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慈靜《墨梅圖》(見封二),今藏上海博物館。
邢慈靜(生卒年不詳),明代女畫家,臨清(今屬山東)人,邢侗之妹,貴州左布政使馬拯之妻。能詩,善書畫,師法管道昇,擅畫竹石及白描觀音大士。

這幅水墨梅花圖,畫在淡黃色綾本上。畫家于畫幅右側中部描繪梅樹粗干,分別向右上、左下方挑出數枝,枝干勁挺,或粗或細,墨色或濃或淡,粗細相間,濃淡得宜,枝上點綴著數朵梅花和花萼,與古樸典雅的綾上花紋相映成趣,極力創造出“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的意境。畫幅構圖簡潔精煉,左部、中上部有大片空白,形成畫面失衡之感,畫家便在左上方題寫一首七絕:
梅花開處玉為林,先報江南第一春。
夢入羅浮塵世外,覺來天地幾閑人。
詩境與畫境融為一體,使畫面重新獲得平衡美。詩篇由畫面形象發端,并將畫象延伸到畫外,說梅花開放色如玉,一片梅花,故曰“玉為林”。唐人筆下早有“一樹寒梅白玉條”(戎昱《早梅》)的意象,畫家沿用之。次句,詩意從畫面跳出,禮贊梅花報春的品性,它不與眾花爭春,卻向人們傳達春到人間的信息。三、四句,用了一則典故,形容梅花超凡脫俗的品格和精神。“夢入羅浮”,據《龍城錄》記載,隋代趙師雄至羅浮山,于酒肆中遇到一位美女,淡妝素服,因與同飲。師雄醉寐,翌晨醒來,見梅樹上有翠羽啾嘈相顧。后人遂以羅浮夢、羅浮美女喻梅花。趙師雄在羅浮夢見梅花女神的境界,是那么雅潔優美,真是超越于塵世之外。夢醒后,他看到天地間滿是忙忙碌碌的俗人,能有幾個清絕超逸的閑人呢?詩人采用“遺貌取神”的藝術手段,并未粘煞于梅花外在形貌的描繪,卻運用空靈的詩意,創造出夐奇的詩歌意境,與畫境密相契合,熱情贊頌了梅花的雅潔清逸、晶瑩脫俗的精神面貌。
繪畫藝術中有“遺貌取神”的技法,一般是指描繪客體物象時,遺取形貌而取其神韻。范璣《過云廬畫論#8226;山水論》:“離象取神,妙在規矩之外。”錢鐘書先生說:“元代人之畫,最重遺貌求神,以簡逸為主。”(《錢鐘書論學文選》卷五)
詩詞創作亦重“取神”之法,陸時雍《詩鏡總論》:“離象得神。”與范璣的畫論如出一轍。唐陸龜蒙有《白蓮詩》:“素多蒙別艷欺,此花端合在瑤池。無情有恨無人見,月曉風清欲墮時。”焦竑《焦氏筆乘》評曰:“余喜陸龜蒙《白蓮詩》云云,花之神韻,宛然可掬,謂之寫生可也。”沈德潛《重訂唐詩別裁集》評之為“聚神”之作。唐圭璋《唐宋詞簡釋》論陸游《卜算子#8226;詠梅》詞,云:“取神不取貌,梅之高格勁節,皆能顯出。”陸游之詠梅詞,對梅花之形態、色澤、馨香,都不予著筆,此即“遺貌”。詞人用大力氣表現它的神韻品性,先是形容梅之孤獨寂寞,次寫梅之風吹雨打的境遇,從而實現它高潔自守的品格,這就是“取神”。
題畫詩人汲取畫家、詩人“遺貌取神”的優良藝術傳統,寫作題畫詩,融通詩畫藝術,取得極佳的藝術效果。最富代表性的,自然是那些題詠人物畫科的詩,宋樓鑰《題賀監李謫仙二像》:
不有風流賀季真,更誰能識謫仙人。
金龜換酒今何在,相對畫圖如有神。
