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作為王言,起于秦始皇的改“命為制”(《史記#8226;秦始皇本紀》),此時“制”的概念還比較籠統,文體意義也不夠鮮明。到了漢代,由于文書制度的成熟,制書的運用場合及文體格式得到了進一步規范。據蔡邕《獨斷》記載,制書乃“帝者制度之命也”。漢代制書主要是用于詔三公(兩漢時以丞相、太尉、御史大夫為三公),發布赦令、贖令之類的文書,另外刺史太守相互彈劾、遷官等文書也屬于制書之列。所有的制書都必須用璽封,再用尚書令印重封。只有發布赦令、贖令、詔令三公親到朝堂接受制書,此類制書用司徒印封。送到州郡時,以露布的形式公之于眾。
雖然制書的使用場合和行文格式比較復雜,但從后世文集所選秦漢制書來看,其作為“制度之命”的特征更為突出。如賀復征《文章辨體匯選》“制”類文章選有《秦始皇除謚法制》、《始皇除封建制》。《秦始皇除謚法制》曰:
膚聞太古有號毋謚,中古有號,死而以行為謚。如此,則子議父,臣議君也,甚無謂。朕弗取焉。自今已來,除謚法。朕為始皇帝,后世以計數,二世、三世至于萬世,傳之無窮。
秦始皇的這篇制書,就是為廢除自古以來的謚法制度,并確立一種新制度而發布的公文。又如黃佐《六藝流別》“制”文類收錄三篇漢代制書,有漢高祖《天子所服制》、漢武帝《有司舉賢制》、《議博士弟子制》,此類制書都是先由有司進行討論,再將制定的決議進奏皇帝,皇帝批答曰“可”,由此形成一項國家制度。以漢高祖的《天子所服制》為例,《漢書#8226;魏相丙吉傳》記載,漢高祖曾詔令群臣“議天子所服,以安治天下”。當時的相國蕭何、御史大夫周昌、將軍王陵、太子太傅叔孫通等人商議說:“春夏秋冬天子所服,當法天地之數,中得人和。故自天子王侯有土之君,下及兆民,能法天地、順四時,以治國家,身亡禍殃,年壽永究,是奉宗廟安天下之大禮也。臣請法之。中謁者趙堯舉春,李舜舉夏,兒湯舉秋,貢禹舉冬。四人各職一時。”群臣商議后,由大謁者襄章上奏給漢高祖。高祖審閱后,制曰“可”。由此,漢代皇帝一年四季中的衣著服飾作為一項有利于“奉宗廟安天下”的禮制得到確立。劉勰《文心雕龍#8226;書記篇》云:“制者,裁也,上行于下,如匠之制器也”,說明制書具有強制性與規范性。
漢代王言初定時,制書與詔書有時很難區分,如漢文帝的《除肉刑詔》,從其內容而言,似乎也符合“制書,帝者制度之命也”的定義。而且漢代皇帝發布命令時,經常首稱“制詔”。一些學者如吳曾祺、薛鳳昌和詹等人據此認為漢代的制與詔并沒有區別。郝經則認為“制詔”二字聯用具有特定意義,即“特有處置,告諭大臣,則曰‘制詔’”(《郝氏續后漢書》)。但是,蔡邕《獨斷》將“制詔”分開解釋,他說:“制詔,制者,王者之言,必為法制也。詔,猶告也,告教也。”根據禁邕的解釋,制是法制,由皇帝發布并形成穩定的法令制度。詔則是告示天下、告誡與教導之意,此處的“詔”并非文體意義,而是作為動詞使用。從文體功能來說,制書直接體現了國家法律制度的權威,具有更強的制約性。
