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翼,字云崧(“崧”或寫作“松”、“菘”等),一字耘菘,號甌北,江蘇陽湖(今常州)人。他著有《甌北集》53卷、《甌北詩話》12卷,但他不僅僅是詩人、詩歌理論家,還是個史學家。他的《廿二史札記》和錢大昕的《二十二史考異》、王鳴盛的《十七史商榷》堪稱清代史學三部巨著。《甌北集》卷三《雜書所見》中,趙翼評論自己的友人時說:“績學推王、錢(西莊、辛楣),工詞數袁、蔣(子才、心余)”(本文趙翼詩均引自《甌北集》,下文只標卷數),言外之意,自己一人身兼文學、史學二長,周旋于袁、蔣、王、錢等人之間。對于趙翼而言,“史學家”不僅僅是一個抽象的學者身份標簽,更為具體的是,由于長期浸淫其中,他積累了豐富的專業知識,形成了特有的專業趣味、思維習慣等。而這些,勢必影響到作為詩人的趙翼,使得他和純粹的文人才士不盡相同。
史學趙翼對文學趙翼的影響,表現最突出的誠然是趙翼在詩歌創作過程中對詠史懷古題材的偏愛,《甌北集》中這類詩歌不僅數量很多,作為一個整體來看,藝術質量也幾乎是最好的。本文擬對此作一簡單評介。
作為一種詩歌體類的詠史詩(廣義的詠史詩,既包括直接歌詠史事的詠史詩,也包括因為歷史遺跡、歷史風物引發的懷古詩),一般溯源到東漢班固的五言《詠史詩》。到了魏晉南北朝時期,出現大量的詠史詩。在代表詩人左思的推動下,詠史詩從班固式“美其事而詠嘆之,栝本傳,不加藻飾”,發展到“自抒胸臆”(何焯《義門讀書記》卷四六“張景陽詠史詩”條),創立了詠史詩寫作的新范式。蕭統《文選》卷二一列“詠史“一類,標志著詠史詩已被視為一種成熟的詩歌體類。到了晚唐,詠史詩的創作在形式上有了新的發展,即用大規模的組詩歌詠長時段的歷史。據書目記載,當時如褚載、杜輦、閻承琬、童汝都曾創作詠史組詩,但他們的作品均已佚失,存留下來的有胡曾《詠史詩》3卷、汪遵《詠史詩》1卷、周曇《詠史詩》8卷、孫元晏《六朝詠史詩》1卷。這一形式出現后,代有作者,其中元代楊維楨、明代李東陽影響較大,二人分別有《楊鐵崖詠史》(收在劉振清編《清照堂叢書》里)及《擬古樂府》(見《李東陽集》)。清代尤其是乾嘉時期,詠史組詩這一形式再次繁榮,翻開乾嘉詩人的詩集,像一組幾首或十幾首的詠史組詩,比比皆是,難以枚舉。而像趙翼的友人如洪亮吉、舒位、謝啟昆、顧宗泰等更是創作了大型詠史組詩,動輒數百首。有意思的是,這一時期連皇帝也創作詠史組詩,乾隆帝有《御批通鑒輯覽》及詠史《全韻詩》106首,嘉慶帝以他的名義刊刻了《御制全史詩》64卷,包括《讀〈史記#8226;三皇五帝本紀〉》、《讀〈尚書〉》、《詠〈左傳〉》、《讀〈通鑒紀事本末〉》等組詩,可見趙翼身處時代詠史之熱。
乾嘉時期這些詠史組詩,大多是撮取本事,排比成篇,間有感慨或評論,但大抵詞旨溫厚。當代有的學者從詩人對歷史的切入點和對史料、史實的運用出發,將詠史詩區分為“傳體詠史”、“論體詠史”和“比體詠史”三類(孫立《論詠史詩的寄托》,《中山大學學報》1997年第1期),按照這一劃分,則乾嘉詠史組詩中大多屬于傳體詠史。從這些詩中,讀者獲得的更多的是歷史知識,其中間或也有議論精到或寄托深遠的詩篇,但總體水平并不高。
置身在這股“詠史熱”氛圍中,趙翼雖然沒有類似友人那樣的詠史組詩,但詠史、懷古之作卻也不少,我統計了一下,《甌北集》中這類作品共有140余題。這其中有些也屬于“傳體詠史詩”,但大多是“論體詠史詩”和“比體詠史詩”。他或是在登臨遺跡時,或是在賞畫觀劇時,或是在閱讀史書時,有所感動觸發,于是形諸吟詠。此外,有時一些不便明言的內容他也借詠史懷古的形式加以表達。因此,和詠史組詩不同,趙翼詠史詩的創作更依賴于靈感而不是歷史知識的儲備,而其詠史詩之所以歷來被稱道,主要是因為以詩論史中表現出來的對歷史事件見識的高超、對歷史人物評騭的公允,以及在歷史陳跡中寄寓著自己的情感、志向和深沉的現實關懷。
