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通脹問題是我國當前經濟發展面臨的一個緊迫問題。許多專家學者都在認真研究和思考這次通脹的性質和解決思路。本刊發表的《關于當前通貨膨脹治理措施的思索》一文對這一問題提出了自己的見解,本刊期望通過這篇文章進一步引起廣大專家學者和廣大讀者對通脹問題的重視,通過學術爭鳴,力爭對這次通脹有一個切合實際的認識和把握,進而為解決這一問題做出學者的應有貢獻。
2007年下半年以來我國的通貨膨脹呈現出加速的趨勢,決策部門將其定義為“結構性的通貨膨脹”。近一年來由于以結構性治理為主的價格調控措施的失誤,及總量調控措施力度的不足,中國的價格問題正在脫離“結構性上漲”的軌道,走向較嚴重的全面通貨膨脹階段。通脹具有相當強的剛性,而且越高剛性越強,一旦形成就難于阻止,更要付出沉重的代價才能降低通脹的水平。由于這次通脹與中國加入WTO以前半封閉狀態下價格形成與傳導機制完全不同,我們缺少必要的治理經驗,如果處理不當,此輪通脹有可能嚴重損害過去五年來中國政府高增長、低通脹的發展成果,傷及國民對經濟前景的信心。雖然當前的通脹具有一定的國際市場傳導的特點,但我們仍有回旋的余地,仍能有所作為。本文建議,中國要迅速將政策的重點從結構性治理轉向總量控制并加強治理力度,盡可能地減輕通脹對經濟長、短期發展的負面影響和對財政收支等的制度性破壞。
結構派及其治理措施的失誤
2007以來,我國CPI上漲較快,年初制訂的物價控制目標是3%,2007年上半年中國的消費物價指數(CPI)只有3.2%,屬于比較理想的狀態。但是,中國的通脹在年中出現了變化,從五月份的3.4%上升到六月份的 4.4%,七月份上升到 5.6%。事實上,6、7、8三個月是去年通脹惡化的突變期,從6月份的4.4%上升到了8月份的6.5%。應該說,8月份的數據引起了中國宏觀管理部門的高度重視,當時出臺了一系列貨幣緊縮措施。不過,通脹的特點是易上難下,因此,去年8月份至12月CPI漲幅連續5個月達到6%以上,人們對通脹的心理預期也從年初的3%上升到了6%,而全年的測算則是4.8%(見圖1)。

圖1:2007年以來中國CPI及PPI走勢
去年下半年,國內對通脹的原因以及治理形成了兩種觀點,一種是結構控制派,一種是貨幣派或者總量控制派。結構派認為,從表觀上看,在八大類價格中真正上漲厲害的只有食品,其中88%(即5.7個百分點)的上漲是因為食品上漲成份,其它幾方面的物價指數要么幾乎不動,要么下跌,特別是核心通脹率相對穩定。由于國家發改委為代表的政府宏觀調控部門認同這種觀點,因此“結構性上漲”觀點占據了對決策部門對通脹問題認識的主流,影響了中央的決策。當時,部分官員甚至有一種樂觀情緒,因為糧食和肉類產品價格的快速上漲讓農民從中得到了實惠。這種主流觀點進一步影響了從下半年到年底的中央經濟決策。到2008年這種主流認識的慣性,令人們甚至把今年年初通脹開始全面傳導歸咎于雪災、國際石油價格、糧價上漲等偶發的、不可控的、“結構性”因素,因此直到2008年一季度國務院經濟分析會上,結構派仍占據主流。盡管中央在治理通脹過程中,兼顧了兩種手段,但因為結構派占據主流,以增加供給、定點補貼為主要措施的結構性治理手段強化,總量控制手段(如利率、匯率、準備金率等)啟動的時機和力度相對弱化,而且時時受到干擾(如股市下挫、企業信貸緊張、出口放緩等都從不同層面要求中央放松宏觀調控的力度,中央的財經決策者也在一定程度上出現了反復,要求“防止經濟增長速度過快滑落”),出現了“一手硬、一手軟”問題。
