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坡入獄,朝野震動。東坡的知交多屬舊黨,此時已遭貶斥,在自身難保的情勢下,他們大多敢怒而不敢言,但還是有人奮不顧身地上書營救。最早上書的是范鎮。范鎮在熙寧三年(1070)因推薦東坡而得罪于新黨,憤而請求退休。東坡被逮時,范鎮已退居許昌,御史們知道他與東坡關系密切,派人專程前來索取他與東坡往來的文字,他非但不避嫌疑,反而奮然上書論救東坡。家人怕他受到連累,竭力勸止,但他執意不聽。第二人是退居南都的張方平,他上書力勸神宗赦免東坡,言辭激切,但因故未能上達朝廷。第三人就是東坡的胞弟子由,子由的奏章措詞謹慎,但旨意懇切,他首先頌揚神宗有寬容之德,并極有分寸地為東坡開脫:“臣竊思念,軾居家在官,無大過惡,唯是賦性愚直,好談古今得失,前后上章論事,其言不一。陛下圣德廣大,不加譴責。軾狂狷寡慮,竊恃天地包含之恩,不自抑畏,頃年通判杭州及知密州日,每遇物托興,作為詩歌,語或輕發,向者曾經臣僚繳進,陛下置而不問。軾感荷恩貸,自此深自悔咎,不敢復有所為。但其舊詩,已自傳播,不可救止。”然后又轉達東坡的悔過之意以及改過自新的愿望:“軾之將就逮也,使謂臣曰:‘軾早衰多病,必死于牢獄。死固份也,然所恨者,少抱有為之志,而遇不世出之主,雖齟齬于當年,終欲效尺寸于晚節。今遇此禍,雖欲改過自新,洗心以事明主,其道無由。’”最后申述自己的手足之情,并乞求神宗的寬恕:“況立朝最孤,左右親近,必無為言者,唯兄弟之親,試求于陛下而已。臣不勝手足之情,欲乞納在身官,以贖兄罪,但得免下獄死為幸!”可惜如此情文并茂的一份奏章竟如石沉大海,毫無反響。
與此同時,朝中有正義感的大臣們也對東坡援之以手。首先是當朝宰相吳充。吳充雖是王安石的姻親,但對新法卻持保留意見,為人也很正直。東坡下獄后的一天,吳充從容地問神宗說:“陛下認為魏武帝是什么樣的人?”神宗回答說其人不值一提。吳充又問:“陛下一舉一動都以堯舜為楷模,當然會鄙視魏武帝。然而魏武帝這么好猜忌的人,尚且能容忍彌衡。陛下以堯舜為榜樣,反而容不下一個蘇軾,這又是為什么呢?”神宗大驚,說:“朕并沒有其他意思,只是想召他到御史臺來當面說清是非而已,不久就會放他出去的。”其次是直舍人院同修起居注王安禮,王安禮是安石的胞弟,但他在政治上并不唯其兄之馬首是瞻。一天王安禮當面對神宗說:“自古以來豁達大度的君主,都不因言論而處罰臣民。蘇軾是個文士,才學高而官位低,難免有些怨言。一旦真的繩之以法,只怕后人會說陛下容不得人才,希望陛下中止這件官司。”神宗回答說:“朕本來不想深究其罪,不過要讓御史們言路暢通而已,我就為你寬恕他吧。”他接著又告誡王安禮:“你千萬不要把剛才的話說出去,蘇軾得罪的人很多,只怕御史們知道了會遷怒于你。”東坡的故友章惇此時任翰林學士,也上書神宗說:“仁宗皇帝得到蘇軾,以為是一代之寶,如今反而關進牢獄,為臣擔心后世會以為陛下愛聽阿諛的話而厭惡耿直的人。”退居金陵的王安石也上書為東坡說情:“豈有圣明之世卻殺害才學之士的呢?”
