼睛突然顯得那么明亮,額頭也有了光澤。孫敬意笑了,笑得我有些毛骨悚然。他說,我有一組照片,是拍飛鳥的,我總想飛在天空上。我不好意思拿出來,怕別人笑話我,沒有給任何人看過。照片我放在單位抽屜的底層,你拿走,可以發表。你可以屬你名,你在前頭,我在后頭。說完,孫敬意自己動手拔掉那些纏在他臉上的管管線線。等大夫再搶救的時候,他已經奔赴黃泉。兩個兒子在驚訝中詢問我,我爸爸給你說了什么,他怎么會認出你來?我無法解答,也難以啟齒。我在悵然中走出醫院,我仰望蒼天,問,人生這么難解,孫敬意竟然把我當成拯救他老婆和兒子的鑰匙,我有鑰匙,但不知道該打開他哪一扇門。我回去跟父親提起孫敬意住房的事,父親說,我退了,解決不了,就是不退也不會。我問,為什么?父親說,我不利用權利。我說,你利用權利是做好事。父親鄭重地說,利用權利做什么事都是錯誤的,權利的根本是要嚴格遵照制度做事。你看看清朝,雍正和康熙做了點兒好事情,其實那是在維護權利和制度,現在我們當他們是清官了,太貶低他們了。我憤怒地看著父親,說,我們能不能不談你的清史!
我把孫敬意的攝影作品找出來,是一組黑白片子,都是飛鳥在大雜院的日常生活。其中最讓我心動的,是一群飛鳥站在他大兒子的身上,密密麻麻的,只露出他大兒子的兩個眼睛。兩個眼睛里充滿了喜悅,流露著期盼。在他大兒子的四周,都是大雜院的門,所有的門都敞開著。我迫不及待地把照片發出來,命題為《鳥從門里飛出》。編輯問我,你拍的?我想說是孫敬意拍的,可我沒張口。那編輯得意地說,我就知道你有本事,別看大家都說你從后門來的,就憑著你父親的一頂烏紗帽。我虛偽地笑了笑,編輯說,我給你發一個顯著位置,再配一個短評。真可惜孫敬意剛剛死了,他要是活著給你寫一篇,肯定絕頂地精彩。晚上在家,怎么也睡不著,我覺得自己怎么這么卑鄙。轉天,我沒敢看報紙,就當沒事人一樣。很快,我的編輯房就來了很多人,都是跟我握手來的。劉副總編來得最晚,快下班了才姍姍而至。他來了以后對我說,這是孫敬意拍的吧?我恐慌,但也憤憤感到孫敬意臨死前欺騙了我,因為不是我一個人知道。劉副總編說,那是孫敬意住的大雜院,那些飛鳥都是他的知心伙伴。我幫他喂過食,他花了不少的錢。那個被飛鳥玩耍的是他的大兒子,一個地道的碼頭工。你知道那些飛鳥有多少只嗎?開始是四只,后來是四十只,再后來是兩百只。孫敬意對人沒有興趣了,他的興趣就是飛鳥。我紅透了臉,想起那句名言:有的人死了,卻還活著。有的人活著,卻已經死了。
父親看到照片以后,很是興奮。他說要請客,于是就拉著我去了一家高檔的川菜館。他看出我不很高興,就鼓勵我,你是干攝影的料兒,我小看你了。那張照片你在哪拍的?我說,在孫敬意住的大雜院里。父親突然說,那大雜院要拆了,那些飛鳥去哪呢?我問,怎么要拆了?父親說,市政府的規劃早就有了,我退下以前就商量過了,估計很快就動工了。拆遷費不低呢,定的是一平方米四千大元。我和父親正說著話,一批人進來了,都端著酒杯,喊著市長的官銜。我知道,這頓飯是吃不塌實了。最后肯定是有人結賬,我和父親外出吃飯都沒花過錢,碰到這樣的事情我還得跟著應酬。我總覺得父親的傲骨比較脆弱,不能碰,碰了就碎。因為父親退下來以后,人們在喊他市長,他的眼球就活泛,就有了靈性。父親給我介紹說,那個胖子是規劃局的局長,那一片大雜院的美好藍圖就是他親手設計的。規劃局長說,那片是新型的高檔住宅區,有一片湖水,面積有三千平方吧。父親笑著說,那些飛鳥有了棲身的好地方。
我以后再看劉副總編都是低著頭,他也不怎么理睬我。幾天后,劉副總編交給我一個活兒,讓我到二連浩特去采訪,說那里發現了一個清朝宮廷用的炕桌,很有文物價值。我回去問父親,父親說,炕桌是供皇宮人學習用的,一般長96厘米,寬64厘米,高32厘米,用上等的楠木做成?;蕦m的炕桌設計很巧妙,桌面一般由三塊銀板組成,每塊銀板都能挪動或取下來。康熙用的科技炕桌在故宮就有一張,你沒看過嗎?我很欽佩父親,對清朝的事情真是比對現在的事情都了解。父親很納悶,問我,皇宮的炕桌怎么會在二連浩特發現呢?我問,值得去嗎?父親說,我跟你去。我趕快謝絕,說,你身份不行。父親很惱火,說,我這副市長當的時候不能隨便去,現在退下來也不讓去。動身之前,劉副總編對我說,派一個文字記者跟著你去。我問,誰呀?劉副總編說,敏。
