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空觀念既是一個傳統的哲學命題,更是現代物理學上升到一個新境界后所引發的一場思維方式與范疇體系的全新變革。自愛因斯坦的狹義相對論發表以來,古往今來關于“時間”不能追問、也無法解釋的困惑與定式被突破,時間與空間不再是孤立與絕對的概念,并使人們對于四維空間產生了無盡的遐想。
傳統的時空觀念在中國古代文人或哲人的筆下很早即成為一個歷久彌新、長詠不衰的主題??鬃釉蠛犹咸蠂@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保ā墩撜Z#8226;子罕》)體現出一種深沉博大的時間意識。他也曾對主宰萬物輪回的天、天道本能地產生一種敬畏:“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論語#8226;陽貨》)應當說,這種對時間流逝、人生短暫的感喟,對滄海桑田、風物變遷的吟詠構成了古代詩人與哲人主體的時空觀。魏晉被稱作人的自覺時代,對時間的敏感與對生命的留戀愈發顯得濃烈與厚重??犊枞绮懿佟抖谈栊小分皩飘敻?,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清婉明麗如《古詩十九首》之“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行行重行行》)。憂憤難平如蔡琰《悲憤詩》之“人生幾何時,懷憂終千歲?”即使恬淡超脫如陶淵明亦有“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歸去來辭》)。到了唐代,詩歌中的時空意識成為一掃齊梁綺靡之風、為盛唐之音初發新聲的第一曲嘹亮的前奏。這里既有盧照鄰《長安古意》中那激越昂揚、光英朗練的“節物風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須臾改”,更有劉希夷《代悲白頭翁》中驚心動魄、近為讖語的“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不消說還有冠絕全唐的張若虛《春江花月夜》那美輪美奐的“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我們驚詫于古代文人墨客的心靈相通,更驚異于他們在時間的不可逆與生命的有限性上傾注了如此多的深情與無奈。
那么這種時空意識是否亙古不變,只有感傷與嘆息呢?其實遠在戰國的莊子對于時間的認識就已有了現代相對論的胚芽,到了宋代,文壇巨子蘇軾的橫空出世,在他杰出的、千古不朽的前后《赤壁賦》,尤其是《前赤壁賦》中為我們呈現出一種全新的時空觀。它既有助于我們理解東坡博大精深的哲學思想與豐富細膩的詩人情懷,另一方面也有助于我們考察儒、道、釋等思想體系是如何交融并影響古代文人的時空觀的。
按林語堂《蘇東坡傳》的說法,蘇東坡是一個很豐富立體、擁有多方面的才具與個性魅力的人。他一貫是樂天的、通達的,因而性格也是寬厚的,否則不會受了那么多打擊仍然安之若素,并未對生活與社會發出過分的怨誹??此麑懙脑S多史論文章,如論留侯、晁錯、賈誼等人,顯然是個有著高明政治見解與智慧的人,卻在仕途上屢屢受挫,應與他的性格有關??此摹逗妥佑蓾瞥貞雅f》:“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鳖H有人生飄忽、幻滅無常之感,當是受了佛家空無思想的影響。他受貶謫時對長生不老術及煉丹采食之道這些道家的東西發生了濃厚的興趣。但就其根本而言,東坡仍是個地地道道的忠于皇帝的、愛國護民的賢臣良士,其本質是個儒家的忠實信徒。他因天才與文名而遭人妒恨,但并不妨礙他成為當世乃至曠世屈指可數的大文豪。
《前赤壁賦》寫于東坡被貶黃州期間,歷來因其文辭華美、駢散相間、境界超拔、哲理雋永而成為散文史乃至文學史上的絕品。但我們在欣賞其華美的文辭、優雅的意境時如果不能深入把握東坡在文中展現的全新時空觀,從而進一步領略其中體現出的東坡高蹈于人間的自由精神境界,則恐有買櫝還珠之憾。
東坡在《前赤壁賦》中,首先借與客問答,以客之口憶及當年曹孟德與周郎的赤壁之戰:“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里,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這種對往世豪杰的追憶與慨嘆無疑是對傳統時空觀的延續,因此與永遠流逝的時間、無限寥廓的空間相比,人生是如此的渺小,再壯懷激烈、激情四濺的人生也終免不了要灰飛煙滅、供人憑吊,即“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然東坡對此卻有著不同的看法,他認為:“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如何詮釋理解這番話,解讀者大多從東坡所論“水”與“月”的關系出發,直接跨入后文東坡所敘“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食”。認為東坡表達了一種滔滔長江不足羨,清風明月可共“食”的超脫樂觀的人生態度。這樣解釋,多少有些失之于籠統粗略,既沒有對前文客之追憶孟德賦詩、一世英雄的場景作出應有的回應,也沒有對東坡一番“變”與“不變”的高度思辨性的哲理進行必要的解析。筆者以為,東坡關于“變”與“不變”的這一番議論是全篇的核心關鍵所在,不僅體現了東坡博大精深的哲學思想,也是對以往傳統時空觀的一個超越。
“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笔紫冉沂玖藭r間的不可逆性。“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一方面固然指月的圓缺不會隨時間發生實際的改變,另一方面也指萬事萬物、客觀的世界是按照自己的規律與進程運轉,并不會自動地發生變異。“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边@句話非常深刻,可說有一定相對論的思想因子在里面。從變化的眼光看,無論是從時間的流逝變化、自然萬物的演化進程、人的自身繁衍變化等任何角度,天地沒有一瞬間曾停止過變化,而我們所能感知、觀察到的天地的變化與天地已經發生和正在發生以及還將繼續發生的變化進程相比,又不過連一個瞬間都談不上;那么從不變的角度看,日起日落,月圓月缺,水流花開,萬物生生不息,生靈與自然皆是不可窮盡的,倘若沉湎于對往事的追憶,膠著于對生命苦短的恐懼,則無法享受自然饋贈與我們的江上之清風、山間之明月。
《莊子#8226;逍遙游》:“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正如二維世界的生物永遠無法感知三維世界的空間概念,對傳統時空觀的超越使東坡《前赤壁賦》具有了一種高遠絕塵的精神質素與峭拔雄奇的哲學內蘊。應當說這一思想不僅受到道家的影響,與東坡本人思想的多元化、樂觀的心態及安適從容的性格也是分不開的。宋人追求理趣本是風習,在東坡尤為顯著,他的《題西林壁》是廣為流傳的講辯證法的詩,在他的另一篇小品《超然臺記》中寫道:“凡物皆有可觀。茍有可觀,皆有可樂,非必怪奇偉麗者也?!瓱o非有大小也,自其內而觀之,未有不高且大也者。”似是已有現代化學分析的概念了。
(作者單位:華僑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