唐宋時期,制書在功能和語體表達上與漢代不同。據《舊唐書#8226;則天皇后本紀》記載,由于武則天名“曌”,為避諱,“遂改詔書為制書”。此時期的制書兼有詔書的功能。徐師曾《文體明辨#8226;制》對唐宋制書的文體體制進行了描述,他說:“唐世,大賞罰、赦宥、慮囚及大除授,則用制書,其褒嘉贊勞,別有慰勞制書,余皆用敕,中書省掌之。宋承唐制,用以拜三公、三省(門下、中書、尚書)等官,而罷免大臣亦用之。”總體而言,“以制命官”,是唐宋的制度。制書的語體以駢儷文為主,便于當庭宣讀。
誥
誥的原義有告知、告誡和勉勵之意。《尚書》中的誥較多,所以古人稱誥是《尚書》“六體之一”。《尚書》現存最早的誥為《湯誥》,是商湯要求眾官勤于政事,若有懈怠將予以懲罰的告示。早期的誥不只限于王言,可以君臣相告,上下相告。如《仲虺之誥》是下以誥上,《大誥》、《洛誥》之類則是上以誥下。
自秦始皇改命、令為制、詔后,漢承秦制,秦漢時期王言很少用誥。漢武帝元狩六年,始有誥文出現,據《漢書#8226;武帝紀》載:“廟立皇子閎為齊王,旦為燕王,胥為廣陵王。初作誥。”此誥當是承《康誥》、《唐誥》封王用誥之古意。另外王莽篡位時,曾仿《周書》做《大誥》。東漢張衡有《東巡誥》,頗為后世推重,其文曰:
惟二月初吉,帝將狩于岱岳,展義省方,觀民設教。率群賓,備法駕,以祖于東門,屆于靈宮。是日也,有鳳雙集于臺。壬辰,祀上帝于明堂。帝曰:“咨予不材,為天地主,栗栗翹翹,百僚萬機,心之謂矣。孰朕之勞,上帝有靈,不替朕命,誕敢不祗承。凡庶與祭于壇之位者曰:懷爾邦君,寔原先帝,載厥太宗,以左右朕躬。”群臣曰:“帝道橫被,旁行海表。一人有韙,萬民賴之。從巡助祭者,茲惟嘉瑞。”乃歌曰:“皇皇者鳳,通玄知時。萃于山趾,與帝邀期。吉事有祥,惟漢之祺。”帝曰:“朕不敢當,亦不敢蔽天之吉命。”
此誥主要是記載漢安帝東巡泰山祭天事,專意褒美。文辭古雅,莊重溫潤,頗有三代遺風。又有西晉夏侯湛的《昆弟誥》,是對自己兄弟的諄諄教誨之辭,語意舒緩,行文流暢,古風猶存。雖然漢晉期間的誥文不多,但不論從文體功能還是從語言表現方式來說,此時誥文的創作都保留了先秦誥文的特色。
唐宋之后,誥的文體職能發生了變化,主要用于除授官職。據蘇鶚《蘇氏演義》記載:“誥者,告也,言布告王者之令,使四方聞之。今言告身,受其告令也。”《新唐書#8226;選舉志》記載朝廷除授官職時“皆給以符,謂之告身”。吳曾祺《文體芻言》又有“告詞”體,“所以授入仕者,即誥之異名,與唐代之告身,亦大略相似”。可見唐時所謂“告身”,與“誥”相近,即是皇帝授官之誥令。吳訥《文章辨體》“制、詔”條認為唐時“告身”用來授六品以下官吏,言之不確。唐李肇《翰林志》記載“凡將相告身用金花五色綾紙”,又據《新五代史#8226;劉岳傳》:“故事,吏部文武官告身皆輸朱膠紙軸錢,然后給。其品高者則賜之,貧者不能輸錢,往往但得敕牒,而無告身。……由是百官皆賜告身,自岳始也。”可見告身最初只用于任命高官,后來才有百官皆賜告身的制度。宋代,除拜三公、三省長官用制書外,授其他官職時多用誥文。而且,宋代的誥文除了授官之外,還可用來“追贈大臣、貶責有罪、贈封其祖父妻室”。王應麟《辭學指南》以宋代曾肇的《侍御史除右諫議大夫誥》為范文:
敕:朕惟天圣之初,仁宗在位時,則有鞠詠、劉隨、曹修古、孔道輔之徒,迭任言責,故能振肅紀綱,裁戢奸幸,一時之盛,號為得人。終仁宗世四十余年,虛懷納諫,言路無壅者,此數君子開導之力也。朕以沖眇,獲主大器,夙夜恐懼,唯祖宗是憲。故自即位以來,旁求哲士。或拔于冗散,或起于廢逐。置之臺省,庶廣聰明。果得忠良,以輔不逮。具官某,剛毅正直,清明惠和,守古據經,論議不茍,履仁蹈義,操行有常。擢自小官,處之諫列,而能信道不惑,遇事輒言。進賢退奸,爾實有力。執法柱下,風望彌高。不有褒升,何以示勸?諫大夫掌侍從規諷,職清地重。今以命爾,以旌爾直。爾其朝夕納誨,以廣朕心。尚繼天圣之風,以有無疆之問。可。
可以說,其語言風格、內容格式在宋代誥文中具有代表性。
明清兩代,誥也是用來封官授職。《明史#8226;職官志》:“中書科舍人掌書寫誥敕、制詔、銀冊、鐵券等事。誥敕,公侯伯及一品至五品誥命、六品至九品敕命。”清承明制,誥的使用基本相同。
文體學家往往將“制”與“誥”放在一起加以討論,并對二者的文體體制進行了比較辨析,如吳訥《文章辨體》、賀復征《文章辨體匯選》、薛鳳昌《文體論》等。其原因可能是自唐宋以來授官既用誥文,也用制書,二者文體功能相近。不同的是,制書主要用來拜三公、三省的大官員,而“誥”則只用來宣告一些庶職的委任。明代的情況恰好相反,賀復征《文章辨體匯選》對此有詳細考證:
考《文苑英華》亦有中書制誥、翰林制詔之別,疑出中書者為誥,出翰林者為制。蓋誥止施于庶官,而大臣諸王則稱制書也。后人一以為制云。又曰,按宋亦有內制、外制之別。《文鑒》內制曰制,多除授大臣,文用四六;外制曰誥,則俱屬庶司,常用散文;間亦有四六者。我明大夫曰誥命,郎官曰敕命,則是唐宋制重而誥輕,明則敕輕而誥重,合而觀之,可以知唐宋明三代之損益矣。
可見,制書、誥文和敕作為命官授職的文體,并沒有本質上的區別,但是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它們的功能又有所不同:唐宋“制”的分量重,而明代則是“誥”的分量最重;而且,由于所施對象地位高低的不同,負責撰寫、發布此類文書的行政機構也互有差異。
敕書
敕書也即戒書,是皇帝教令臣下,使之警誡不敢怠慢政務而發布的文書。劉勰《文心雕龍#8226;詔策》說:“戒敕為文,實詔之切者。”敕書、戒書也屬于詔書系列文體。由于其作用在于教育,所以文體特點就在于“切”,即嚴肅、直率。黃佐《六藝流別》卷八曰:“誡者何也?以言戒也。警敕之辭,使之戒慎也,敕之類也。然敕以戒人,而不于與己;誡以敕己,而后及于人。”黃佐認為,敕與誡的區別在于一為告誡他人,一為警敕自己而及于他人。
作為皇帝命令的敕書,其文體的成熟始于漢初,即王言“匹品”之一,專用來警敕、告戒州郡部將的文書。據蔡邕《獨斷》記載:“戒書,戒敕刺史、太守及三邊營官,被敕文曰:有詔敕某官,是為戒敕也。”劉勰分析漢代王言各自的功能時,也云“敕戒州部”。可知敕作為王言,有其特定的使用對象。不過,與詔書專由皇帝使用不同,兩漢時期凡尊長告誡后輩或下屬都可稱敕。如《漢書#8226;成帝紀》記載,成帝曾要求“公卿申敕百寮,深思天誡”。可見官長可以敕成其下屬。又如《三國志》卷七記載,曹操出征陶謙前,敕其家人說:“我若不還,往依孟卓。”這是尊長對家里子弟的誡敕。趙翼《陔馀叢考》對敕的使用情況有詳細考察,他列舉了眾多史實,說明“蓋古時詔敕本朝廷,而民間口語相沿,亦得通用”。直到南北朝后,敕書才成為皇帝專用的公牘文體。顧炎武《金石文字記#8226;西岳華山廟碑》一文考證說:“漢時人官長行之掾屬,祖父行之子孫,皆曰敕……至南北朝以下,則此字惟朝廷專之。”
