蕓蕓眾生的生命悲歌

《插秧歌》和《憫農(nóng)》是楊萬里集中兩首刻畫農(nóng)民生活情狀的作品，本沒有任何聯(lián)屬意義，但我覺得它們有著一種互文性，彼此對讀，可以使我們能夠更深入地體味詩中的深意。先看《插秧歌》：

田夫拋秧田婦接，

小兒拔秧大兒插。

笠是兜鍪蓑是甲，

雨從頭上濕到胛。

喚渠朝餐歇半霎，

低頭折腰只不答。

秧根未牢蒔未匝，

照管鵝兒與雛鴨。

這首詩十分逼真地刻畫了一個普通農(nóng)民家庭全家上陣、忙碌插秧的情景。農(nóng)耕最講農(nóng)時，插秧關系到一年收成的好壞，所以萬萬不能失時。開篇二句，通過緊鑼密鼓的句勢節(jié)奏、繁密的主語和動詞變換，十分巧妙地表現(xiàn)了全家老少插秧工作的緊張繁忙。第三、四兩句緊承前二句，說明全家為了不誤農(nóng)時，連下雨也顧不得了，任憑雨水淋濕了身子。其中第三句運用了一個新穎的比喻，把他們頭上帶的斗笠比作頭盔，把身披的蓑衣比作鐵甲。按理說，斗笠和頭盔、蓑衣和鐵甲，在形狀和材質(zhì)上都有著很大距離，很難找到將它們相比擬的理由。然而，詩人運用到這里，卻是別有深意。頭盔和鐵甲都是戰(zhàn)士打仗必備的裝束，將斗笠比作頭盔、將蓑衣比作鐵甲，也就將插秧的情景比作了戰(zhàn)斗場景，突出了其中的緊張氣氛，這也與首二句在神理上若合符契。而且，再往深處體味，這個比喻，以一種貌似輕松的筆調(diào)出之，而實際上，這是一種飽含苦澀的善意嘲笑。斗笠和蓑衣連雨水都抵擋不了，怎么能夠和盔甲相比？蘇軾一生迭遭貶謫，先后貶到黃州、惠州和儋州，歷盡磨難，他卻作詩說“若問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借以自嘲，然而我們分明能體會得到詩句中所飽含的深重悲涼。同樣的道理，楊萬里將農(nóng)民的雨衣比作盔甲，以一種貌似輕松俏皮的語調(diào)，表現(xiàn)了農(nóng)民的艱辛與苦澀。對于這點，前人都讀出了它的幽默俏皮，卻沒有體會到其中的深重苦澀，著實可惜。詩的后四句，擷取了插秧過程中的一個細節(jié)：農(nóng)婦呼喚丈夫休息片刻，且去用餐，而丈夫頭也沒抬，手里只顧繼續(xù)插秧，口里卻答非所問，說：“剛剛插好的秧苗根還沒有長牢，照管好家中飼養(yǎng)的鵝兒和雛鴨，提防它們來田里踏壞了秧苗。”稍有農(nóng)村生活經(jīng)歷的人，不得不驚嘆詩人對農(nóng)村生活觀察的細致、體會的深刻。農(nóng)民為了搶農(nóng)時，或者是炎炎夏日為了盡量避開正午的酷熱，往往趁天剛蒙蒙亮的時候，就下地干活。等干了一段時間的活兒，再利用休息的時間吃早餐。這種生活情景，可說今天絕大多數(shù)的人都會感到十分遙遠和陌生，而筆者由于童年時代在農(nóng)村老家親身體驗過這種生活（我的父母和胞弟今天依然還在重復著這種勞作），所以體會十分深刻。詩中所寫的情景和細節(jié)，不僅是我們一家，而且也是農(nóng)村千家萬戶勞動場景的縮影。

應該說，全詩最成功的地方，在于詩末所擷取的那個細節(jié)。農(nóng)民一年到頭，艱辛備嘗，還要時時生活在種種憂患當中。這不，頂風冒雨插好了秧苗，還要時刻提防被家禽踏壞。這不是從反面暗示了農(nóng)民所要面對的種種難以預料的災害和憂患嗎？詩人此處一反常調(diào)，不去揭示水旱災害的侵襲和沉重賦稅的盤剝，而是從細微處著眼，以農(nóng)民對家禽的提防，來寫農(nóng)民的憂患。而農(nóng)民所擔心的事情越細微，不是越發(fā)令人感到辛酸和悲憫嗎？全詩通過對農(nóng)民插秧情景的細致描摹和細節(jié)捕捉，生動地表現(xiàn)了農(nóng)民艱辛的勞動生活和苦澀的生存狀況。農(nóng)民一年到頭，辛辛苦苦，而且時刻生活在種種憂患當中，那么，他們的勞動果實怎樣呢？下面的《憫農(nóng)》詩，告訴了我們結果，使我們悲憫的情懷上又增添了一層悲涼：

稻云不雨不多黃，

蕎麥空花早著霜。

已分忍饑度殘歲，

更堪歲里閏添長！

農(nóng)民一年辛勤地勞動，滿以為有個好收成，可是偏偏遇上了旱災，稻子結穗太少；蕎麥又過早遇上了降霜，空結花而不長粒。一年的希望全部化為泡影。災年啊真是難過，偏偏又碰到是個閏年，日子怎么會有這么長！全詩樸素如話，通過揣度農(nóng)民的細微心理，非常傳神地表現(xiàn)了農(nóng)民在經(jīng)歷了災害之后，忍饑挨餓、度日如年的生活狀況。