報社都傳說張總編輯喜歡敏,我不太相信,因為張總編輯是個很能克制的男人。他年紀剛剛五十歲出頭,正是晉升官職的好檔期。而且經父親證實,他已經進入了市委宣傳部部長的侯選人。他的妻子是個外科大夫,漂亮而溫柔。張總編輯被妻子看管得很嚴格,因為每天中午幾乎她都來報社,與張總編輯共進午餐。張總編輯對所有漂亮的女人都很矜持,都是一副彬彬有禮的表情。我到報社以后,很少與張總編輯見面。他的做事原則是不跟下面人打交道,總是蒙著一層紗。只有那次我發表了《鳥從門里飛出》的攝影作品以后,張總編輯在樓道里看見我,對我夸贊一番,說我有天賦,給他爭臉了。他探詢地問我有沒有聽到點兒什么。我說,沒有啊。張總編輯笑著說,你聽到什么都告訴我,好的不好的。我說,沒人議論您呀。張總編輯說,在官場上的門都關著,只有一個門開著,可都往里擠。我看見來來往往的人都看著我和張總編輯,看我的眼神都很特殊,說不清楚是什么意思。張總編輯問我,聽到我和敏的消息了嗎?我回答不知道,我對敏的了解就是遠遠看著走來,然后再遠遠看著她離去。張總編輯嘆口氣說,官場上都是那么愚昧和雷同,都愛用女人當槍使喚,誰也走不出這個怪圈。而且一槍就能打準,打得你都無處可藏。
我拿著一張火車票給敏送去,敏在新聞部。敏很漂亮,也很時尚。她的皮膚很滋潤,像是在水里泡著的那種感覺。我給她火車票的時候,她手里拿著精巧的筆記本,是溫暖而甜美的煙粉色。我交過一個女朋友,是我大學的同學,叫劉小靜。小靜很內向,很少笑。我們好了幾年,本來打算結婚的。小靜的父母去了日本的東京,小靜也隨著走了。走的時候,我們做了一夜的愛。與小靜做愛很享受,但也很苦悶。就是小靜從來都是不吭聲的,只有我一個人呼天喊地。那份享受就是小靜的溫存,她始終跟著你,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盡量讓你舒服。我對小靜說,你應該是日本女人。小靜說,我的父親是日本后裔。與小靜分手以后,我和她苦苦交織了兩年,就沒有再與她聯系。有時候看到東京的風光片,就想到了小靜。父親對我的婚事很關心,他說,你什么時候結婚呀?我說,不想找了。父親說,兩個單身男人不行啊。我說,你先找,我后找。父親深沉地說,沒人能代替你母親。
敏說,為什么不坐飛機呢?我說,二連浩特沒有飛機。敏說,瞎說。我沒說話,我反感女人這么對男人說話,因為沒有女人敢跟我這么說話。父親的身份決定了我做事比較霸道,投給我的目光大都是謙恭的,像敏這么不在乎我的還是頭一次。我說,你愿意去就去,不愿意去可以不去。敏說,你是總編輯嗎?我說,你要去就別這么矯情。敏說,領導也是,怎么能派一個單身男人和一個單身女人一起去。我惱火地說,你找領導去啊,跟我說不著!臨走的時候,敏打電話給我,說,吃頓飯吧,我也了解了解你。我說,行啊,我喜歡吃川菜。敏高興地說,我也喜歡。敏說了一家川菜館,就是父親經常愛去的那家。我和敏約定見面的時間,囑咐她,早定好桌,要不就沒了。敏說,看意思你經常去。
我和敏在川菜館見面,敏穿了一件黑色的時裝,露得很多,弄得我心猿意馬。我看著窗戶外面的萬家燈火,流光溢彩,心里覺得空落落的。我想起了小靜,回憶起來已經有兩年多沒和女人做愛了。我奇怪自己怎么能堅持兩年多沒有和女人接觸,是不是得了自虐癥。我要了一碗毛血旺,敏要了一盤爆鱔魚,然后是肚絲爛蒜,夫妻肺片。我覺得和敏吃飯太血氣,一點兒浪漫都沒有。肚絲爛蒜的味精放多了,有些苦,我便把服務生叫過來說清楚。敏在旁邊說,任何好東西,一多,就成了壞東西。我無意中發現敏白皙的脖子,順著脖子,就是手掌般大小的空白。我抑制著自己,感到下身在燥熱。敏說,聽到我和什么人的美麗傳說了嗎?我說,沒有。敏說,你相信嗎?我說,相信什么?敏翹著腿,裙子下面延伸出一條裸腿,堅實而飽滿,洋溢著誘惑。敏說,你懂得女人心里想些什么嗎?我沒說話,敏湊近我問,你現在有幾個女人?我生氣地說,你問這個干什么?敏抿著酒微笑著說,女人和女人不一樣,你知道女人如何動心眼嗎,那心眼動得讓你毛骨悚然,讓你防不勝防。散步謠言的人是誰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是劉副總編的后臺。我驚訝地,不可能,張總編輯和劉副總編很好。敏說,官場上沒有伙伴,只有對手。我對敏說,張總編輯提升市委宣傳部部長,就能把位置騰出來。劉副總編就能填補了,這么簡單的道理你就琢磨不出來嗎。敏說,你太小兒科了。張總編輯當了市委宣傳部部長,未必就能提升劉副總編。因為劉副總編對他的情況太了解,而且握有把柄。張總編輯要提拔自己的人,對自己不太了解的人。官場上的事情就這么簡單,太了解了不行,太不了解了也不行。我愕然了,感覺不出來敏對官場上的事情這么游刃有余,這么富有見解。
