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家出來到江邊去。小黑跟在我后面。每次我把老婆關禁閉之后都到江邊去。我不知道我為何成其為現在的我,天生就是那種缺心少肺的人。我總是感覺活著特別有意思。我就像一個漏斗,生活給我啥我接著啥,不管是好是壞。我覺得什么都有意思。吃飯有意思。睡覺有意思。胡侃有意思。放屁有意思。別人沖我生氣罵我一句我都覺得挺有意思的。比如我會在老婆對我暴跳如雷的時候,讓自己迅速消失得片甲不留。手機關掉。把她關禁閉,把她所有像刀子一樣的語言通通禁閉。我飛也似的逃離家門,感覺挺有意思。
我會去江邊。江邊讓我有種與世隔絕感。煙波浩渺,一望無盡。我敢說如果我從小參加游泳集訓隊的話,一定會成為游泳高手。無論冬夏,我都去江邊游泳,這是我感覺最有意思的事。只要我一進到水里,這個世界就是我的了。什么事都不會在我的心里逞能。該忘的事會被水一層層地沖刷掉,而那些我認為有意思的事更加朝氣蓬勃。
一個小時后,我會打開手機,給老婆打電話。關老婆禁閉每次都是以一小時為限。我覺得人在生氣的時候需要冷靜,可是冷靜之后就需要安慰。如果在冷靜之后這個環節沒有及時跟上,就會又轉化成另一種怨恨。所以每次我都是在一個小時后,從她的語氣中窺探她的氣消到幾成,以此判斷出應以幾成的功力讓她徹底解脫那種痛苦。如果從電話里我感覺她還需要繼續反省,我就會給她點暗示,讓她轉移一下惡劣的情緒,比如我對她說,我現在正在大市場,問她想吃什么。一開始她一定是不說的,但架不住我的誘惑,我說現在我面前有牛肉、海蠣子、大骨頭,我說你快說,如果再不說,我可買……還沒等我說完,她一定會大吼一聲,喊出她最想吃的東西。我對她太了解了,她那一身足有一百六七十斤的肥肉不可阻擋地暴露了她無法掩藏的致命弱點。而其實我是不忍心再任由痛苦無情地把她折磨下去。
回到家,我扎上圍裙進廚房,她在屋里看電視,我猜女人就是在這時開始柔軟起來的。但我不會僅把事情處理得這么浮皮潦草,這么表面化。我把青蘿卜和胡蘿卜雕刻成兩個小人。把它們放在盤子里,哼著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亂七八糟的小調,走進屋里讓她猜哪個是男哪個是女。她左看右看看不明白,我把兩個小人轉過去,胡蘿卜上翹起一個小雞雞,她撲哧一樂,一切就都土崩瓦解,煙消云散了。雖然我根本就不知道她是為何事氣憤到那個份兒上。我從來不問,因為我知道沒有錢的日子,女人的情緒就會是這樣。
很多時候,她的憤怒就像仙女踏著云朵說來就來,從天而降,根本不分白天夜晚。她那個破自尊心總是在長著青毛的九平方米的小屋里,被撞得不分青紅皂白的鼻青臉腫。
她對我說:老黑,住在這個長著青毛的九平方米的小屋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們要在這里住上一輩子。
我說那是不可能的。她一下來了精神,問我為什么。
我說一輩子指定不可能。這個樓最起碼有三十年了,在我們老的時候,一定會趕上一次動遷。我們會住上新的房子的。
她又蔫了下去。她知道我那是在逗她開心。她無比悲愴地說:老黑,你是個好人,可是好人為什么就一定要窮呢。