不知是否是詩人有意的安排，二詩就像是姊妹篇一樣，共同展現(xiàn)了農(nóng)民的令人悲嘆的生存狀態(tài)。讀了《憫農(nóng)》，再回過頭來讀《插秧歌》，就不難明白，農(nóng)民們常年累月的辛勞，結果往往是一無所獲，這就使我們在讀《插秧歌》時，更加感到心酸。而讀了《插秧歌》再讀《憫農(nóng)》，才能真正體會短短四句詩里所飽含的濃濃苦澀。二詩所表現(xiàn)的農(nóng)民的希望與絕望，讓人很容易想起當代作家史鐵生的短篇小說《命若琴弦》。小說的主人公老瞎子以說書為生，到處漂泊。他從二十歲起就有一個執(zhí)著的信念：一根一根真正彈斷一千根琴弦。因為真正彈斷一千根琴弦后，才能從琴槽中取出師父臨終前留給他的藥方，憑它就可以抓到治好眼病的良藥。為了彈斷這一千根琴弦，他整整用了半個世紀。然而當被告知那張他視之為生命的藥方不過是一張無字的白紙時，他的心弦驟然斷裂了！當我們讀到這一結局時，再回想他虔誠彈斷的千根琴弦和他半個世紀所經(jīng)歷的苦難，我們怎能不由衷地感到心碎！楊萬里的這兩首詩，不也同樣在訴說著一種生命的悲情嗎？面對農(nóng)民一無所獲的悲慘結局，再回想他們勞作時的忘我和艱辛，我們無法不為之感到心痛。農(nóng)民提防家禽踐踏秧苗，希望秧苗好好成長，即使是這樣一個小小的心愿，都被災害給無情地澆滅了。這是怎樣一種殘酷的現(xiàn)實！尤其令人感到無比悲憫的是，農(nóng)民和老瞎子全部心靈所系的，竟然都是那么細小的事物！一張沒字的白紙成了瞎子一生的信念所在，而農(nóng)民對提防家禽破壞秧苗的擔心，又表現(xiàn)得何其鄭重和虔誠。

兩首詩有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語言十分樸素，不像唐代王孟韋柳、李杜高岑等人的作品，字句音節(jié)珠圓玉潤，可堪吟味詠唱。但是，它們卻以構思的別具一格、精巧細膩見長。楊萬里生活的南宋時代，是江西詩派風行、江西末流詩弊日顯的時代，而他不僅沖出江西詩派的樊籬，而且擺脫前代杰出詩人的籠罩，自辟戶牖，創(chuàng)立了別具一格的“誠齋體”。他的詩往往像攝影的快鏡一樣，從現(xiàn)實生活中抓取活潑潑的自然風景和生活場景。錢鐘書先生曾這樣說過：“人所曾言，我善言之，放翁之與古為新也；人所未言，我能言之，誠齋之化生為熟也。”（《談藝錄》三三）這話十分準確地揭示了楊萬里在構思和表現(xiàn)上的創(chuàng)新特點。歷來表現(xiàn)底層民眾苦難生活和生存狀態(tài)的詩作，可謂不計其數(shù)，名作如林，但是似乎還沒有誰像楊萬里這樣新穎細致地體味底層民眾的心理，表達他們的歌哭。杜甫的“三吏”、“三別”，白居易的《賣炭翁》、《新豐折臂翁》，韋莊的《秦婦吟》等等，畢竟與當時的政治形勢息息相關，是重大社會問題的投影。杜甫《兵車行》詩云：“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雖然也觸及了苦難民眾的心理，但戰(zhàn)爭畢竟是一種非常事件，苦難民眾那種“反是生女好”的心理具有動亂歲月的特定時代色彩。隨著戰(zhàn)爭的消逝和歲月的流淌，人們于這種苦難的哀哭，雖然也有著強烈的共鳴，卻沒有一種切膚的體味。以上楊萬里的兩首詩，筆觸深入到了農(nóng)民生活和心理的最細微之處，表現(xiàn)了他們的苦澀與悲哀。由于它表現(xiàn)的是普通人物的一種悲情，每一個讀者都有可能從中照見自己的身影。所以，詩中的苦澀與悲哀，對于蕓蕓眾生而言，可以說具有一種普遍的意義。

可嘆的是，歷史的發(fā)展一方面是瞬息萬變、一日千里，而同時又表現(xiàn)出一種令人無奈的強大惰性。楊萬里筆下全家老少頂風冒雨的勞動場景，在千年之后的今天，在古老中國廣袤的鄉(xiāng)村大地上，依然觸目可見。而且，如同他們一樣艱辛，一樣為了自己一點小小的心愿，孜孜以求、終生不懈的蕓蕓眾生，也都在經(jīng)歷著他們各自的艱辛與苦澀。可是，有誰還在像千年之前的楊萬里那樣，為他們唱起那首生命的悲歌？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

梅子留酸軟齒牙，芭蕉分綠與窗紗。日長睡起無情思，閑看兒童捉柳花。

松陰一架半弓苔，偶欲看書又懶開。戲掬清泉灑蕉葉，兒童誤認雨聲來。

（楊萬里《閑居初夏午睡起二絕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