敏說劉副總編知道把柄,那把柄是什么呢。
走出房間,在走廊里我詫異地發現另一個單間里有父親,他的身邊還有一個女人,很有風韻的女人,也就是四十歲,打扮很入時。她在給父親夾菜,旁邊有幾個父親的老部下。父親在笑,笑聲很爽朗。我目瞪口呆的時候,被敏及時拉走。敏說,你不該這么看你父親,不禮貌。我對敏說,你認識我父親?敏說,我還認識你父親旁邊那個漂亮女人。我問,她是誰?敏說,是我姐姐,叫琴。我幾乎喊起來,你怎么不告訴我?敏說,我和你在這吃飯是有目的的,是我姐姐安排的,讓你見見她,以免以后見到彼此尷尬。我真想哭一場,敢情都是精心設計的。我問敏,你姐姐是做什么的?敏說,外科醫生,你父親主管教育衛生的時候,曾經把我姐姐評選為市級專家稱號,每月有三百塊的津貼。我說,我父親是六十三歲的糟老頭子了,也已經退下了,沒什么利用價值了。敏一臉蔑視地看著我,我姐姐愛你父親,愛是不需要價碼的。我不屑地,你別說愛不愛的,那你愛張總編輯嗎?敏哼了哼,說,我跟他什么事情也沒有,他那身老骨頭我不愿意啃。我喜歡年輕的,比如像你這樣的,有肌肉的,有活力的,青春四溢。你告訴我,你跟你以前的女朋友做愛能多長時間?我覺得沒話可說,我看見父親的司機小寒在大廳里吃飯,小寒看見我很吃驚。我對小寒說,我父親是不是經常跟那位漂亮外科大夫在一起?小寒很為難,說,不好說。走出餐館,敏對我說,聽說你女朋友去日本了,你天天跟丟魂兒一樣。我沒說話。敏說,你被拋棄攪得不能再愛別的女人,這是你的錯誤。我驚異地說,你怎么能這么說。敏說,我觸到你的死穴了!
五
我和敏一上火車天就陰沉沉的,后來下起雪,雪越下越大。到了車站,我們又換乘長途汽車。已經半夜了,接近二連浩特的時候,中雪漸漸地轉變成了一場罕見的暴風雪,不知不覺中公路被暴風雪所淹沒。公路的路面與大地連成一片,漫天飄落下來的大雪也與地面連成一片,一切都沉陷在白茫茫的世界之中。敏詛咒鬼天氣,后來又詛咒張總編輯,說是他非逼著讓自己來這鬼地方。我沒問敏,是敏自己在說,說張總編輯現在正面臨著關鍵時刻,市委宣傳部部長的候選對象有三個,挑選其中一個的時間表就在這兩天。張總編輯怕他和敏的流言傷及仕途,就安排她到二連浩特,躲避視線。車窗外的雪,車內的冰冷,都讓敏很郁悶。敏說,她和張總編輯只有一次身體接觸,是在張總編輯的辦公室。那天,她剛洗澡,可能那濕漉漉的頭發和紅潤的皮膚深深刺激了張總編輯。張總編輯就瘋狂地把她抱起來,吻她,然后吮她的乳房,然后就哭,然后就撕扯她的衣服。這時候,劉副總編恰到好處地推門進來。據張總編輯自己講,已經晚上七點多了,報社的人那時都已經下班,從來進他辦公室的人沒有不敲門的。而劉副總編那天值夜班,因為有一個重大事件需要請示就沒有敲門。張總編輯沒有看見劉副總編,敏也沒看到劉副總編,而是在那喊著,你現在不是總編輯,是個男人,為什么不瘋!張總編輯要瘋了,他聽到門聲。他抬起頭,看見了劉副總編的背影。
到了二連浩特,我和敏趕到挖掘處,知道那炕桌發現的時候只剩下一塊銀板了。那塊銀板上刻有開立方和求圓半徑的字樣。我拍攝著,敏詢問著什么。等我拍攝完,敏說,你以前是不是就干這個?我點點頭。敏說,我什么也問不出來。我過去征求考古隊的意見,拿起來仔細看著。銀板上刻有各種直線、斜線、橫線和大小不一的格子,并有許多的數目字。我打電話問父親,父親說,那是皇宮人在學習時用的計算工具,那些線是數學或者物理天文什么的。父親很興奮,說,有可能是康熙以外的重要人物所用的。我告訴敏,敏快速記錄著。敏說,你父親真是個清史專家,我姐姐很有幸。我不高興,對父親的口氣很冷淡。父親說,看氣象說那邊下大雪了,你要注意。我說,算了吧,你享受你的幸福生活吧。父親說,你什么意思?我說,母親的門關上了,也給你開了另一扇門。
從二連浩特出差回來,敏總是躲著我。我想和她說點兒什么,她也總是支支吾吾的。而一個禮拜以后,有關張總編輯提升宣傳部長的消息流產了,據傳說是上面聽到了他和敏的傳言。也奇怪了,張總編輯沒有提升,敏又開始活躍了,還是那大大咧咧的樣子,有什么說什么。報社的人總愛聚餐,找個題目就能在食堂搓一頓。一幫文人一起瞎侃,幾盅熱酒下肚,就開始侃起報社各種傳聞。說著說著,話題轉移到我身上,越說大家越興奮。眾人說,你和敏出差,據說住在一間客房,你小子有沒有緋聞?我覺得很奇怪,因為在二連浩特的賓館里,敏很少和我來往,關在房間里不知道做什么。眾人不解,異口同聲,你竟然和敏沒有緋聞,絕不可能,從實招來!