我說:此言差矣,我不是因為是好人才窮的,我是因為窮才是好人。
這回她樂了。我老婆就是這樣一個女人,陰晴都會放在臉上。隔三差五地就會來這么一出。當然我不是每次都用同一招術,我會變換著不同方式把她哄好,直到讓她有了幸福感。而我在哄她的過程中,感覺特別有意思,就像攻下了一個又一個山頭,最終拔旗高喊勝利了,勝利了。
我覺得什么都有意思。哪怕兒子小偉根本瞧不起我。他把我油漬麻花的破勞動服從下到上掃一遍,卻只掃到我的脖子處再也不稀得往上掃了,好像我是個無頭人。他很少與我正規地對視,總是一邊擺弄著手里的東西一邊應著我的問話。這我不怪他。要怪只怪我沒能耐。我不能要求一個十四歲的孩子理解我的貧窮,和貧窮帶給他的深深自卑。我想,終有一天他會明白一些道理,也許永遠都不會明白。但明白不明白,我都希望他能和他的母親一樣,會被我的精心謀劃逗笑,擁有一種轉瞬即逝的幸福感,這會讓我感覺是那么的滿足。
每天下午,兒子都有一節體育課,只要我不出車拉貨,我就抽空去學校偷偷看他生龍活虎在操場踢球的勇猛樣子。我坐在大板車里,一邊放著音樂,一邊看兒子在操場上叱咤風云。看著兒子揚起左腳凌空一射,中了,我拍著方向盤發瘋一樣跺腳熱烈慶祝,歡呼不已。看著汗水把他的紅背心由一點浸成一圈,再浸得濕透,看著他在風中熱烈而快活地奔跑,像一面鼓一樣咚咚震響,我感覺快活極了。我一會兒為他的成功傳球振臂高呼,一會兒又為他的一記悶射扼腕不已,就像自己臨場一樣那么緊張和激動。那時候,我感覺我兒子就是我,我就是我兒子,我們在彼此的身體里充滿了旺盛的生命激情。但沒有人知道我這個秘密,我老婆不知道,我兒子更不會知道,我甚至為自己這樣的舉動充滿了害羞。很多個下午,我就那樣坐在高高的大板車里,張牙舞爪,肆無忌憚地享受著不為人知的屬于我自己的幸福時光。
我有時想我上輩子可能是沒活夠,這輩子是來補齊的。我精力充沛,我能游半個江面,也許還會更遠,但我沒敢嘗試,因為我還有太多沒有嘗試的東西等著我。
因為老婆總是對我對這個家充滿了委屈和不滿。這讓我有種她也許會有一天另投他人旗下的錯覺。這樣一想,我對老婆就更加好了,把每一天都當最后一天過。我想如果我老婆離開了我,真的過上了她想要的那種幸福的生活,我是由心里往外為她感到高興的。我不但不會拉她后腿不同意離婚,而且還會為她真心地祝福。有時我想我這樣想本身就是一種傻B想法,但沒辦法。那天晚上九點多鐘,兒子已經睡下了,我也脫了衣服躺在被窩里看報紙,老婆坐在床沿一邊嗑瓜子一邊看電視。這時有人敲門,老婆讓我去開。我從被窩里爬出去開門的時候,腦子快速地進行了調整,我想這么晚了老婆讓我去開門,是因為感覺有點害怕,我是她的仰仗。想到這我立刻感覺很開心。無論什么事,我總是給自己一個開心的理由。比如,老婆來了月事,竟然把用過的衛生巾攤在洗臉架上忘記放到紙簍里,這么令人發指的事,我都能立刻給她找到一個很說得過去的理由,她一定是失血過多,迷糊了,忘記了。這樣一想我就開始由氣憤變成一種心疼。我的心思就會立刻轉為想晚上買點什么她愛吃的菜給她補一補。但這種事接二連三地發生之后,我就知道她不是迷糊,而是糊涂。我就對她說,寶貝兒,你的月事,我已接到通知,但還是低調處理為盼,以免傷及兒子眼目,觸犯他幼小心靈。老婆狂笑不已,好像我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一樣,山搖地動般地扶著門框笑得直不起來腰,笑夠之后說我這么逗她,很容易讓她造成血崩。