較之漢魏,唐時敕書的使用逐漸嚴格起來,使用場合也開始增多,如《新唐書#8226;百官志一》記載:“凡上之逮下,其制有六:一曰制,二曰敕,三曰冊,天子用之。”《新唐書#8226;百官志二》曰:“王言之制有七……四曰發敕,廢置州縣,增減官吏,發兵除免官爵,授六品以上官則用之;五曰敕旨,百官奏請施行則用之;六曰論事敕書,戒約臣下則用之;七曰敕牒,隨事承制,不易于舊則用之。”而且唐朝在使用敕書時有一定的儀式,所謂“不經鳳閣鸞臺,不得稱敕”。宋代宋敏求《春明退朝錄》記載:“唐時,政事堂在門下省,而除擬百官,必中書令宣,侍郎奉,舍人行進,入畫敕字,此所以為敕也。然后政事堂出牒布于外,所以云牒奉敕云云也。”此后歷朝大致沿用唐時制度,略有變化。宋時,敕書除了對官員進行告誡警飭之意外,也可用來獎諭臣下,如歐陽修有《賜右屯衛大將軍叔昭獎諭勅書》等。明清兩代則在贈封六品以下官職時,也稱敕命。
關于“敕”,要弄清楚一個文字問題。歷代典籍對“敕”有記為“”的情況,如《書》有“天之命”,《易》有“法”。唐陸德明《經典釋文》釋“”云:“此俗字也,《字林》作‘勅’”。后世一些學者不同意陸德明的觀點,如宋袁文《甕牖閑評》卷四認為:“敕字從‘束’從‘文’,不從‘來’從‘力’,勅字乃是變體,書猶可用也。至于字,則與賚字同,豈可謂之勅字?’王之績《鐵立文起》對此問題進行了詳細考證,認為“音賷,敕音尺,字義絕不相同。《書》之‘敕命’,《易》之‘敕法’,皆作,并傳寫之偽。”趙翼《陔馀叢考》對此問題也存在疑問,故在自注中特別引出《甕牖閑評》的觀點。《康熙字典》“辨似”篇對“筆畫近似,音義顯別,毫厘之間最易混淆”的字進行辨析,說:“勅,音尺,制書”,“,音賴,勞。”可見此兩字本無關聯,后世混用或因形近而誤。清代桂馥則認為隸體的“敕”多寫作“”,故兩字混用。時日既久,在“告敕”這個意義上,“敕”、“”通用的情況已成定勢,但就嚴謹的文體意義而言,“敕書”不當作“書”。
綜上所述,制書、敕和詔各有特定的使用對象與場合,具有鮮明的公牘文體特征。尤其是唐代以后的制書與勅文,多用駢文,文辭華麗典重,缺少變化。不過,由于不同文體的功能和使用場合不同,語言修辭上,必須有獨特的要求,文章表現出來的審美風格也迥然有異。劉勰認為“授官選賢,則義炳重離之輝;優文封策,則氣含風雨之潤;敕戒恒誥,則筆吐星漢之華;治戎燮伐,則聲存洊雷之威;眚災肆赦,則文有春露之滋;明罰敕法,則辭有秋霜之烈”。元代徐駿《詩文軌范》也認為:“詔宜典重溫雅,謙恭惻怛之意藹然;冊文宜富而雅,制誥宜峻厲典重。”因此,我們在研究詔令類文體時,既要注意到此類文體強烈的政治色彩和實用性,同時也要從中國古代傳統文章學的角度,挖掘其古代文章學方面的價值。
(作者單位:中山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