我解釋半天也解釋不清楚,眾人說,你太虛偽,把所有的隱私都包裹起來,這樣活著還有什么意思?你不就是害怕你和敏搞在一起嗎?我火了,嚷著,我和敏怎么了,你們別瞎攪和。我的話音剛落,就有人對我說,知道你也不敢碰敏,那不得有人吃了你。大家正說著,敏一扭一扭地走過來,說,你們聲音太大了,報社的男人真不要臉呀。而這時劉副總編也端著酒盅走過來,笑瞇瞇地,誰那么大口氣,就這么一句話,把報社的男人都當成流氓逮進派出所了。敏一點兒也不緊張,反而一屁股坐在劉副總編身邊,給他擺來盤子,夾著菜。大家面面相覷,一個個都偷偷轉身走了。我顯得很尷尬,劉副總編和敏就這么漫不經心地喝酒。我不能再走了,就東一筷子西一筷子地吃菜。敏對劉副總編說,攝影部的副部長已經退了,不得上新人接替嗎?敏看著我,那臉紅撲撲的。劉副總編對敏說,你想讓誰上呀?敏又看著我,撲哧笑著,說,誰有本事誰就能上呀。劉副總編沒看我,反問,誰有本事呀?敏指了指我,說,他呀,這不明擺著嗎。劉副總編轉身看著我說,你提升遲早呀,那么多門給你開著,你多自由呀。敏說,那就打開您這扇門。劉副總編對我說,愿意嗎?我虛假地,愿意呀。劉副總編笑了,抿完了酒,晃晃蕩蕩地走了。我的心情被這頓午餐攪得一塌糊涂,看著食堂冷落的樣子,覺得自己始終在報社忙碌,一點兒也不愉快,還時不時讓人當靶子,自己都是為別人忙碌,一點兒屬于自己的精神空間都沒有。誰求我辦事,我都不拒絕,其實我很不情愿去做。
父親終于告訴我關于琴的事情,我說,你喜歡你就做。父親說,我什么時候讓你和琴見面。我隨口說道,已經見了,長得好看,比我母親漂亮。父親說,不能這么說話。我問,琴怎么打破你堅硬的門的?父親不好意思了,居然羞澀。我再問,父親說,我前列腺不好,尿尿疼。我去醫院做手術,是琴幫助做的,做得我動心了。琴說,你需要性愛,你可以的。我覺得父親怎么能說出這樣的話,他一直沾沾自喜那傲骨,看來女人能穿透一切。父親辦事雷厲風行,轉天就安排我和琴見面,是個地道德國情調的咖啡店??Х鹊昀锏臒艉茏屛抑?,沒有燈泡,開燈以后燈內的光線反射到后面的板上形成燈泡,據說是德國人設計的。父親從來不愛喝咖啡,愛喝茶。父親喝茶很講品位的,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琴的緣故,也喝咖啡了。在咖啡店里,我意外地看到了琴以外的另一個女人,那就是張總編輯的夫人。這時候,我想起來,張總編輯的夫人也是大夫。四個人圍在一張木制咖啡桌前,聽著莎拉·布萊蔓那優雅的歌聲,都很愜意。琴對我很戒備,開始送我一臺日本新出的數碼相機,說是像素很高,清晰度也很強。我看了看確實很先進,估計得花個好幾千塊。
琴與我的話不多,總是跟張總編輯的夫人說話,兩個人很熟悉,相互開著玩笑。父親始終靜靜地聽著,偶爾插上幾句。琴可能看出我的沉默,主動問我,到二連浩特去看康熙炕桌怎么樣?她說自己的妹妹人漂亮,但很任性,三十歲的女人沒有個著落。我開玩笑,說,我不能愛上你妹妹呀。琴說,為什么?我說,我要是愛上妹妹,我們之間的關系不就亂套了嗎。琴被我說得有些慌亂,父親沉著臉說,別瞎說!張總編輯的夫人說,都什么時代了,誰的愛就是誰的,跟關系沒有任何緣由。我想把玩笑開到底,就對張總編輯夫人說,那我就追求敏,我們其實挺合適的。在報社,有這么多人追求敏,能打動敏的只有我了。我看三個人的表情都很復雜,父親轉移了話題,說,從副市長位置退下來,找他干事的人很多。他想好好清閑清閑,讀點兒書,然后,再選擇干什么。琴對父親溫柔地說,你的血壓很高,需要調養。溫馨的氣氛一籠罩上來,我就調侃不起來了。離開咖啡店的時候,張總編輯夫人把我叫到僻靜處,說,你可能要上任攝影部的副部長,多幫我看著點你們老總。他愛熱鬧,身邊也應該有幾個貼己的人,你應該算一個了。我說,知道。她接著說,你喜歡敏嗎?我知道她想要什么,就應景地說,喜歡呀。張總編輯夫人很高興,握著我的手,她的手很軟。
走出咖啡店,天黑透了。父親居然和張總編輯夫人坐上一輛車,說是要辦事。我和琴對看著,琴的臉色在霓虹燈下一亮一亮的。琴說,我喜歡你父親不是因為官職。我說,知道,他現在什么也不是。琴說,以后你稱呼我琴就行了。我說,知道。琴說,你真的喜歡我妹妹嗎?我問,你怎么認識張總編輯夫人的呢?琴驚訝地說,我和她在一個醫院,又在一個外科,你不知道呀?我說,你知道我父親和她的丈夫關系不好嗎?琴笑了,說,一切都在變,現在好了。我吃驚,忙問,因為什么?琴說,你父親需要朋友,他以前太清高了。再說,他和張總編輯好了,對你不是也很有利?