我感覺我們的生活充滿了歡笑,雖然這都是我一手造成的。但我因我老婆能在我的計謀之下展開各種笑聲而對她充滿了感激之情。不管是鄙夷的恥笑,不由自主的嗤笑,還是像看傻子一樣的狂笑,她終歸是笑了,只要她笑了,我就覺得自己活得有奔頭,生活就充滿了樂趣。那天晚上我打開門,我看見一個女人站在門外,手里抱著一個嬰兒,身后是一個挺大的皮箱。我定睛一看,竟然是小妹,這讓我大吃一驚。
我返身沖回屋里,對正津津有味嗑著瓜子看電視的老婆大聲地喊,是小妹,小妹回來了。老婆一下子住了嘴,扔下手里的瓜子,跌撞著往外跑。我趕緊穿好衣服。我聽見老婆對小妹的既愛且恨的嘶啞的聲音在門口揚起又落下,落下又揚起。我想一切都按著我當初預想的那樣成為了現實。
我第一次看見小妹時,她才只有二十一歲,扎著高高的馬尾,纖細的身材,臉色白晳,文文靜靜地沖我大方一笑。我都有點不敢相信她是老婆的后來大家閑下來沒事的時候,就圍著我和小黑讓我們表演一出。我是輕易不給大家露的。我不能讓他們沒事的時候拿我和小黑取樂。我可以表演,那是因為我想表演。我可以讓他們笑,那是因為我想讓他們笑。我看著跟自己一樣瘦得青筋暴骨的小黑,吧嗒吧嗒地坐在一旁抽自己卷的老旱煙。
有人和我打趣:現在誰還抽老旱煙,你可真能整事。
我說:你不懂,這叫時尚。
那人說就你叫時尚?眼睛盯著我穿得都已經麻花的,不知多少天沒洗過的擰得亂七八糟的褲子。
我自顧自地揚揚得意:時尚就是干別人不稀得干和干不了的事。然后站起身,一吹口哨小黑騰地從地上躥起來,跟在我的屁股后面。我們絕塵而去。背后不遠不近地傳出:純是個傻B。
我低頭對小黑說:傻B就是美。
小黑嗷地在地上叫了一聲,巴巴地看著我,我沖它又揚了一聲口哨,自言自語:美就是傻B。
我不愿意回家,我不愿意面對老婆那雙像鍬一樣剜著我心的幽怨眼神。而且小妹在家袒胸露背的喂奶也實在太不方便。如果晚上領導有事出去讓我開車跟著,我就能混頓飯吃,如果沒有車開就帶著小黑餓著肚子沿著大街找兒子。這已經成為雷打不動的事。每天晚上小黑伴著我走在大街上的時候,我總有一種錯覺,以為身邊的小黑就是兒子小的時候,巴巴地跟在自己的屁股后面,不多言不多語特別乖巧聽話的樣子。我就會把小黑抱在懷里,親上幾口,讓小黑趴在自己的腦袋上,讓來往的人看了直嘀咕,現在的狗比人都金貴。一直到晚上十一點,我才把小黑送回倉房,為它蓋上破被子,看著它睡著才回家。回家的時候,家最好是全黑下來。最好是全家人都已經睡著。我一個人爬上那個快要頂棚的二層鋪,吸著天花板的潮氣瞪一會眼睛沉沉地睡去。
但那天晚上我回去時,發現屋里是亮的,這讓我有些不習慣。這些日子以來我在黑暗里像賊似的摸著進屋,遁形一樣,好像屋亮著就得向這個屋子交待什么。
我站在屋子里,發現老婆的單人床是空的,小妹側身向里一只胳臂摟著孩子,我站在她的身后,不知應該說些什么。小妹卻騰地一下從床上坐起來,衣服上明顯的奶漬正好在胸部的地方暈蕩開來,我把眼神調開,我說:你姐呢?
