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等教育發展與學術職業的制度變遷

摘 要:高等教育發展與學術職業的制度變遷相互依存。中世紀大學的誕生，使學術職業由初萌階段沿著職業化的路線初步實現了制度轉型?，F代大學制度的確立促成了學術職業的現代轉向，使學術職業的志業追求與職業訴求在制度框架內實現了較好融合。當代高等教育大眾化進程的迅速推進，引發了日漸嚴重的研究漂移現象，動搖了學術職業的核心價值準則，學術職業面臨新的制度變遷訴求。

關鍵詞:高等教育;學術職業;制度變遷

學術職業(Academic Profession)這一概念緣自西方語境，按照馬克斯#8226;韋伯的解釋，它一方面是“以學術作為物質意義上的職業”[1]，另一方面是“以學術作為一種志業”[2]。作為“職業”，是謀生之道，反映其物質屬性;作為“志業”，是虔敬天職，反映其精神內涵。圍繞“學術”這一工作對象，學術職業群體是變更的。正如曼海姆所描述:“這個人群具有相當大的異質性，這種異質性是由從不同階層中吸納成員并分享共同教育遺產而造成的，但是知識階層并不擁有其他階層所具有的專門利益，因而有可能獲得一種總體視角，扮演種種特殊角色?！盵3]不過從狹義上看，學術職業又特指大學教師這一職業群體。這一職業群體的“主要精力和生活重心是教學和研究#65380;出于知識自身的目的追求知識#65380;通過國內和國際專業協會建立聲譽，職業回報和職業流動性隨著職業者持續不斷的強化專業化程度而增加”[4]。之所以要從學術職業的角度去特別觀照大學教師群體，與高等教育發展和學術職業的制度變遷相互依存的源流息息相關。

一#65380;學術職業的初萌

將西方學術職業的源頭追溯至古希臘并不為過。黑格爾曾指出:“一提到希臘這個名字，在有教養的歐洲人心中，尤其在我們德國人心中，自然會引起一種家園的感覺?！盵5]何以希臘能夠成為歐洲人的精神家園呢?這自然要歸結于古希臘以來所形成的理性主義傳統。康德“把一切都擺在理性的天平上加以批判”[6]，對歐洲價值觀的根本內核進行了精辟詮釋。古希臘是西方理性主義起源并充分彰顯的時期，學者階層此間基于理性精神對高深學問進行探究所形成的經典學術遺產流傳數千年依然不朽。這一時期學者階層與有組織的教育某種程度地結合導致了學術職業的初萌，這在畢達哥拉斯所建立的半僧侶式兄弟會#65380;柏拉圖所開辦的學園(Akademie)#65380;亞里士多德所創辦的哲學學校呂克昂(Lykeion)都得到充分體現。

黑格爾認為應把畢達哥拉斯“看成是第一個公共教師”[7]。佩德森指出:“畢達哥拉斯學派為希臘的教育思想增加了新的成分。雖然他們也像埃及人和巴比倫人一樣，把教育限定在小圈子里，但他們的教育似乎并沒有形成具有經濟特權的社會階層，而是形成了一個學者圈，圈子里的人通過學習和研究來尋求解脫。畢達哥拉斯學派的教育是理論性的#65380;理想性的#65380;迎合一個封閉的私人團體的精神需要?！盵8]對于柏拉圖學園，佩德森認為:“在九百多年中，柏拉圖學園一直是中世紀前的引入注目的教育機構，學園因此而常常被看作世界第一所大學。”[9]盡管這一觀點值得商榷，但是柏拉圖學園作為雅典第一個對后世產生深遠影響的高等教育機構卻名符其實。柏拉圖對理性主義的高揚促使他在《理想國》中探討了人類社會由哲學王通過理性法則來治理的可能性。亞里士多德作為柏拉圖的學生，拓展了既往學術探究囿于對基本哲學命題進行理性思辨的傳統，倡導通過實驗來剖析包括自然現象和社會結構在內的一切問題。為此，呂克昂成為一個研究特色鮮明的高等教育機構。佩德森說:“在這所學校中建立起來的教學與研究之間的聯系直接證明了它的效率，很快成為其他地方此類機構的榜樣?！盵10]