我被父親的行為弄傻了,是什么改變了他?
六
報紙的副刊版上登出一個有關婚姻和愛情的討論,編輯拿過來幾篇文章給我看,說劉副總編叫我配發幾幅照片。我覺得很奇怪,問,配什么樣的照片?這怎么能配照片呢?編輯看我那不滿的樣子,說,你別跟我急呀,這是劉副總編的意見,說配發上照片會更有視覺的沖擊力。為了應付,我簡單翻了翻,大約是兩種觀點。一種認為愛情這種東西有著難以理喻的特質,它在人的情感和情緒中是最最濃烈最最強烈,像霧像雨又像風,總是起伏跌宕,甚至飄忽不定。另一種認為愛情的方式太多,太復雜又太多樣性。有文化的和沒文化的對愛情的表達就不一樣,有文化的多是語言和細微之處,而沒文化的多是行動和粗獷之處。年輕的和中年人老年人也不一樣,也可能表現在熱烈和溫馨上。年輕人可能愛情的時間短促,爆發力強。中老年人可能愛情的時間長久,持續力強。但愛情不是年輕人的專利,它是不分年齡的,也無法預料什么時候能來。來了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達到高潮,什么時候能結束。還有的觀點認為應該把愛情看得實際一些,不要把浪漫和愛情看成同等,或許就會好理解?;橐龊蛺矍闆_突是必然的,因為你愛的人可能不是你的愛人,你不愛的人可能就是你的愛人。很多人是為了愛情而結婚的,不見得婚姻就是愛情的墳墓。持激烈觀點的認為有婚姻了就不再有愛情,愛情只是婚姻前的過程。我放下這些文章,心里很亂。我不太喜歡理論,覺得都是胡扯。難以選擇什么照片配發,我覺得劉副總編對我開始刁難了。我找著抽屜里那些照片,看到了有飛鳥在巢穴交配的照片,畫面很漂亮,也很隱晦,仔細想想,我沒有拍過。還有飛鳥接吻的照片,我想起了那是孫敬意拍的,他的陰魂依舊沒有散。我又找到拍攝女人后背的照片,這是我去澳門在鐵沙灘拍攝的,當時覺得很勾魂。還有一組是男人的眼睛和手,這是我在商場拍攝的,因為那里充滿著男人對物質和女人的渴望,很夸張,也很赤裸。女人在瘋狂購物,而恰恰忽視了男人。我把照片送到副刊部,交給了編輯。
我走的時候,聽到編輯在喊,這是什么意思!
下班回家,實在不想那么早就和父親在一起。閑著無聊,我帶著數碼相機到酒吧街,不想拍什么就想發泄發泄。酒吧街都是年輕人瘋狂的地方,到了那里知道自己已經老了。走進一家著名的蘭閨房酒吧去消遣,我來得早,還沒多少人。我看見一個披著長發的歌手彈著吉他,唱著我聽不懂的歌曲。有一對情侶在接吻,男人的手在女人的后背上游移。我要了一杯烈性的酒,喝起來很澀,招待員告訴我這是伏特加。我想起敏,說不上太熟悉她了還是開始厭煩她了。我和敏以前有時候在這坐一坐。敏討厭我熱衷喝茶,說我太中國化,于是就帶我去酒吧,教我品嘗咖啡和調配雞尾酒的辦法。敏很能喝酒,常常我醉了,她還很清醒,然后從容地在我嘴里套出她想知道的一切故事?,F在報社有關張總編輯和敏的傳說開始降溫,張總編輯和他妻子在報社的午餐開始親密起來。我聽父親說,你們張總編輯當不了宣傳部長,但可能是副市長的候選,主管文化。我對父親說,官場上的人是不是天天想著提拔,這是不是唯一的樂趣?父親說他不是這樣,他喜歡當大學教授,而不是副市長。想著敏,我就借著酒勁兒給敏打手機,敏說她在新開的一家音樂廳,正準備聽柴可夫斯基的《悲愴》。我看到那女人打了男人一個響亮嘴巴,起身走出酒吧。男人若無其事地繼續在喝酒,歌手繼續自由自在地唱歌。我問敏,就你一個人?敏回答我,還有張總編輯。我有了沖動,說,我也過去。敏說,你馬上要提拔攝影部的副部長了,還是小心點。我問,誰告訴你的?敏說,你為什么這么遲鈍?我說,我不管,我就要去。我起身,我把剩下的酒喝干了。我走出酒吧,看見酒吧街上的那個女人在椅子上坐著哭泣。我問,男人欺負你了?女人哭泣著回答,我喜歡上那個歌手,可歌手不喜歡我。我沒再問,我覺得自己的腦袋很疼,我怕我喝的伏特加是假的。