小妹說:去找孩子去了。
我一下子火了,我說:這么晚了,她一個女人家家的去哪里找人。
小妹說:她在家坐不住。孩子已經走一個多星期了,姐夫,都怪我,說著眼圈紅了一下說不下去了。
我說:你別想那么多了,把孩子看好別生病就是大事,你姐說上哪找去了嗎。
小妹說:她能上哪找去,也就是網吧火車站什么的。
我說:如果你姐回來你千萬別讓她再出去了,跟她多說說話,給她解解心悶,兒子不會出事的。我說到這里感覺也是再也說不下去了,我轉身剛要走,小妹從后面一把抱住我。
我忙推開她:你這是干什么。
小妹說:姐夫,我想好了,這個孩子就托付給你們了,我要與那個該死的人同歸于盡。
我轉過身子把住小妹的胳膊,鄭重其事地對她說:誰死不是最重要的,誰活下去卻是最重要的。小妹看著床上呼呼睡著的孩子,撲進我的懷里痛哭失聲。我說:你現在最大的任務就是把孩子照顧好。
我沿著馬路一圈一圈地找老婆,我想我已經半個多月沒有和老婆正式地說過話了,我每天像個幽靈一樣在大馬路上溜,僅僅是因為害怕她詢問的目光,還是有其他什么。一想到這我感覺全身冒出一層冷汗。我使勁地搖了一下頭,但小妹剛剛軟軟地貼在我后背上的感覺,就是讓我揮之不去。我想著第一次看到小妹喂奶,露出雪白身體的剎那,我感覺眼前一陣恍惚。小妹看著我時,那雙充滿了感激的深情目光更讓我如坐針氈,所以我不愿意回家,我寧肯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找兒子,雖然我心里知道現在自己想這些簡直是豬狗不如。
那天晚上,我回家時,小妹和孩子卻不在家里,老婆說小妹帶孩子去同學家躲一宿,說讓我們好好說說話。
可我什么都不想說,我感覺渾身說不出的酸痛。我往自己的二層鋪上爬,老婆拽著我的腿把我拉下來。
我知道老婆想了。但我一點心情都沒有。因此我對老婆充滿了歉疚。我說:都是我不好,沒有能耐,還把兒子打跑了。
老婆說:你還不是為了我妹妹,都怪父母死的早,小妹的命又苦,連躲身的地方都沒有,還要和我們擠這個指甲大的地方。
我說:我有種感覺,兒子沒走遠,就是賭氣躲起來了,過幾天就會回來。
老婆說:小妹也挺可憐的,她還那么年輕,這以后可怎么辦啊。
我說:以后孩子大了,出去找點活干,整天忙著累著就什么都忘了。人就那么回事,怎么都是活。我們得掂量著給小妹找個對象。
老婆說:誰會要她啊,沒有一分錢的收入還帶著孩子,女人要是到了這個份兒上,這輩子就不值錢了。
我說:也不一定,找個本分的人家,吃苦耐勞地過日子唄。
老婆說:你是不是嫌她們娘倆了。
我說:不是,我就是,我就是感覺小妹那么年輕就一個人也挺不容易的。
老婆說:如果你要嫌棄小妹了,就把我一起趕走。你知道的,小妹從生下來就沒過過一天好日子,父母又死得早,可盼著長大了,又遇到那個挨千刀的,你現在讓她走,她就只有死路一條。
我說:我沒讓她走啊,我只是覺得,唉,算了,睡吧,小妹和孩子就是一輩子不走,有我們吃的就有她們娘倆吃的,睡吧。
但老婆還是不放我走。
我說兒子還沒有找到。