從政策作用過程上看,2007年4、5月豬肉價格全面上漲。中央2007年下半年三次出臺政策生豬生產進行補貼(見表一),同時對低保、社保人員和大學生等受食品價格上漲影響明顯的群體進行了相應的補貼。這種結構治理措施是一種含有計劃經濟思維的“點對點”式、“外科手術式”治理方式,在發改委等部門大有市場。隨著2007年下半年國內的飼料、農業生產飼料價格的上漲,再次“點對點”治理,如在2007年6月對二銨首次開征出口關稅,加大對農戶補貼力度、年底對部分農產品出口征收關稅等。今年年初以來,面對農資繼續上漲,財政部用財稅杠桿抑制農資價格,國務院關稅稅則委員會頒布通知,要求從2008年4月20日~9月30日止對所有化肥品種和部分原料加征100%的出口關稅。商務部要求各地商務主管部門、供銷合作社要抓緊貨源采購,充實庫存,力保春耕農資供應不斷檔、不脫銷。農資企業要嚴格執行國家的農資進銷差率和經營差率價格政策,銷售的農資商品必須明碼標價,嚴禁囤積居奇,哄抬價格,牟取暴利。鐵道部增派車皮運送農資,……2008年3月26日召開國務院常務會議,研究扶持農業生產的政策措施。采取增加農資綜合直補、增加良種補貼、提高糧食最低收購價格等一系列綜合措施,進一步加大對農業和糧食生產的政策支持力度。這些都是結構性治理措施。
但從結果上看,這些“點對點”的治理措施,并沒有如預期般引動價格回落,以生豬為例,從去年中央政策出臺,一個生產周期過去了,豬肉價格并沒有控制住(見圖2)。

圖2:生豬價格指數近年走勢
表一:國家應對生豬價格上漲的主要措施

我們認為,此次結構治理最大的問題是“點對點”治理是孤立的、片面的、靜止的方式,沒有充分認識到市場經濟下物價波浪式的傳導機制。物價的傳導機制,類似傳染病的傳導機制。比如防SARS的方法,不能光去防堵已經感染的病人,而應更重點防堵與SARS病人接觸的人員,這才是正確的方法。如果去年年中結構性治理超前一步,治理生豬漲價,不是光治豬的生產,而更應該治理它的上游如飼料和農資,可能的效果會優于目前的結果。而且,生豬價格上漲實際上已經發出了明確的市場信號,這個時候給予生豬生產過多的補貼,反而會人為加大其上游資源的供求矛盾,令通脹迅速從生豬傳導到整個產業鏈,在客觀上加速了通脹的擴散。同樣,去年年底的農產品價格上漲,到今年初的農業生產資料價格上漲,再到3月份以后的大米價格上漲,國內的政策還在重蹈覆轍,通脹的壓力也迅速全面擴散,目前已經逼近電力和石化產品,將近完成了一個漲價周期。
從數據上看,今年以來物價上漲加速,2008年第一季度各月,CPI同比依次上漲7.1%、8.7%和8.3%,平均為8.0%,同比高5.3個百分點。分類別看,食品價格上漲21.0%,拉動CPI上漲6.8個百分點,貢獻率為85%,是拉動CPI上漲的主要因素;居住類價格上漲6.6%,拉動CPI上漲1.0個百分點,貢獻率為12.5%。非食品價格漲幅也有所擴大,在2007年上漲1.1%,比2006年提高0.1個百分點的基礎上,2008年第一季度上漲1.6%。更為嚴重的是,波浪式的傳導已經將PPI拉起(見圖1)。時至今日,結構派還在治理失效上找原因,歸咎于國際糧價上漲、雪災等因素。但雪災結束了,價格并沒有下來。因為通脹具有剛性,可能由某種偶然因素諉發(如今年年初的雪災、5月份的四川地震),但上去就不容易下來。2007年年中時有關專家和官員對年底通脹就會降低的預期一推再推,而通脹的實際數據也越漲越高,問題出在哪里?是如目前市場上的主流意見指出的“雪災”、“國際糧食價格”、“原油價格”上漲等造成的嗎?更重要的問題是,這樣的治理思路還要繼續下去嗎?