到了音樂廳,我坐在最高處,仔細尋找著敏。終于在僻靜的角落發現了敏。敏一改現代女人的裝束,簡單干凈,沒有厚重的裝飾,就像一個春天在草地上,穿著白裙子的小女孩,給人純潔可愛的感覺。張總編輯對敏耳語著什么,然后輕輕撫摸著敏的手。沒有人注視他們,只有我那只像狼一般爍爍的眼睛。張總編輯始終微笑著說話,而敏的表情冷漠,話也少,如雕塑。我和敏接觸的時候,她很少這樣。一般都是她對我不斷地說話,給我講現在的新觀點,把我說得暈頭轉向。我有了惡作劇的想法,掏出手機,打給張總編輯,說,我有個重要的事情想找你匯報,你在哪?張總編輯拿著手機把身子轉過來,看著觀眾。我低下頭,我忘記了舉著的手機里會有柴可夫斯基的音樂聲,那么開朗,又那么郁悶。張總編輯也舉著手機,我看到他笑了。他說,你也在音樂廳里呢?我不好意思了,說,剛進來,還沒看見您呢。張總編輯從容地說,拍幾張片子,咱們這座城市缺少柴可夫斯基,一年也演出不了幾場像樣的交響樂,悲哀呀。敏就在我身邊,我讓她發一個新聞稿子,從缺少文化氛圍入手。我把手機迅速關上,舉著數碼相機裝模做樣拍了幾張,我看到張總編輯朝我招手。我覺得自己很卑瑣,張總編輯倒很大氣。我走過去,敏朝旁邊挪了挪,給我一個座位。張總編輯對我說,你父親在副刊上開了一個專欄,講述他的清朝歷史。我說,你們兩人和好了?張總編輯笑了,說,他是我的恩師,我順從他,他就喜歡我了。我問,就那么簡單?張總編輯說,就這么簡單。我問,您的副市長競選怎么樣了?張總編輯說,你父親告訴你的?我點點頭,我覺得自己又開始卑瑣。張總編輯說,你的攝影部副部長批下來了,明天宣布。我看見敏在入神地聽著音樂,這時候臺上的指揮很激動。我說,謝謝。張總編輯說,傻話,這是你自己干出來的。
張總編輯站起來,說還有什么事情要做提前走了,叮囑我無論如何要聽完,柴可夫斯基是世界音樂大師?!侗瘣怼分v述的就是人的一生,到了老年,旋律是那么安詳。你父親就開始安詳了,開始懂得人生的精粹。我說,琴喜歡我父親嗎?張總編輯拍拍我的肩膀,說,那要問你父親嘍。我坐在張總編輯的位置上,感到屁股底下還有他的余溫。敏斜著眼睛看著我,說,你怎么變得鬼鬼祟祟的了?我說,你和我的領導感情生活幸福嗎?敏說,你這個問題很愚昧,我很幸福,比和你幸福多了。我被敏說怔住了,敏站起來說,你現在學會交易了,也就墮落了,把我喜歡你的那點兒陽光都抹殺了。敏也走了,我想她是去追張總編輯。我覺得自己很沒意思,就決定回家,在家門口一個棋館看下圍棋。我發現圍棋這東西挺精到,贏一個子就能占到更大的地盤?;氐郊遥姼赣H正在寫東西,估計是為那個專欄。我湊近父親,說我要當攝影部副部長了。父親說,知道。我問,我剛知道,你怎么會知道?父親說,你不應該當官,你的才華在攝影上。我沒理睬父親,到自己房間。我看著數碼相機拍的東西,只有兩張是音樂會臺上的鏡頭,其他的都是敏和張總編輯的。我看到敏的冷漠,可又看到敏的手在張總編輯的身后,摟著張總編輯粗壯的腰。我看到張總編輯看敏時的貪婪,目光中又有幾分專注。父親進到我的房間,對我說,我想和琴結婚,我不想買新房子,太招眼。我問,讓我走?父親說,我給你一部分錢,你自己拿一部分錢,買一個新房子住。我問,你給我多少?父親生氣地說,你怎么和我討價還價!我沉默,父親說,我沒有多少錢,只能給你十萬。我還要和琴生活,也得留些存項吧。我說,琴知道你這么清貧嗎?父親深情地說,琴沒有看中我的財產。我問,你和琴已經做愛了?父親煩躁地說,有兒子問父親這個的嗎?我說,不做愛是不想結婚的。
父親怔住了。
我看到父親的頭發染了,原先是雪白的,現在是煤炭般的。
晚上,在日本的小靜給我打來電話。她問我怎么樣。我說還是那樣。小靜說,剛才看到你給我寫的幾封信,我想你了。我說,你不是有男朋友了嗎?小靜說,有了,有了才想起你。我有些感動,就對小靜說,我也想你。我想你在大學的時候,你和我在圖書館看書。我們就這么靜靜地坐著,書桌下面的四只腳糾纏著,而書桌上面我們卻能平安無事。那一份清閑,那一份沉靜,現在都沒有了。小靜說,記得我們第一次做愛是在你的宿舍,你把同學都騙走。我們做得很傻,我流了那么多血,你以為我負傷了,就要送我到醫院。說完,小靜在咯咯笑,可很快又嗚嗚哭起來。我問,你怎么了?小靜說,我很孤單,爸爸和媽媽離婚了,各自找了日本人。我覺得自己的血統都亂了,有時竟然說不出中國話來。我想你,我想回國生活。我想說中國話,說咱們的方言。我對小靜說,記得我給你做的回鍋肉嗎,那肉煸得都沒油了,可吃起來牙齒都覺得香。小靜說,記得我讓你買避孕套,你說你不好意思。我去藥店,張了好幾次嘴才說出來。走出藥店的時候,那臉都紅到腳后跟。我和小靜正說著,父親再次到我房間,直愣愣看著我,我只能放下電話。父親問,是不是敏打來的?我說,是又怎么樣?父親說,不能和敏好。我火氣沖天,問,為什么?父親說,我已經和琴好了,你再和她的妹妹好,這算怎么一回事!傳出來我的面子往哪擱呀!我說,為什么犧牲的總是我。父親黯然神傷,說,你年輕有資本,我已經沒多少了。
我什么也說不出來了。
七