她使勁踹了我一腳,一下子跳到我的身上,像對待一具尸體一樣地扒掉我僵硬身體上的衣服,我使勁地掙扎。一開始,我以為她是跟我鬧著玩的,她無理取鬧我已經司空見慣。可是當我越掙扎老婆越是強硬地把住我的身體讓我不得動彈時,我憤怒了。我是很少憤怒的。但那天晚上,我真的憤怒了。我拼了全身的力氣和老婆無聲地進行了一場殊死的搏斗。我們從床上扯到地上,又從地上扯到床上,我們像兩個聾啞人,悶悶地用行動表達著并不知道要表達的東西。最后她用她一百六七十斤的力氣制住了我,把一百六七十斤的肉坐在了我的身上,她用她那兩只大象一樣的腿死死地攥住我瘦小的身板,我眼睜睜地看著她下巴上嘟嚕下來的贅肉一顫一顫地向我不住地點頭,我的胃被壓迫得一陣陣快要嘔吐的惡心。
那天,我躺在地上,我老婆坐在我身上,她像一個壓井機一樣做著上下活塞運動。我絲毫動彈不得,我無事可做,我只好閉上眼睛,但我實在又閉不上眼睛,我只好看電視,看著電視里一個廣告,兩只毛絨絨的小雞在綠色的草地上悠閑地散步,一會依偎在一起,一會奔跑著追逐,我感覺挺有意思。
老婆說,你有完沒完。
老婆說,你怎么還不泄啊。
老婆說,你想把我累死啊。
老婆說,你純不是個人。
我的肋骨就是在那天被她肥胖的屁股坐裂了一根。當我每天捂著胸口在大街上找兒子,在單位開車,在家爬那個二層鋪時,人都問我怎么了。我會抬起頭來,沖著對方微微一笑,繼續做我的事。
晚上開車送貨是常有的事。跟著跑供銷的混完飯吃,我就可以自己開著車到處瞎轉悠,現在我就在大街上找兒子,我回到家把小黑從倉房里放出來,讓它陪著自己,還是到一家一家游戲廳里轉。
那天晚上,我走進一家離市區比較偏遠的游戲廳時,還沒往里看是否有兒子,就被室內混濁不堪的煙氣和說不出是什么的味道熏得頭重腳輕。地上到處扔著小食品的袋子和煙頭,一層年深日久的油漬,走在地上直打滑。我想如果在這里找到兒子,我不顧一切也要把兒子拉回家,就是跪在地上求他回去也不讓兒子呆在這里。我一點一點往里走,一個包座一個包座仔細地看,然后我看到了一個人,那個人讓我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忘了動彈。我看到一個年輕女孩只穿著一件黑色的胸罩,一邊嘴里叼著煙卷一邊熱火朝天地打著游戲。我看著女孩嬌嫩的皮膚也就十六七歲的樣子,跟自己的兒子年齡差不太多。女孩雖然臉色發黃,黑黑的眼圈充滿憔悴,但依然掩飾不了她姣好的面容。我不知哪里來的勇氣,上前一把抓住女孩的胳膊,大喊一聲,你給我回家去。
女孩正沉浸在游戲之中,根本就沒有發覺身邊已經站了個人,我冷不防的一嗓子把她著實嚇得不輕。她扔掉嘴里的煙卷,竟然一本正經地對我說:大哥,認錯人了吧,我不認識你。一邊說著手里的游戲還沒有停。
我抓著她胳膊的手一使勁,就把她從椅子上直拎了起來,拖著她就往外走。
女孩這才不得不重視眼前這個突如其來的男人,我一邊拖著她一邊把她后背椅上的衣服拿在手里。
她說,你是誰啊,你有病啊,你認錯人了,我不認識你啊。
我把她拽到外面,看著女孩下身穿著一條緊身的牛仔褲,我把衣服遞給她,讓女孩把衣服穿上,女孩說,你是不是有神經病啊,你憑什么管我。
我說,你穿成這個樣子這么晚了出來打游戲,你家里人不急死了?