樓鑰抓住兩幅畫像、兩位歷史文化名人最具特征性的事跡和品格,構思立意,寫成本詩,完全略去畫像的形貌描寫。樓詩吟詠賀知章賞識李白,發見李白超凡脫俗、仙風道骨的品格特征,稱他為“謫仙人”,“識”字是詩眼,將賀知章寫活了,這是兩人最為重要的事跡。范傳正《唐左拾遺翰林學士李公新墓碑》:“在長安時,秘書監賀知章號公為謫仙人。”樓詩又描繪他們金龜換酒、開懷暢飲的豪情,唐孟棨《本事詩#8226;高逸》載,李白初至長安,賀知章聞其名,首訪之,“解金龜換酒,與傾盡醉,期不間日,由是稱譽光赫”。詩人遺去賀、李兩像之貌,求取畫像之神,完全符合“遺貌取神”的審美要求。
元貢師泰的《題蘇子瞻畫像》,也是一首充分體現“取神”藝術法則的作品:
老龍起深夜,來聽洞簫聲。
酒盡客亦醉,滿江空月明。
題詩完全避開題寫畫像的窠臼,采用“遺貌取神”的藝術手段,運化蘇軾《前赤壁賦》的賦意,題詠蘇軾畫像。詩的前兩句,以“舞幽壑之潛蛟”的藝術形象發端,表現它聆聽洞簫聲,應簫聲之節,于深夜起舞,形象地喻寫蘇軾瀟灑神奇的神采。后兩句,以“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的意境,形容蘇軾超凡脫俗的氣韻。詩人并沒有拘泥于畫像的具體形貌,卻以空靈夐奇的詩境,生動地表現蘇軾的精神世界,達到傳畫像之神的目的。
題寫花鳥、山水畫科的詩,詩人也往往采用此法。惲壽平的《芙蓉圖》題詩(載《壯陶閣書畫錄》):“晚涼思飲兩三杯,召得江頭酒客來。莫怕秋花伴醉物,水蓮開盡木蓮開。”題詩并未寫到畫上芙蓉的形貌,卻寫出自己秋晚飲酒的雅興,醉顏酡紅與芙蓉花相映的神趣,筆墨靈動,發想巧妙,真是傳神之作。清代有一位畫家畫了一幅《墨竹圖》,趙進美題《詠畫竹》詩一首:“記得君山古廟前,沙鷗如雪水如天。數叢惟在蒼崖下,風雨才晴便有煙。”詩人并未正面表現墨竹的藝術形象和畫家的筆墨技巧,卻將墨竹放在君山古廟、沙鷗如雪、水天相接、蒼崖生煙的藝術氛圍里吟詠之,創造蕭寥的意境和出塵的氣韻。李良年深知詩人匠心,評曰:“佳處不可言傳,蓋以寄意蕭寥,取神遺跡耳。”李慈銘獨能領悟其藝術奧秘,便將這番藝術審美活動,記錄在自己的《越縵堂詩話》(卷下)中。
今藏北京故宮博物院的吳昌碩《水墨山水圖軸》,構圖極為簡潔,遠峰矗峙,沙汀邊雜樹叢生,楊柳低垂,純用寫意筆法,逸筆草草,完全在筆墨氣韻上化力氣,不求形似,追求蕭逸的神韻,畫幅上自題一詩:
楊柳依依拂遠汀,東風吹我過溪亭。
禪關靜閉無人到,隔岸鐘聲一塔青。
題詩先從畫面景物鍥入,說楊柳依依,拂動著遠處的沙汀。次句,詩人便脫開畫面,抒寫自己的心態和神思。他由“楊柳依依”的畫面聯想到東風,也隨著東風度過溪邊的茅亭,靜閉“禪關”,無人干擾,只聽得隔岸傳來一陣陣鐘聲,仿佛看到遠處的青色佛塔,細細參悟著鐘聲和塔影帶來的佛禪啟示。詩中的“東風”、“我”、“溪亭”、“禪關”、“鐘聲”、“塔”等藝術意象,在畫面上都沒有出現,或則無法表現。也許這正是畫家特意安排“遺”去的,因為吳昌碩真正追求的是蕭疏的意境,清曠的神韻,通過畫禪與詩禪的融通,坦露自己的超脫世俗的意趣,也就是他所取的“神”。
研究信息
卞孝萱、胡阿祥主編《國學四十講》,湖北人民出版社2008年1月出版。為整理、發掘國學之精華,繼承、弘揚其優秀傳統,本書匯集了版本學、本草學、敦煌學、方志學、佛學、校勘學、金石學、譜牒學、文學學、姓氏學、音韻學、輿地學等四十門國學,普及國學知識,幫助讀者了解幾千年來學術之真相及其變遷之大勢,展現傳統國粹,為愛好和有志于治國學者指點門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