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之(1619—1692),明清之際三大思想家之一。湖南衡陽人,字而農,號薑齋。晚年居衡陽之石船山,學者因稱船山先生。明亡,王夫之在衡山舉義兵阻擊清軍。戰敗后退至廣東肇慶,任南明桂王府行人司行人。因面責兵部尚書王化澄“徇私植黨”,差一點身陷大獄,死于非命,就到桂林依附擁立永歷的瞿式耜。當瞿氏殉難之后,船山知事有不逮,就決心隱遁。先后輾轉湘西、郴、永、漣、邵間,竄身瑤洞,棲伏林谷,隨地托跡,潛心學術,刻苦研究,勤懇著述,歷四十年“守發以終”,其愛國氣節和刻苦精神,至死不渝。于天文、歷法、數學、地理等領域均有研究,尤精于經學、史學、文學。在哲學上總結和發展了中國傳統的唯物主義,認為“盡天地之間,無不是氣,即無不是理也”(《讀四書大全說》卷十);以為‘氣”是物質實體,而“理”則是客觀規律。又用“蘊生化”說明“氣”變化日新的性質,認為“陰陽各成其象,則相為對;剛柔、寒溫、生殺,必相反而相為仇”,同時也又“互以相成,無終相敵之理”。他強調“天下惟器而已矣”,“無其器則無其道”(《周易外傳》卷五),從“道器”關系建立其歷史進化論。在知、行關系上,強調行是知的基礎,反對陸王“以知為行”和禪學家“知有是事便休”的觀點。政治上反對豪強地主,主張“以夫計賦役,而不更求之地”,“輕自耕之賦,而佃耕者倍之”。善詩文,工詞曲,論詩多獨到之見。所著后人編為《船山遺書》,其中《周易外傳》、《尚書引義》、《讀四書大全說》、《張子正蒙注》、《思問錄內外篇》、《黃書》、《噩夢》等,在思想史上具有重要而又深遠的影響。
這些為人熟知的東西我們就不詳說了,這里要說的是一個長期以來為人們所難以理解的謎。
眾所周知,凡讀過杜詩的人,誰不為詩人對國事的關心,對人民的摯愛而動容呢?王夫之卻是一個例外。其例外之處何在?
其一,王夫之是第一個譏批杜甫詩品人格之人。王船山批杜可以說是遍及杜詩。如在評杜甫《漫成》一詩時說:
杜又有一種門面攤子句,往往取驚俗目,如‘水流心不競,云在意俱遲’;裝名理名腔殼,如‘致君堯舜上,力(再)使風俗淳,’擺忠孝為局面:皆此老人品心術學問器量大敗闕處?;蚣右圆挥葜u,則紫之奪朱,其來久矣?!镀咴隆?、《東山》、《大明》、《小毖》,何嘗如此哉?。ā短圃娫u選》卷三,《船山全書》第十四冊)
直指杜甫的詩是為了裝門面、盈局面。又說:
杜陵忠孝之情不逮,乃求助于血勇。丈夫白刃臨頭時且須如此,何況一衣十年,三旬九食耶?