女孩說,你他媽的有病啊,你管得著嗎,你是我爹還是警察。
我說,你趕快把衣服穿上回家去。
女孩像看怪物一樣地上下打量著我,嘴里罵了一句,純是個傻B,轉身又要回屋子里去。
我上前又一把拉住她瘦小的胳膊,對她喊,你知道你這個樣子,你的父母會急死的。
女孩突然把頭猛地轉過來,用一種充滿了仇恨的目光看著我,聲嘶力竭地大喊,我沒有父母,你去死吧。
我說,沒有父母,你也不能這么糟蹋自己。
女孩說,你放開我,要不我喊人了。
我說,你喊吧,讓大家看看你現在是個什么樣子,你還有臉喊人。
女孩說,你再不放開我,我報警了。
我說,正好讓警察給你們這些混球上上課。
女孩不再說話,瘋了一樣同我撕扯起來,往我的臉上掏,我緊緊地抓著她的胳膊就是不放手。我們在地上打著旋轉,她一邊同我撕扯一邊不停地大罵我是傻B。我沒有看見不知什么時候,女孩的胸罩在撕扯中掉了下來,女孩雪白的赤裸的上身一下子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空氣一下子靜止了。游戲廳里的人報了警。
警察來的時候,看著蹲在地上的女孩,把她和我一起帶到了警局。
女孩指著我說,他是流氓,他要強暴我。
我說,我沒有想強暴她,我就是想讓她回家。
警察說,你認識她嗎。
我說,不認識。
警察說,不認識你為何拼命地拽著人家不放手。
我說,我出來找離家出走的兒子,我看見這個女孩想起了自己的兒子,我想她的父母一定也同我一樣焦急萬分,就想讓她回家。
警察說,你的心是好的,但你也不能在大街上把女孩的胸罩扯下來啊,你知道你這是犯法嗎。
我說,不是我扯下來的,是我們在撕扯的過程中,不知怎么就掉下來了。
女孩哇的一聲趴在桌子上大哭起來,她一口認定,我不但把她的胸罩扯了下來,還使勁在她的胸上摳了很多下。
警察經過驗傷確實發現女孩的胸脯上有很多手指的抓痕。我看著女孩那么年輕美好的臉龐,我想這個女孩如此有心機和惡毒,我閉上了眼睛不再說話。想著兒子不知在什么地方,會不會被壞人盯上也淪落至此,想到這我的心止不住地抽緊。
因為女孩的胸脯有嚴重的抓痕,而且目擊者稱我確實不分青紅皂白地把女孩拖出門外,撕扯著不放。那天晚上,我雙手抱頭蹲在警局的地上,警察讓單位或者家里人過來交兩千元罰款贖人,否則拘留15天。
半夜交接班的時候,那個年輕的警察聽說我對一個小姑娘耍流氓,竟然讓我把褲子脫了,背對著墻撅著。
我說,你憑什么讓我撅著,還要脫褲子。
年輕警察說,你還裝什么相,你當眾把人家那么小的姑娘胸罩給扯下來了,你就是一流氓。罰你款是輕的,像你這種人,簡直不配叫人。
我說,我沒扯她胸罩,我是讓她回家。
年輕警察沖我的屁股踹了一腳,我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那天晚上,我在那個清冷的屋子里,一個人光著下身背對著墻撅著。月亮透過鐵窗照在我的身上是那么柔和浪漫。我沒有想到那一刻我想到的竟然是小妹那張美麗的臉,竟然讓我充滿了久違的快感,身體不自覺地硬了起來,這讓我感覺特別的羞怯,像干了什么特別羞恥的事,我想如果這時那個年輕警察過來看到我這個樣子,一定會把我再一腳踹趴在地上。我發現自己長這么大從來沒有在一個公眾的地方如此暴露過自己的身體,而且現在還那么有理有據。在家里那個九平方米的小屋里,擁擠的不是人,而是語言和眼神。我想起了老婆,永遠像是在追殺我的嘴和屁股。想起了小妹那軟軟的身體動情地看著我的眼神,想起了讓自己牽腸掛肚離家出走的兒子。這一切的一切都讓我感覺是那么的壓抑,無所適從。而現在這偌大的空間只屬于我一個人,而且可以這樣淋漓盡致地把自己最隱秘的地方暴露于天下,卻沒必要有絲毫的緊張和不安。我感覺充滿了愜意,我感覺快活極了。我突然想起了那個穿著黑色胸罩的小姑娘,突然想她是不是也同我一樣太壓抑,才會把身體暴露出來,想到這我感覺她不那么的可氣了,而有種說不出來的可憐。那天晚上半夜的時候,小黑不知從哪兒竄進來,看著我光著身子撅在那里,吱吱地叫。我沖著小黑吹口哨。那天晚上,是我多久以來度過的最愉快的一個夜晚。