治理通脹重點須從結構治理轉向總量控制
在結構派主導下,我們一直采取“點對點”的促進供給政策,豬肉漲價給養豬戶補貼;農業生產資料漲價給農戶補貼;國際原油漲價了則給中石油、中石化補貼。下一步可能要給陷入虧損的五大發電公司補貼,如此一輪輪地延展下去。這種“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結構性治理政策,在四川汶川大地震迫切需要災后重建,要求中央財政巨大投入的背景下,恐怕難以為繼了。如果一定要堅持這種思路,各種臨時性、應急性的補貼必將長期化和制度化,從而可能破壞過去幾年中國財政在收支方面形成的良好格局,沖擊中國1994年財稅改革以來好不容易形成的良好趨勢。當前,我們要清醒地認識到,從物價的循環看,已經接近完成了從“生豬——糧食——農業生產資料——能源與石化產品——普通消費品”等一個完整周期,如果不是國家相關部門卡緊電力和石化產品的價格,本輪通脹很可能已從單純地結構性上漲演化為全面的通貨膨脹。從理論上看,無論通脹的原因是“結構性的”、還是貨幣主義學派強調的“貨幣發多了”,在市場經濟條件下,通脹的治理只能是總量問題。如果不從總量入手來治理,補貼、限價會造成有價無市,固化不良結構等惡果。實際上,上述“結構派”的治理思路,已經讓中國失去了寶貴的與通脹周旋的時間和回旋的空間,隨著CPI和PPI在各種“偶然因素”沖擊下不斷上漲,使總量治理的努力在未來不得不付出雙倍甚至更高的代價。
但我們看到,從總量上治理通脹,我們面臨的各種利益集團的壓力非常之大,而且這些壓力還在不斷累積,并從不同的角度侵蝕決策者的意志。這些利益集團首先來自股票市場,由于中國股改的成功,2005年底以來中國股市的狂漲,中國股市形成了一種“許漲不許下”的輿論氛圍,在股市上匯集的各種反對收緊貨幣政策的聲音和政策部門,是治理通脹的最大反對者;其次是企業,由于2007年底的嚴厲收緊銀根,各種企業、特別是房地產企業的流動資金大受影響,在今年一季度扣除石化和電力部門全國企業的盈利水平讓大幅度增加的情況下,各企業還是高呼要求放松宏調。就算在中央部門中,除了要對通脹負責的中國人民銀行外,其他部門也對通脹的危害性認識不足。同時,一些政策還可能形成兩難選擇:美國由于次貸危機正在減息,如果中國提高利率,又會給熱錢流入提供一個理由。因此,從決策程序來看,治理通脹不得不承受的負面效果,讓缺乏心理準備、過去五年享受了高增長、低通脹的決策層難以下定決心。因而在很多時候,一些似是而非的觀點,如“治理無用論”就大行其道,也成了相關部門推卸宏調不力責任的最佳借口。
所謂“治理無用論”是與上述結構派一脈相承的,它強調的是通貨膨脹是國際因素傳導,一國之力難以對抗(例如,國內有一種觀點認為,當前通貨膨脹的原因并不是國內總供求關系失衡,也不是因為農產品出現了供求失衡,而主要是國際能源價格上漲導致的糧價上漲)。例如,有的經濟學家就認為,世界上主要的發展中國家都面臨通脹的威脅,有的甚至比中國還要高,但它們大部分都不采取提高利率的方法,因為這些方法治理不了通脹,所以中國也不需要在治理通脹付出過大代價。我們認為,上述問題的關鍵在于,我國的通脹也許有國際因素,別的發展中國家也許無法治理通脹,但是通脹的后果是由中國承擔的,而且我們還有治理通脹的空間和時間,相對治理通脹的代價和通脹失控的后果,“兩弊相衡只能取其輕”,我國的通脹治理必須要有所作為:越早治理越主動,越晚越被動,越晚代價越大。
如果上述分析成立的話,我國治理通脹的思路需要做出如下改變:第一,堅持控制貨幣總量為主,結構性增加供給為輔的政策。過去一年將更多希望寄托在“點對點”的調控的思路需要揚棄,未來需要大大增加貨幣調控的力度。收緊貨幣政策,到目前為止主要依靠提高準備金率和通過公開市場業務進行對沖,在提高利率方面始終不敢放手。實際上,中國的官方利率和民間利率是兩個體系,目前的民間利率已經大大提高,提高官方利率的主要功能更大程度在心理,即抑制需求過熱(對提高利率引發的熱錢流入可能是一個不得不承擔的后果)。因此,從最終的效果考慮,在提高利率的同時,還需要繼續堅定地執行去年年底的控制信貸規模,這才是最有效的工具。第二,治理通貨膨脹,必須抑制總需求,必須承受經濟增長率下降的代價。