一件衣服穿十年,一個月才吃九頓飯,這樣窮愁潦倒的人怎么可能來行忠孝呢?繼而他還對杜甫憂國憂民之情提出了懷疑,如他在評《詩經#8226;竹竿》時借題發揮,說:
《書》曰:“若德裕乃身”,裕者,憂樂之度也。是故杜甫之憂國,憂之以眉,吾不知其果憂否也。(《詩廣傳》卷一,《船山全書》第三冊)
在船山看來,杜甫之憂其實是表面功夫,憂之在眉就是假憂。
杜甫的《聞官軍收河南河北》,歷來被人稱為杜甫“平生第一快詩”,格調之快,心情之快溢于紙上。王夫之卻認為:“杜有‘劍外忽傳收冀北(當為薊)’諸篇,大耍此一法門,聲容酷肖,哀樂取佞口耳,大雅之衰也?!保ā短圃娫u選》卷四)在船山看來,正是他大?!皯n之以眉”的法門的例子,也是大雅之衰的明證。
總之,在老先生眼里,杜甫是一個滿紙虛聲,空話連篇,只知呼窮叫苦,不知憂國憂民的心術不正、人品不端的人物。
除此而外,還在評初唐王績《野望》時罵杜甫“誨淫誨盜”:
“大都讀杜詩詩學杜者皆有此病,(不紹古響),是以學究、幕客案頭,胸中皆有杜詩一部,向政事堂上料理饅頭馓子也。杜于歌行自是散圣、庵主家風,不登宗乘,于他本色處揀別可知。(《古詩評選》卷一)。”
其次,他是第一個提出“李優杜劣論”的人。
第一個提出“李優杜劣論”的,《漁隱業話》指是元稹,元稹先杜而后李,引得韓愈不快,作“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來回應,提醒大家要對李杜并重。此后,唐有白居易、宋有葛立方,則明確黜李揚杜;宋有楊億、明有楊慎,則黜杜揚李,元明兩代,基本上是李白的風頭要遠遠超過杜甫。
到清代,由于乾隆帝撰《唐宋詩醇》,并在自序中說:
有唐詩人杜子美氏,集古今之大成,為風雅之正宗,譚藝家至今奉為矩矱,無異議者。然有同時并出,與之頡頏上下,齊驅中原,勢均力敵,而無所多讓之太白,亦千古一人也。
又云:
李杜二家,所謂異曲同工,殊途同歸者,觀其全詩可知矣。太白高逸,故其言縱恣不羈,飄飄然有遺世獨立之意。子美沉郁,其言深切著明,往往窮極筆勢,盡情事之曲折而止。
最后乾隆總論李杜云:
若其蒿目時政,疾心朝廷,凡禍亂之萌,成敗之實,靡不托之歌謠,反縱慨嘆,以致其忠愛之心,其根于性情,篤于君上者,按之固無不同也。至于根本風騷,馳驅漢魏,擷六朝之精華,掃五代之柔靡,詞華炳蔚,照耀百世,而人又何以異哉?
乾隆的出發點是李杜不分軒輊,因而,后世就以“詩不可以論劣”為李杜優劣論作結。
其實,此前不管是黜李揚杜還是黜杜揚李,抑或是李杜并駕論者,多從詩的才情和思想作結,而獨獨王船山,第一次明確提出李優杜劣,則是從一個嶄新的角度出發的。
李獨用本色,則為‘金陵送別’一流詩,然自是合作。杜本色極致,唯此《七歌》一類而已,此外如夔府詩,則尤入俗丑。杜歌行但以古童謠及無名字人所作《焦仲卿》、《木蘭詩》與俗筆贗作蔡琰《胡茄詞》為宗主,此即是置身失所處。高者為散圣,孤者為庵僧,卑者為野狐。
后人稱杜陵為詩史,乃不知此九十一字中有一部開元天寶本紀在內。俗子非出像則不省,幾俗賣陳壽《三國志》以雇說書人打匾鼓,夸赤壁鏖兵。可悲可笑,大都如此。(《唐詩評選》)
在這里,王船山也從本色入手評議李杜,但他認為杜甫真正稱得上本色的,只有《七歌》。至于其他類詩,孤、卑參雜。
他譏杜詩《石壕吏》是“于史有余,于詩不足”。認為譽杜詩為詩史者是“見駝則恨馬背之不腫,是則名為可憐閔者”(《古詩評選》卷四),指斥杜陵“三別”是“偨厓灰頹,不足問津風雅”,堆砌事實,缺少氣骨,乖離風雅之旨。
在評《千秋節有感》時說:“杜于排律極為漫爛,使才使氣,大損神理;庸目所驚,正以為是杜至處?!?/p>