趙翼詠史詩中給人印象最深刻的是其見識迥異常人,他既具有宏觀的歷史視野,在一些具體歷史事件中又能夠揭開紛繁的表象,直指本質。例如,卷二三《雜題》其三認為秦始皇修筑長城、隋煬帝開鑿大運河,在當時是暴君的虐民行為,而站在整個歷史的高度看,長城有鞏固邊防的作用,而大運河則是溝通南北的大動脈,可謂“功及萬世長”、“貽休實無疆”。對于秦檜冤殺岳飛一事,他說“乃知風旨本朝廷,為梗和戎亟拔釘”(卷一三《岳忠武墓》),認為這是宋高宗授意秦檜干的。對于朱棣打著“靖難”的旗號奪取帝位,他拿來和后來朱高煦、朱宸濠的叛亂相提并論,說“興師若不論成敗,高煦宸濠豈異情”(卷二《金川門懷古》其一),認為他們在爭奪最高權力的實質上并無區別。對于唐明皇和楊貴妃之事,卷三一《莪洲以〈陜中游草〉見示,和其五首》其五詠馬嵬坡直言:“寵極強藩已不臣,枉教紅粉委荒塵。憐香不盡千詞客,召亂何關一美人!”詩中對女色傾國、紅顏禍水論很不以為然,認為安史之亂源于藩鎮過于強大。
其次,對歷史人物的評價,趙翼能夠結合歷史情境,體貼人物內心的初衷、苦衷,不作苛刻之論,議論公允而又發人深思。如正統史學歷來將王安石視為奸臣,甚至將北宋覆亡歸咎于他,但趙翼卻說:“荊公變祖法,志豈在榮利?蓋本豪杰流,欲創富強治。……推原其本懷,固與權奸異。”(卷三《詠史》其五)對于馮道和息夫人,人們多譏議他們的臣節和貞節,趙翼認為“時平易絢機中錦,世變難完席上珍”(卷五二《詠史》),有同情,也有體諒,卻并不作道德上聲色俱厲的撻伐。再如,卷二一《館娃宮》:“恩受吳宮功在越,可憐啼笑兩俱難。”對西施心態的揣測,細致入微又合情合理;卷一三《袁州城外石橋最雄麗,相傳為嚴世蕃所作》:“卻笑世間康濟事,也須勢利始能成。”嚴世蕃是明代權奸嚴嵩之子,但因為他有勢有財,卻能造一座雄麗石橋來渡人。這正如孔子感嘆的那樣,行“道”也須借“勢”(《孔子家語#8226;觀思第八》:“孔子曰:‘季孫之賜我粟千鐘,而交益親。自南宮敬叔之乘我車也,而道加行。故道雖貴,必有時而后重,有勢而后行。微夫二子之貺財,則丘之道迨將廢矣。’”),看似矛盾,卻彼此相須,其間關系頗耐尋味。
再次,趙翼不少詠史詩繼承了左思“詠懷”的傳統,借詠史抒發自己的志向和情感,而不是泛泛地對史事表示感慨。二十三歲時,他失去教館,生活貧困無著,只好入京謀取出路。在路過淮陰時,他想起韓信當年的遭遇,感慨“賤日流離艱一飯,時來功業陋三分。英雄也自論遭際,敢嘆寒酸尚賣文。”(卷二《淮陰釣臺》其二)奪他人酒杯,澆胸中塊壘,詩里流露的志向極其遠大,充滿自信。臺灣林爽文暴動,趙翼入李侍堯幕府,李侍堯很器重他,想推薦他復出為官。但趙翼不愿受李侍堯的羈絡,卷三一《詠古》其三詠聶政:“英聲軹里亙千春,只解酬恩不擇人。何物韓嚴甘為死,可憐輕擲不貲身。”表面上是對聶政許身非人的惋惜,實際是表明自己不愿為了酬恩而失去人身、意志的獨立,話語之外也流露了對李侍堯為人的不滿乃至不屑,因為李侍堯是當時的一個貪官,《清史稿》卷三二三《李侍堯傳》謂李侍堯“屢以貪黷坐法,上終憐其才,為之曲赦”。
最后,非常可貴的一點,趙翼的詠史詩并非如梁啟超抨擊的舊史學一樣,“知有陳跡而不知有今務”,他的不少詠史詩充滿“鑒往知來”的經世致用精神。趙翼在對史事感懷的同時非常注意其對現實的借鑒意義,正如他自己在卷四二《讀史》其一所說的:“古方今病轍相循”,他注重的是用“古方”醫治“今病”。乾隆朝中后期,吏治越來越腐敗。卷三一《閑詠史事六首》其二:“炙手權門百賄填,古人眼孔究堪憐。區區黃雀青魚鲊,屋棟雖充值幾錢?”古人如陶侃利用自己監魚梁之便給母親弄了一坩鲊魚(見《晉書》卷九六《列女傳#8226;陶侃母湛氏傳》),跟時下的貪官們比起來不值一提,如今是“庫無百萬黃金鋌,那足稱為宰相家”(其三),矛頭暗指乾隆寵信的和珅。在卷二七《詠史》中他感嘆:“食椒能幾粒,八百斛猶貧。枉署摸金尉,先為入草人。但知烏攫肉,豈悟象焚身。何事狂奔者,依然覆轍循。”譏刺各級官吏都是貪財聚斂而奮不顧身。卷三九《閱〈明史〉有感于流賊事》其二:“百年安堵享升平,誰肯輕生肇亂萌。死有余辜貪吏害,鋌而走險小人情。”這既是對明末歷史的準確總結,也是對乾嘉朝時勢的清醒把握。一方面是吏治敗壞,一方面是流民四起,可乾隆仍然沉浸在盛世的幻覺里,自稱“十全老人”。趙翼以史學家的清醒和詩人的敏感,對時世抱有深沉的憂患:“盜起開元后,渠殲正德中。古今多變局,天地少全功。未事幾誰覺?臨危力已窮。陳編供閱歷,愁對一燈紅。”(卷四《讀史》)
總之,在乾嘉時的詠史熱中,趙翼的詠史詩可謂獨樹一幟,最具特色,很值得喜愛文史的讀者涵詠。
(作者單位:中央財經大學文化與傳媒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