轉天上班,看到愛情與婚姻專版上那一組照片。而我拿到報紙不久,報社就公布了我當攝影部副部長的任命。劉副總編找到我,指責我說,這些飛鳥的照片是你拍攝的嗎?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永遠都不是你的。我說,你看看署名。劉副總編看到了孫敬意的名字,有些意外。我說,張總編輯很有可能競選上副市長,其實你比他更合適當總編輯。劉副總編看看我,說,你成熟了。劉副總編走了,走的時候把我的門關好,關得很安靜。敏走進來,我沒吭聲,我看到敏穿著件領口很低的上裝,能看到一簇雪白。我想起在二連浩特那冰涼的長途汽車上,血在發熱。我又想起父親昨晚那番話,激發我把手伸到敏的腿上,敏沒有動,任憑我這么侵蝕著。我說,我一看見你就熱血沸騰。敏笑了,你是在誘惑我?我很尷尬,丑陋地笑著。敏說,你剛當上副部長就膽子大起來了?我說,我父親不讓我和你往來,說他已經和你姐姐好了,兒子怎么能再和繼母的妹妹好。敏說,對呀。我笑著,說,他好他的,我好我的,誰都不干涉誰。敏說,你真對我好?我說,我沒房子,讓給我父親了,跟我好你可受苦。敏說,看了你拍攝的那組照片,覺得你用鏡頭告訴我,什么是男人。敏走了,沒有關門,而是開著。很快,張總編輯找到我,對我大發雷霆,說,這組照片宣傳部的領導很不滿意,問是什么意思?這不公開在鼓勵什么,提倡什么嗎?再說,人和動物放在一起是什么意思?現在是我關鍵時刻,你不要鼓搗出事端。我覺得很納悶,覺得這些照片沒說出什么,是一種原生態的表現。張總編輯說,你剛當副部長就出事,這以后怎么辦呀?你得懂政治,懂得領導喜歡什么,反感什么。寫一份檢查給我,我對宣傳部有個交代。張總編輯走了,把敏打開的門重新關上。
中午,我獨自在街上走著,覺得很孤獨。連續一個禮拜,我拍攝出來的照片也沒了色彩,都是呆板枯燥的。劉副總編說,你怎么了?我突然火了,說,不怎么了!在報社,張總編輯已經當眾批評我好幾次,說我的脾氣太暴躁,愛發火。說我沒有策劃力,照片缺少藝術感染力,攝影照片畢竟不是政治宣傳品。我沒有對任何人解釋,我想正反都是你們定的,還要我說什么。我聽到報社人議論,說我剛三十多歲怎么就提前進入更年期了。
我是個男人,我不能憋死。
生活就像電腦一樣,都是程序化。
八
我主動給敏打電話,不知不覺說了一大堆的話。敏說,晚上你上我家來吧,你能更多地釋放。在寂靜的樓道里,我推開敏房間的門。敏說,看我的房間怎么樣?她撩開窗簾,說你在我這里能看見水上湖周圍的萬家燈火。敏說著,問我,餓嗎?我回答,我可是美食家。敏說,那好,請入席。我看見在桌子上擺著兩碗面條,還有些小菜。我坐下,敏說,我去洗澡,你先吃。我慢吞吞吃著,聽著衛生間里嘩嘩的水聲。我開始想入非非,沒多久,敏披著濕漉漉的頭發走出來,穿著繡花的睡衣,緊挨著我坐下吃著面湯。她說,我發現你這人饞嘴,全市好館子都讓你吃遍了。知道這是什么嗎,這就是你的人生追求。饞嘴和追漂亮女人是雙胞胎,你注定對女人也饞嘴。我無意中發現敏白皙的脖子還印有水珠。我抑制著自己,我覺得兩年對女人沒有接觸,使我的水庫飽滿,需要釋放。敏說,本想和你在外面吃飯的,可外面都是你認識的人。我推開空碗,嚷著,為什么要讓我來呢?敏撲哧笑了,你小子想什么好事了?我見敏笑了,自己的臉色顯得很尷尬。敏打開電視,我看見父親正在講述著康熙的科技炕桌,還播放著我的照片。敏打著哈哈,說,我姐夫越來越像電視明星了。我說,張總編輯可在整治我,我沒招他惹他。這時候有電話打進來,敏拿著話筒說著,語氣很纏綿,我想可能是張總編輯。她放下話筒,高興地說,他競選副市長有戲了,這對他太重要了。別提你,你就他一個小卒子,用完了就完了。我覺得有些掃興,奔敏來的那種沖動被敏無所事事的態度一掃而光。我覺得有人在撫摸自己的臉頰,手很柔和。抬頭見敏在注視著我,眼光很特殊。你是不是一直想和我上床?我回答,想過,只是想。
兩個月過去了,張總編輯競選副市長成功,盡管票數很少,但還是達到指標。劉副總編居然沒有接班,繼續是副總編輯,宣傳部一個年輕的副部長接任總編輯。劉副總編并不沮喪,他告訴我,很早我就知道沒希望了,官場上的事情就是這樣。我這人太軟,太軟的人是不能辦大事的。我說,你不想跟上級說張總編輯點兒什么?劉副總編笑了,說,我說什么也是傻話。父親和琴的婚事籌辦得很順利,父親總是在興奮狀態。琴找過我,靦腆地說,你能不能跟你父親說說,不要房事太勤。我不怕,可你父親畢竟上歲數了,這樣對你父親不好的。我說,我怎么能和父親說這個。劉副總編讓我隨他去日本,拍攝櫻花節。說,我們的城市也要搞櫻花節,要借鑒日本的經驗。
九