在評《后出塞》之一“獻凱日繼踵”時說其“直刺而無照耀,為訟為詛而已”,“杜陵敗筆有‘李瑱(李鼎)死歧陽,來瑱賜自盡’,‘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一種詩,為宋人漫罵之祖,實是風雅一厄。道廣難周,無寧自愛”。
那么,王船山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貶杜批杜呢?為什么他要逆無數杜甫的擁躉們的喜好,把杜甫從詩品到人品全盤否定呢?這幾乎成了眾多研究杜甫和王夫之的學者們郁積在心的一個謎。
我們今天就來為大家解開這個謎。
說起來,王船山對杜甫是情有獨鐘的。王船山貶杜批杜并非隨興所為,從上文列舉的例子來看,他是熟讀杜詩并為杜詩作了厚厚的評點的??梢哉f,他與這位相隔900余年的前輩詩人杜甫是由愛生恨,愛恨到了難以融解的地步。這里只需舉一個例子:
杜甫有一首題為《月》的詩:
四更山吐月,殘夜水明樓。塵匣元開境,風簾自上鉤。
兔應疑鶴發,蟾亦戀貂裘。斟酌嫦娥寡,天寒耐九秋。
杜甫對于“月出”來說是非常敏感的,他的詩里曾反復出現月的意象,每一次寫月都感受到一種新生般的體驗。這首詩,蘇東坡曾給予高度的贊美:“杜子美云:‘四更山吐月,殘夜水明樓。’此殆古今絕唱也?!笨梢姶嗽姷牟环?。
反清復明失敗后藏身衡陽的王夫之,寫下了《讀文中子》二首,其中第二首云:
天下皆憂得不憂?梧桐暗認一痕秋。
歷歷四更山吐月,悠悠殘夜水明樓。
大家看,這不是異代詩人千秋印心么?王夫之在詩中完全襲用了杜詩,把那句被東坡先生譽之為古今絕唱的兩句直接引入詩中。這難道不能說明王船山對杜詩的喜愛么?
既然如此,船山為什么又要以近乎誅心似的攻擊杜甫呢?在我看來,原因有二。第一,憂國在眉與憂國在心。船山攻杜,與船山的哲學思想有關。船山攻擊杜甫的人格,源于船山躬行實踐,強調知行統一的哲學主張。應該說,杜甫所處的是安史之亂的混亂時局,而船山所處的則是明亡清興這一民族生死存亡之轉折關頭,二者有很多的相近性,但船山所處的時局有過之而無不及。船山以為,在安史之亂那樣的時代,杜甫既然作為一個有著滿腔報國熱忱的詩人,就不能只說不做,而應該化為實際行動,去拯救盛唐文明免遭毀滅。而杜甫恰恰只是把他的那種愛國熱情化入詩中,故而船山判定杜甫是一個虛聲滿紙,空話連篇,只知呼窮叫苦,不知憂國憂民的人,他的憂國是憂在眉上而未憂在心頭。僅僅把滿腔憂憤灑于紙上,這樣的憂國誰不會呢?船山先生自己則恰恰是一個知行合一者。事實上,也只有像船山先生經歷過那樣的時勢、那樣的痛苦的人,方才懂得憂國在眉與憂國在心的區別,這也就是常人無法理解船山先生批杜的根本原因。
第二,崇尚風雅與別有寄托。船山攻杜詩則與船山的文字思想與政治主張有關。船山譏評杜詩,認為李白優于杜甫,源于他文學思想主張特別是他的風雅觀。船山一貫以為,“三國以降,風雅幾于墜地”。因而,船山推崇秦漢而貶抑唐宋,他的文學思想是典型的厚古薄今的。他崇尚本色,而對杜甫詩中那種過于沉郁的風格非常不滿。這一點與后世的毛澤東的看法完全一致。
另一方面船山的政治思想主張是“不以一人疑天下,不以天下私一人”的,也就是他的褒貶不摻雜個人私人感情,而是著眼于天下。因此,他與杜甫,雖然在愛國情感上感同身受,但他更強調知行合一,要把愛國情感轉化成具體實踐??梢哉f,船山是在借評杜攻杜來表達自己的政治思想主張。這也是導致他對杜甫幾近誅心式的攻擊的一個原因。
因此,結合上述兩大原因,我們不難理解船山對杜甫的責難實是異代蕭條不同時。事實上,正是有了王夫之,湖湘文化中那種浸透千年的悲情才得以爆發,沖決于紙上,外化為知行合一。從此開始,肇啟了湖湘士子經世致用的嶄新風氣。在王船山的身體力行和教化下,湖湘文化中那郁積多年的悲情開始慢慢地消融于洞庭煙波之中。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