2003~2007年五年間,中國國內生產總值年均增長10.6%,不僅比同期世界年均增長4.5%高,而且也高于改革開放以來年均增長9.8%的水平(還有一個優點是年度之間波幅也比較小)。從長期看,這個10.6%的增長率,可能超過了中國潛在的增長率,也因此,“十一五”規劃才將未來五年中國經濟的增長率定在8%。所以,從2008年第一季度中國10.6%的增長率看,如果用從緊的宏調措施抑制總需求,將其降低到比較保險的9%,這個下降的代價無論是短期、長期看,都是完全可以承受的,而且也是符合我國長遠利益的,國家決策層必須對經濟降溫發出明確的信息(而不是給反對宏調者以口實的“防止經濟增長速度過快滑落”)。在對增長率的預期降低的過程中,要求企業過一段時間的苦日子,可以明確提出8%或者9%的增長率是完全可以接受的,出口的個位數低增長也是可以接受的。同時,中國的總需求要由市場力量自發平衡,讓市場力量自行配置資源,不要強調內部消費、投資增長、出口需求等孰優孰劣,事實上,只要堅持了從緊的貨幣政策、提高了利率,過高的固定資產投資自然就會降下來,例如今年房地產企業明顯感到資金壓力、不得不降價銷售,這些都在通過市場機制發生作用,而不需要國家發改委到處查處。另外,還要主動控制公共開支,又想要治理通脹,又想擴大內需,是不可能的(現在需要切實分析擴大內需的必要性)。第三,在新的一輪結構性治理通脹和補貼發放中,更重視通脹的新一輪擴散效應。必須認識到,在目前階段通脹還是波浪式擴展的,要密切注意和分析通脹的傳播路徑,注重擴大傳播路徑中的供給。同時,明確對受損害群體的補貼是暫時性的(例如,可以適時取消對生豬生產的部分補貼)。第四,在治理通脹方面,必須給各級政府官員、各類企業和居民應明確的信心,這是宏觀調控的首要目標,在國際經濟不出現大的意外,政府的決心是不會動搖的。從現在看,我國在治理通脹方面仍有一些回旋余地,企業也能忍受一段時間的緊縮,一定不能再重蹈過去覆轍。而且,國際上可能進入一個通脹周期,中國越早治理,就越能在未來為自己贏得更好的國際競爭位置。
此外,今年4月份的數據顯示,CPI漲幅再次反彈到8.5%,已經超出了溫和通脹的水平,而5月份的地震更讓未來幾個月的通脹無法回落。在這種趨勢下,治理通脹是宏觀經濟當局的重要任務。但是關于通貨膨脹的本質存在一些不恰當的理解,造成一些措施也是不恰當的。要切實有效、不引起不良副作用的治理通脹,也需要從更廣闊的層面來理解通貨膨脹的根源,目前必須從理論上放開各種禁區,加大對如何防范通脹的深入研究。例如,流動性過剩是推高價格的直接原因,它是貨幣供應過多造成的。貨幣供應不能只注意信貸,它是由國際儲備和銀行信貸兩部分構成的。
今天的中國經濟與1993年最大的區別是與世界經濟一體化了,思考中國經濟必須運用國際經濟學的視角。宏觀經濟的內外均衡理論表明,一國大量的國際收支順差,其結果必然是兩難選擇:要么是大量外匯流入,增加本幣供給而導致通貨膨脹;要么是為了避免通貨膨脹而迫使本幣升值,從而傷害本國的出口競爭力,增加進口,二者必擇其一。中國外貿順差、外資順差使外匯儲備堆積到了1萬7千億美元的高峰,迫使央行吐出巨量的基礎貨幣,構成了龐大的流動性。到2008年一季度,央行每天平均收購約17.1億美元的外匯(央行一季度貨幣政策執行報告外匯儲備增長數字推算),乘上約5倍的貨幣乘數,等于說每天向市場注入600億元購買力。根據上述理論,在彈性很低的匯率政策下,必然引發通貨膨脹。央行公開市場操作只是將這一問題推延,這種方法已經難以為繼。
從更深的層次分析,目前通貨膨脹和資產泡沫都是由出口導向和本幣低估這同一根源所致。所以根本出路還是從匯率和改變出口導向政策。按照“急則治標,緩則治本”的思路,先要治利率政策和貨幣總量這個“標”,同時也要治匯率和出口導向這個“本”。人民幣一次性升值或者更快速升值的辦法可能可以解決一定的問題。但目前出臺是否合適尚需研究。2003年這樣做大概不會有什么危險,但現在由于國內外形勢的變化,則會是一步險棋,要慎重評估。但匯率生成機制僵化、過度出口導向和重商主義思維的慣性等則是不得不檢討的事了。
(責任編輯/李宏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