大阪到了四月,正是櫻花盛開之時。日本島狹長,櫻花從南到北漸次開放。櫻花開放時,人們都爭相觀賞,櫻林中鋪滿了紅的、藍的各色的塑料布,多是老人坐在那看著孩子們玩耍。也有小伙子半臥著,彈著吉它。櫻花開放,花落時飄飄灑灑,漫天飛雪,一夜間櫻花鋪地。而此時,天驟然高出了許多。樹木茂盛,鮮花繁榮,連風也開始醉人了。我給一個叫董令聲的朋友打電話,董令聲說他帶著女朋友專程到大阪看望我,從新干線也就兩個多小時。中午,董令聲帶著女朋友到了,居然是小靜。小靜一直在對我微笑,我的血液幾乎凝固了。董令聲介紹說,小靜,在東京的期貨公司,也是咱老鄉。我和小靜握手,覺得她的手很熱。小靜牽著董令聲的手在大阪城游逛,我在后面,很像是個隨從。在別人眼里他們是浪漫的情侶,可在我的眼里,小靜總是在瞥我,眼神很復雜。美麗的大阪城只是一片片的粉白色,偶然也有一兩束紅色和綠色閃過。小靜告訴我,那是女人支的花傘。我問小靜,這櫻花能開多久?小靜說,也就一個星期吧。董令聲觸景生情,感嘆人間世事無常,他說,這么美好的東西瞬間就凋零了。我說,江之眉馬上要結婚了,對象是你的老師。江之眉是董令聲出國前的女朋友,他把江之眉傷得死去活來。董令聲憤慨地說,這怎么能行呢,老師跟學生結婚成何體統!我說,誰讓你不跟江之眉結婚呢。董令聲沒說話。小靜和我說著家鄉的方言,董令聲疑惑地對我小聲說,你是不是認識小靜呀?我說,剛見面,怎么認識?你怎么到了日本越來越小心眼呢,不像個男人!
晚上,董令聲和小靜也在我住的賓館休息。劉副總編陪著我們吃飯,席間,劉副總編對我說,這個女孩子不錯,很有韻味。董令聲高興地在笑,而小靜卻不動聲色。小靜問劉副總編,我有沒有女朋友,劉副總編說,誰知道,反正報社的女孩子都追求他,我看不出眉目。董令聲喝多了,回去就躺在床上大睡。小靜約我出來,說到外面走走。我說,這要讓董令聲知道,你怎么辦?小靜說,他不敢,在東京我是扎根戶,他是漂流戶。我是富人,他是窮人。他為了能在東京扎下根,追求我,而拋棄了江之眉。人就是這樣,想得到的未必得到,不想得到的卻得到了。月光如水,華燈初上,櫻花比白天更添了幾分姿色。小靜身穿淺色和服,正與櫻花相合,人也標致了許多。她和我拉著手,很親昵的樣子。她對我說,曾經到奈良的寺廟里拜香,剛走進院門,就被一個骨瘦如柴的老人攔住。他對我說,孩子,你有沒有想做的事情沒做,就這么無所謂地拖延。我忙說,有啊,比如我想追求愛情,但我覺得還年輕,就想等等。老人說,我是要死的人了。我得了血癌,醫生說我頂多還有三個月的時間,這時候我突然覺得一生中自己犯個很大錯誤,就是總把想干的事情拖延。我現在想干了,但已經干不成了。我奇怪地問老人,周圍這么多人,你為什么偏偏告誡我。老人指指眼前擁擠的人群,這些我都一一告誡完了,你是最后一個。我和小靜走到一家酒館,坐在木制的椅子上,喝著酒。小靜說,我聽董令聲說起你的名字,我就知道,我和你的緣分又來了。
小靜說,我很想回國,你給我一個借口。
我說,放棄東京,代價太大。
小靜說,我要和你結婚。
我說,你純粹是開玩笑。
小靜說,只要一狠心,什么事情都能做成。
我說,你怎么跟董令聲交代。
小靜說,很好辦,給他錢就行了。
我有了欲望,把小靜滿滿當當地攬在懷里。我說,我要和你做愛。小靜說,我走了以后,你和幾個女人做過?我說,一直沒有,兩年多了。小靜拉著我離開酒館,回到賓館。她到前廳又訂了一個豪華的房間,我走進的時候,看到窗外的櫻花樹像是落地的繽紛。我覺得這個故事太離奇了,就對小靜說,我沒有房子,你回去以后就是灰姑娘。小靜說,我有錢,父母的離婚使我經濟上受益。我說,我不想花你的錢。小靜笑了,說,你還那么清高。我說,我就剩下清高了。小靜說,我喜歡你的清高。我對小靜說,那好,你能不能脫下上衣?小靜不解其意,以前我們做愛,都是小靜給我脫衣服。我這次的改變讓小靜不知所措。我又重復一遍,小靜默默地脫掉上衣,只留件內衣。我固執地說,我要你全脫了。小靜笑了,說,你怎么變成窺痞狂了。我說,你要是愛我,就把衣服脫下。小靜想了想,毅然脫下僅有的內衣,我覺得眼前一泓青色,在月光下,青色中嵌出兩粒紅色,挺挺的,像是最珍貴的瑪瑙。我下意識伸手去觸摸,小靜擁抱住我,兩年了,我一直回憶著咱們做愛的場景。我攥住了她胸前那兩粒紅色,她興奮地喊出,這是你的。我說,是我的嗎?小靜說,你的!
這時候,董令聲在賓館的樓道里到處喊著,我老婆呢!
責任編輯 李 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