但是必須看到，中世紀大學誕生前學術職業只是處于初萌階段，學術活動成為理智共同體成員的精神寄往，而且基本限定在對世界本原及人生指向等哲學基本命題的探究上，因而具有明顯的救贖意識。這一時期學術活動與機構化的教育僅僅存在若即若離的松散結合，學術的傳承大都是由學者和自然哲學家通過個別式教學向其門徒講授自己的學說，即便是在兄弟會#65380;學園#65380;呂克昂等早期高等教育機構內，也不存在公認的嚴格意義上的正規教育。這些機構沒有規范的課程#65380;正式的考試制度以及穩定的教學人員，其學術活動是基于理性的精神訴求，職業化的謀生取向并不明顯，像在畢達哥拉斯創辦的兄弟會社團中，所有的教學甚至是免費的。另外，教育機構自身很不穩定，其存續主要依賴于某位深孚眾望的學者。如公元前333年，亞里士多德因被控以不敬神之罪而逃離雅典并于一年后去世，呂克昂也即走向湮滅。中世紀大學誕生前，學術活動缺乏穩定的制度化平臺。學術真正朝著職業化的路線走向制度轉型，有賴于中世紀大學的出現。

二#65380;學術職業的制度轉型及變遷

在學術職業的制度轉型及變遷過程中，中世紀大學的出現和德國現代大學制度的確立是兩個關鍵性時期。前者使學術職業由初萌階段初步沿著職業化的路線走向制度轉型，后者使學術職業在現代大學制度框架內實現了志業追求與職業訴求的較好融合。此后，美國具有實用主義傾向的高等教育發展進程為學術職業的制度變遷開辟了新路徑。

1﹒中世紀學術職業的制度轉型

一般認為，中世紀大學大致誕生于11#65380;12世紀的歐洲。從大學一詞的拉丁文詞源“universitas”來看，當時意指一些行會性社團組織，如手工者行會#65380;自治團體以及教師與學生行會。以羅馬法研習而知名的波洛尼亞大學以及以神學享譽歐洲的巴黎大學，就分別是由意大利波洛尼亞的“學生行會”和法國巴黎的“教師行會”發展而來的。

作為由世俗行會發展而來的穩定機構，中世紀大學必然為學術活動沿著職業化的路線走向制度轉型提供邏輯起點。這可以從兩方面得以體現:其一是，從當時大學的設置及運行情況看，它要取得教廷或世俗王權的“特許狀”，具有基于職業分途的文#65380;法#65380;神#65380;醫等學科設置，輔之以入學考試#65380;“七藝”及專門課程的講授#65380;充當職業資格的碩士博士等學位審授制度;其二是，學者學術活動的職業化訴求有壓倒理性探究的趨勢，學術職業在中世紀制度轉型過程中走向了偏頗。

中世紀是人類歷史上宗教蒙昧主義盛行#65380;社會文化發展遲滯的“黑暗時代”。本應由學術職業所秉承的理性主義燭光此間卻搖曳微弱，未能以理性之光洞穿時代的幽暗。學術成為神學的侍女，受制于宗教教義與權威，而大學亦漸漸淪為教會的附庸，陳腐經院哲學的因因相陳使大學日漸衰敗，學術職業的使命慢慢消失殆盡。鮑爾生曾指出:“中世紀大學是按照教會的獨特生活方式去活動的……教會的教義成了它們教學的基本原則，教會的通用語言也是它們的通用語言。”[11]基于這樣的背景，大學演變為落后守舊的堡壘，難以承擔“祛魅除蔽”的職責，

而走向職業化路線的學術職業也在逐漸異化。到中世紀末期，“大學學術職業開始走向貴族化，大學不斷要求學生支付更高的費用，學費和考試費不斷增加，從而阻礙了貧困大學生的入學。教師成為一種新興的貴族職業，知識變成了占有與財富，變成了權力的工具，不再是無私的追求”[12]。