第二天我的單位給我交來了罰款把我贖了出來,但要從我的工資里一個月一個月地扣掉。領導看在我平時表現很好,辛苦開車的份兒上,沒有讓我下崗。還讓我回家休息一天,就當什么都沒有發生過,讓我千萬別泄露了出去,對誰都不好。
我回到家時,只剩小妹一個人在家,老婆帶小外甥女出去玩了。小妹穿著薄薄的汗衫熱火朝天滿頭大汗地收拾屋子,擦玻璃拖地。汗水沿著單薄的衣服把她豐滿的體形顯現得更加飽滿,使她的胸脯看起來更加高聳和富有彈性。
小妹看見我進屋高興地問我:姐夫,昨晚又出車了,怎么不往家里打個電話。
我說:是啊出車了,而且一直在高速公路上。
小妹說:姐夫你看你的衣服都臟成什么樣了,快脫下來我給你洗洗。
我說:還行,還能湊合著穿幾天。
小妹說:那怎么行,說著就上前拉我的臟衣服。我只好把上衣脫了。
小妹說:把褲子也脫了。
我只好把外褲也脫了。剛脫完,小妹就一下子撲了上來。
當我和小妹在床上滾到一起的時候,沒想到離家出走多日的兒子破衣爛衫地回來了,他用鑰匙打開門,瞪著一雙不敢相信的眼睛直愣愣地看著我和他小姨,然后又嗷的長嘯一聲沖出門去。我踉蹌著從床上爬起來追出去,迎面卻看見老婆赤紅著眼睛抱著孩子站在門口,我感覺全身有無數把刀一起向自己刺來,我被那種刺痛一下子驚醒了。
我躺在二層鋪上,想著剛剛做的那個夢,看見短褲上濕了一小片,小妹正用一雙柔柔的眼睛看著我,沖我說:姐夫,你做夢了,剛才嗚嗚地說著夢話,這幾天你真是累了。
我忙穿上外衣,跳下二層鋪,逃也似的沖出家門。小妹在后面喊,姐夫晚上回來吃飯嗎。我感覺那聲音讓我有一種說不出的恐懼。我跑到樓口,一抬眼竟看見兒子真的回來了,全身上下和我夢里見到的一樣,臟亂不堪,愣愣地站在那里。他媽媽一邊拍打著他身上的塵土,一邊呲著一口黃牙不停地對他說著什么。
我沒有走過去,我突然感覺自己特別害怕見到兒子。我不知道應該怎樣開口和兒子說第一句話,應該怎樣面對以后兒子還是無法在家學習的窘境;我也不知道那兩千塊錢怎么向老婆交待,我知道無論我怎樣解釋,她都不會相信那樣一個事實。我感覺自己真的像大家說的確確實實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傻B。
我無處可去。我到倉房里把小黑帶出來一起去江邊。不知為什么,那天我做出一個決定,我要游整個江面。我要讓自己從江的這一邊游向那一邊。我不知自己為什么突然會做出這個決定。我開始一件一件地脫衣服,一件一件地摞在一起擺碼整齊,然后把小黑放在我的衣服上,我沖它招了招手,它沖我低回著從嗓子里擠出吱吱的叫聲。我轉過身抬起右臂,像出征一樣向著江面做了一個出發的姿式,然后縱身躍入水面,那一刻我感覺生活是那么有意思。我在水中想起了我老婆,想起自己其實是多么地討厭著她,但卻上了癮似的一直要逗她笑。我又想起了我兒子,在操場上生龍活虎的樣子,總用一雙充滿了不屑和仇恨的眼神看著我。我想起了自己脫光了下身在警局的夜晚里撅著是那么的愜意。我又想起那兩千元錢不知怎么一點點去還。最后我想起了小妹,我想我和小妹在夢中糾纏一起,想起小妹摟住我的后背那種軟軟的酥酥的感覺是那么幸福。我就在那種幸福的感覺中向著對面的江岸義無反顧地沖去。寬闊的江面煙波浩渺,給人一種很不真實的感覺,冰涼的江水在我的身上一層層地沖刷和洗滌,我的雙臂像兩只大漿奮力地擊水。我不知游出去了多遠,我也不知道遠處還有多遠。我把頭浮出水面,回頭看了一眼,但我根本什么也看不清。我不知道此刻小黑趴在我的衣服上是睡著了還是一直注視著我。我更不知道我會不會真的游過去,還是會在中途停下來。
責任編輯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