最后,皇宮里地位最為尊崇的太皇太后曹氏也出面為東坡說話了。當時曹太后有病,神宗每天退朝后都要到后宮去看望祖母。一天曹太后看到神宗神色不悅,便心疼地拉住他的手問:“官家為什么一連幾天不高興?”神宗回答說:“國事艱難,有好幾件新政還沒有頭緒。有個叫蘇軾的人動輒加以誹謗,甚至寫成文字。”曹太后問:“莫非就是軾、轍兄弟中的一個?”神宗大吃一驚,問道:“太后怎么會知道這個人?”曹太后說:“我還記得當年仁宗皇帝親自策試舉人回來,很高興地說:‘朕今天為子孫得到了兩個太平宰相!’就是指的蘇軾、蘇轍。他還說:‘我老了,恐怕來不及重用他倆了。但是可以留給后人,不也很好嗎?’”于是曹太后問這二人現在何處,神宗說蘇軾正關在牢獄里。曹太后聽了黯然淚下,說:“因為寫詩而下獄,莫非是受了仇人的中傷?我的病勢已經很重了,不可以再有冤屈之事來傷害中和之氣!”到了十月間,曹太后的病情進一步惡化,神宗想要大赦天下為太皇太后祈壽,曹太后又說:“不須赦免天下的兇惡之人,只要放了蘇軾就夠了。”十月十五日,神宗降詔大赦天下,凡死罪以下的囚犯一律釋放。大赦未能挽回曹太后的生命,五天以后她便逝世了。東坡在獄中聽到訃聞,又獲悉曹太后曾為自己說話,悲痛異常,作詩二首以示哀悼,其第二首尤其感人:“未報山陵國士知,繞林松柏已猗猗。一聲慟哭猶無所,萬死酬恩更有時?夢里天衢隘云仗,人間雨淚變彤帷。關雎卷耳平生事,白首累臣正坐詩!”
朝臣們接二連三地為東坡說情,最后連曹太后都出面了,神宗不能再無動于衷,于是他指派陳睦到御史臺去復審,經核對有關材料,核定東坡的罪名是以文字訕謗朝政及中外臣僚,按律應處徒刑二年,適逢大赦,應予開釋。此論一出,李定一伙大為驚慌,眼看著神宗要對東坡網開一面,他們如何甘心?于是李定再上奏章,反對赦免東坡:“古之議令者,猶有死而無赦。況軾所著文字,訕上惑眾,豈徒議令而已?軾之奸慝,今已具服,不屏之遠方則亂俗,再使之從政則壞法。乞特行廢絕,以釋天下之惑!”舒亶也再奏一章,不但力陳東坡罪不容誅,而且喪心病狂地要求誅殺受東坡牽連的其他人員,他說:“收受軾譏諷朝政文字人,除王詵、王鞏、李清臣外,張方平而下凡二十二人,如盛僑、周邠輩,因無足論。乃若方平、司馬光、范鎮、錢藻、陳襄、孫覺、李常、劉攽、劉摯等,蓋皆略能誦說先王之言,辱在公卿士大夫之列,而陛下所當以君臣之義望之者,所懷如此,顧可置而不誅乎?”御史們聳人聽聞的讒言使得神宗又猶豫起來,對東坡產生了新的疑慮,于是他決定派一個小太監到獄中去探看虛實。一天夜里,東坡剛剛睡下,突然牢門打開了,一個人走進來,把手里的包袱放在地上當作枕頭,倒頭便睡。東坡不知底細,又不便打聽,便只管自己睡覺。到了四更天,鼻息如雷的東坡忽然被人推醒,那人連聲對東坡說:“恭喜學士,恭喜學士!”說罷便拿起包袱匆匆離去。原來那人就是神宗派來的小太監,他回宮后向神宗據實稟報,神宗獲知東坡心胸坦然,便相信他確實沒有什么大逆不道的念頭,于是決定結案,并繞開那些御史,從禁中特派馮宗道前往御史臺復按案情,于十二月二十六日降詔定讞。東坡得到的處罰是革去祠部員外郎和直史館兩職,責授檢校水部員外郎充黃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簽書公事,并令御史臺差人押解前往貶所。受此案牽累的人士也分別受到懲處:王詵追兩官、勒停;蘇轍由著作佐郎、簽書應天府判官貶為監筠州鹽酒稅務;王鞏由正字貶為監賓州鹽酒務,令開封府差人押出京城,立即赴任;收受東坡意含譏諷的文字又不主動上繳的張方平、司馬光等二十二人分別罰銅三十斤或二十斤;另有接受了東坡的文字但是其中并無譏諷之意的章傳等四十七人不予論處。