2﹒德國現代大學制度的確立與學術職業價值準則的形成

19世紀初期，德國新人文主義的復興為學術職業重回理性道路提供了時代契機，這固然與德國素有理性主義傳統及當時康德哲學達到理性主義巔峰的背景密切相關，但費希特#65380;洪堡等人建立柏林大學的實踐則直接促成了學術職業的志業追求與職業訴求在現代大學制度框架內的較好融合。柏林大學是理性主義揚棄經院哲學的產物，圍繞純粹學術探究師生攜手進行理性訓練成為大學存在的最高準則，學術職業自身也生發出科研和教學兩翼。

此間，融鑄于現代大學制度內的學術職業現代轉向，體現在以下兩方面:一方面，國家賦予教授以高級公務員的身份，首次通過現代政府的制度框架體系為學術工作提供充分的職業保障;另一方面，通過基層學術組織的有效構建確?；诶硇灾髁x的學術自由。為此，在大學內部以教授為核心設置了許多講座#65380;研究所和研討班(Semina)。在這里，師生之間能夠在一個個小的世界里合作，共同開拓理智的疆界，洪堡關于“大學教師和學生都為學問而存在”的觀念得以體現。

3﹒美國高等教育發展與學術職業制度變遷新路徑的開辟

美國高等教育起源于殖民地學院，以1636年哈佛學院的設立為開端。19世紀后期，美國在學習德國現代大學制度及完善學術職業的制度規范方面取得了富有成效的創新。如1876年設立的約翰#8226;霍布金斯大學，使美國開創了研究與教學相結合的新模式，即成立獨立的研究生院，將研究與研究生教育結合起來;1915年“美國大學教授協會”(the American Association of University Professor)通過了《關于學術自由和終身職位的若干原則的1915宣言》，并先后于1925年和1940年對其進行了兩次修改，使這一宣言最終成為美國大學實施“終身制教授制度”(Tenure)的依據。時至今日，美國學術職業的“終身制教授制度”已成為保障學術自由及職業安全的基石。

不過總體看來，是德國現代大學制度的確立使學術職業的志業追求與職業訴求得以較好融合于制度化的框架內，從而促成了學術職業現代轉向過程中的制度轉型。盡管美國在自身學術職業內部融入了濃厚的實用主義色彩，并大大強化了學術職業密切聯系社會的傾向，但其學術職業仍然是以學術研究作為邏輯起點，通過提供高水平的研究成果與提高教育質量來順應變革中的社會需要。

三#65380;學術職業制度變遷的新訴求

當前高等教育大眾化進程的迅速推進，引發了日漸嚴重的研究漂移現象，學術職業傳統上統整的價值準則走向分裂并動搖了學術職業的根基，學術職業未來走向的明朗化面臨新的制度變遷訴求。

1﹒走向分裂的價值準則

當前，學術職業現代轉向過程中所確立的基本價值準則——以學術研究作為邏輯起點使研究與教學緊密結合的思想，正在發生改變并動搖了學術職業的根基。伯頓#8226;克拉克曾描述了維系研究與教學相結合的困難:“科研#65380;教學和學習之間在支持方面的相互影響越來越難以維持……德國的制度在整個19世紀和20世紀早期提供了最好的條件，這是碰巧的事，是各大學和它們的組成系科和學院的自動調節，而不是國家計劃和各方同行動所提供的指導。”[13]面對高等教育大眾化進程的迅速推進，他進一步指出:“從精英高等教育到大眾化高等教育的過渡，極大地擴展了常常不和科研聯系的第一級學位的教學。當科研變得比較花錢時，科研并不分配給高等教育系統的所有院校，科研也在大學以外的國家實驗室#65380;企業和非贏利的科研組織中發展。科研與高等教育的聯姻，不僅能在院校內成為部分分離，而且變成持久的離異。統一，并非惟一的選擇?！盵14]

2﹒日漸深化的研究漂移

伯頓#8226;克拉克用“研究漂移”(Research Drift)這一術語來刻畫大眾化背景下科研與高等教育系統日漸嚴重的分離趨勢?！艾F代科研的需要，強行規定，越來越多的科研份額變得安排在承擔教學系統的系之外，而且進一步安排在大學之外。這些地方，可能有或者可能沒有它們自己的教學形式和科研學徒的參與，它們明確地把科研活動從大學的教學單位和中心的課程構架中分離出去。這個趨勢叫做研究漂移?！盵15]從這一表述可以看出，研究漂移存在兩種形式。其一是，學術研究雖仍在大學內進行，但是研究已與教學分離。具體可以表現為某所大學內研究系統與教學系統的分離，或者不同類型大學之間的分化。其二是，學術研究干脆不在大學內進行，而在大學系統之外形成獨立的研究系統。如法國在大學之外建立起強大的國家科研系統，以及日本獨立于大學的工業實驗室——法國大學系統不僅在人才培養方面聲譽遠不及高等?？茖W校(大學校)#65380;在科研方面也讓位于國家科研中心，日本大學研究生院則被形容為“空洞洞的櫥窗”[16]。

3﹒制度變遷的新訴求

大眾化高等教育背景下，缺乏選擇性的龐大學生群體繁雜的教學需求已導致高等教育系統整體學術生產力的下降。從歷史上看，現代大學制度的確立促成了學術職業的現代轉向，但是鑲嵌了洪堡理想的以學術研究作為邏輯起點使研究與教學相結合的價值準則，其實是特定時代的產物，并不表明大學是學術研究的惟一合適的家園。當前高等教育系統隨處可見的結構和制度安排方面的緊張與沖突，是傳統學術職業價值準則與大眾化高等教育系統不相適應的反映。菲利普#8226;G#8226;阿特巴赫是這樣描述學術職業內外部的緊張狀況的:“大眾化過程導致高校行政機構日益多樣化且擁有了更大的權威，而教授群體的共同體色彩卻隨之淡化。學者更多地是在一個大型組織中工作，為官僚化的程序所制約，學術也不再固守精英化模式;傳統上，問責極少與學術工作相聯系?，F在，問責日益成為學術生活詞語的一部分;許多國家高等教育面臨的財政限制給教授職業帶來了消極的影響，在大多數地方，學者的就業市場并不樂觀?！盵17]一言以蔽之，學術職業背負深重的內外壓力，不僅帶有理想主義色彩的志業追求變得飄忽不定，職業保障方面的現實需要亦漸趨艱辛，學術職業未來走向的明朗化面臨新的制度變遷訴求。

四#65380;結語

高等教育發展與學術職業的制度變遷相互依存，尤其現代高等教育隨著重要性的與日俱增，其發展大都被納入各國經濟社會發展的總體政策框架內加以考慮。不同國家有各不相同的高等教育發展模式，這必然導致學術職業制度變遷的路徑與形態各有特色，試圖建構一種普適的學術職業制度框架是不切實際的。但是也應看到，不同國家學術職業的制度變遷訴求有其相通之處，大致可從以下幾方面作些思考。

首先，對“學術”這一學術職業的工作對象需要重新厘定，過于狹隘地將學術等同高深學問探究，必將加劇學術職業內部業已存在的緊張與沖突。歐內斯特#8226;博耶將學術概括為“發現知識#65380;傳授知識#65380;綜合知識和應用知識”等四個方面的觀點[18]，可以為我們重新思考大眾化背景下學術職業的價值取向提供有益借鑒。

其次，德#65380;法等歐陸國家傳統上帶有政府父權主義色彩的學術職業保障制度已導致學術系統的僵化與低效，但是拉美國家完全自由市場化取向所引發的學術職業混亂與無序同樣值得警醒。其實，以伯頓#8226;克拉克所提出的國家權力#65380;市場和學術寡頭等三種協調高等教育系統的力量為借鑒，根據各國高等教育系統所處的內外環境，找到政府#65380;市場和院校之間的平衡點，于構建契合自身特點的學術職業保障制度更具意義。

第三，高等教育系統內部不同部分以及系統內外的有效溝通和協調是重要的，必須建立起順暢的流動機制，從而為有才華和抱負的學者選擇合適的學術生涯道路提供適宜的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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