北宋建國以來的第一場文字獄終于落下了帷幕。由李定等御史們出面充當打手,由地位更高的權臣在幕后指使的烏臺詩案雖然沒有完全達到東窗密謀時預定的目標,但畢竟沉重地打擊了舊黨的勢力。司馬光等舊黨重要人物雖然只受到罰銅的象征性處罰,但畢竟名譽大損,從而大大降低了他們東山再起的可能性。年已七旬的張方平早已退休在家,但他在朝時因忠鯁敢言而受到新黨的極端仇視,這次把他處于罰銅名單之首,分明不是出于偶然。而且王鞏在此案中根本沒有具體的罪狀,卻受到比東坡本人更加嚴厲的懲罰——貶往嶺南的賓州,唯一的原因在于他是張方平的女婿,打擊王鞏等于打擊其岳父。當然,本案最重要的結果是重重地懲罰了東坡,這個舊黨中聲望最高、才華最為杰出的人物,終于成了戴罪之身,他從此不再可能入朝任職,也不再可能對朝政有所譏評了。除了整個新黨在政治上的全面勝利之外,發動此案的人們也各有所獲,王終于清除了威脅其相位的一個隱患,李定終于報了私人的一箭之仇,張璪、舒亶等人既討好了權臣,又替自己肅清了仕途上的潛在障礙,甚至連李宜之、皇甫遵等跳梁小丑也一定會額首以慶,因為他們從此就有希望飛黃騰達了。然而烏臺詩案嚴重地危害了北宋皇朝的政治風氣,宋太祖制定的不得以言罪人的法規被徹底破壞了,士大夫勇于言事的良好風氣被嚴重摧殘了,本以激濁揚清為職責的御史臺淪落成排斥異己、鉗制輿論的工具了,朝臣們互相傾軋、陷害的習氣變本加厲了,新、舊黨人之間的仇恨更加深刻了,雙方打擊政敵的手段更加冷酷無情了,小人夤緣營私的行為更加肆無忌憚了,宋神宗夢寐以求的國富兵強的理想也更加渺茫了。從這個意義上說,烏臺詩案最大的輸家就是宋神宗和他所代表的北宋皇朝。
至于烏臺詩案的主角東坡,他在仕途上遭受了一場滅頂之災,還嚴重地得罪了朝廷乃至皇帝本人。對于一個衷心希望致君堯舜的士大夫來說,這當然是人生道路上毀滅性的打擊。但是如果從另一方面來看,東坡終于以慘痛的代價證實了自己的凜然氣節,他終于沒有辜負幼時在母親面前立下的效法范滂的人生誓言,這未嘗不是人生中一個輝煌的勝利。與此同時,遠離了玉堂金馬的東坡從此走進了荒僻的山野,遠離了帝王將相的東坡從此走近了市井的平民,對于最終將以偉大的文學家垂名青史的東坡來說,這到底是災禍還是福音呢?
神宗朝,以議變更科舉法,上得其議,喜之,遂欲進用,以與王安石論新法不合,補外。王黨李定之徒,媒蘗浸潤不止,遂坐詩文有譏諷,赴詔獄,欲置之死,賴上獨庇之,得出,止責置齊安。方其坐獄時,宰相有譖于上曰:“軾有不臣意。”上改容曰:“軾雖有罪,不應至此。”時相舉軾《檜》詩云:“根到九泉無曲處,世間唯有蟄龍知。陛下飛龍在天,軾以為不知己,而求地下蟄龍,非不臣而何?”上曰:“詩人之詞,安可如此論?彼自詠檜,何預朕事。”時相語塞。又上一日與近臣論人材,因曰:“軾方古人孰比?”近臣曰:“唐李白文才頗同。”上曰:“不然,白有軾之才,無軾之學。”上累有意復用,而言者力沮之。上一日特出手札曰:“蘇軾默居思咎,閱歲滋深,人才實難,不忍終棄。”因量移臨汝。哲宗朝起知登州,召為南宮舍人,不數月,遷西掖,遂登翰苑。紹圣以后,熙豐諸臣當國,元諸臣例遷謫。
(陳巖肖《庚溪詩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