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戒》為柳宗元被貶永州時所作,《臨江之麋》即是其中的一篇。文中寫了一只慣受主人寵愛的小鹿常與家犬嬉戲,以犬為同類,后一出家門,立即被外面的狗吃掉的故事,其意在諷刺那些“不知推己之本,而乘物以逞,或依勢以干非其類,出技以怒強,竊時以肆暴,然卒殆于禍”者(《三戒序》),寓意深刻,“千余年來,殆為唐文敷散最廣之作”(章士釗《柳文指要》卷十九,文匯出版社2000年版)。為其釋音、釋意者為數不少,但其中偶有乖舛疏謬者,筆者試辨析之并兼談其史料價值。
臨江所在,宋代注家如《增廣注釋音辨柳先生集》、《五百家注柳先生集》等于此均無注,其原因大概是臨江所在非常明晰,無需注解。至此以后,政區變遷劇烈,后人已不知唐時臨江所在,故往往以后世地名注此,代表性的觀點為“臨江”即江西省清江縣(如上海師范大學中文系編寫的《柳宗元詩文選注》,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貝遠辰選注《柳宗元詩文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版;柳宗元詩文編注組《柳宗元詩文選注》,陜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唐宋八大家文鈔#8226;柳州文鈔》,三秦出版社1998年版;高文、屈光選注《柳宗元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尚永亮注評《柳宗元詩文選評》,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吳文治注評《柳宗元詩文選評》,三秦出版社2004年版;尚永亮、洪迎華編選《柳宗元集》,鳳凰出版社2007年版等)。據《元和郡縣圖志》、《舊唐書#8226;地理志》、《新唐書#8226;地理志》記載,唐時稱臨江者有二:一為忠州臨江縣,隋大業初屬巴東郡,義寧二年(618)為臨州治,唐貞觀八年(634)改為忠州治,終唐一代未曾廢置;二為臨江郡,本隋代水平郡的武林縣改置,貞觀三年(629)置鷰州,天寶元年(742)改為臨江郡,始有“臨江”之名,乾元元年(758),又改為龔州。柳宗元被貶永州在永貞元年(805),其時臨江郡已改治近五十年,則《臨江之麋》中的“臨江”即是指忠州臨江縣而言,大致今重慶忠縣一帶。唐時忠州產鹿,白居易《初到忠州贈李六》詩中說“吏人生梗都如鹿”,以鹿作比,可見忠州產鹿,唐時即為時人所知。宋代忠州馴鹿仍不少,《方輿勝覽》咸淳府(即唐時忠州,南宋咸淳元年(1265)改,臨江縣仍為府治,遷今忠縣東二十里黃華城)下土產條即有馴鹿一項,故柳宗元取“臨江”所產麋鹿來設喻。此“臨江”為忠州臨江當無可疑。
《臨江之麋》雖是虛構的寓言故事,但任何文學作品的創作都不可能脫離其生活環境,作品中所牽涉的人、事、物恰恰從虛構的側面反映了歷史的真實,這篇小文中就蘊涵著豐富的史料價值,試淺析之。從春秋戰國時起,古人對麋鹿的記述就不絕于書,《孟子》中寫到,“孟子見梁惠王,王立于沼上,顧鴻雁、麋鹿曰:‘賢者亦樂此乎?’”可見至遲在春秋時皇家的苑囿中已經有了馴養的麋鹿。但麋鹿如何馴養,史無明文,而《臨江之麋》就恰恰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極好的材料。其先是臨江人“畋得麋麑”,麋麑即是小鹿,下文又稱“麋鹿稍大”,推測起來,他所田獵的應是一頭幼獸。麋鹿雖然較溫順,但野性未除,對人仍有攻擊性,因此臨江人將幼崽帶回家以后“畜之”,目的就在于馴服。臨江人“日抱”之,且使其“就犬”,“習示之,使勿動,稍使與之戲”。日久天長,麋鹿已“忘己之麋也”,全然馴化,失去野性了。可以想象,古代各種家畜在馴化的初期,很可能就如“臨江之麋”,先獵取其初生仔獸,采用人工哺乳的方法,俟其成長,這樣容易使其馴服。這種取仔獸馴化野生動物的方法還可以從其他史料中得到驗證。
《滇南雜志》記載:“臨安山中產鹿,清明前后生子,其子必俟雨后方能走,若無雨,終不能行也。土人覓得歸家,以羊乳之,長大便隨羊行走,野性稍馴,可為園林點綴,名羊乳鹿。”
《嶺外代答》卷九禽獸門介紹:“淳熙乙未(1175)二月,有野婦把一白麛鬻于市。太守鄭以錢七百得之,日取牛乳飼之,長大乃雌爾,然馴狎可愛。鄭求得張曲江進白鹿故事,作壘金羈絡掩尾之飾,將以進呈而不遂。然欽之白鹿,自昔有之,不足異也。”(以上兩例為謝成俠《中國養牛羊史(附養鹿簡史)》檢得,中國農業出版社1985年版)
史籍中此類關于動物馴化的事例不多,柳宗元的《臨江之麋》雖為文學作品,但恰恰給我們提供了目前所知較早的取仔獸馴化的記載。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
臨江之人,畋得麋麑,畜之。入門,群犬垂涎,揚尾皆來。其人怒,怛之。自是日抱就犬,習示之,使勿動,稍使與之戲。積久,犬皆如人意。麋麑稍大,忘己之麋也,以為犬良我友,抵觸偃仆,益狎。犬畏主人,與之俯仰甚善,然時啖其舌。三年,麋出門,見外犬在道甚眾,走欲與為戲。外犬見而喜且怒,共殺食之,狼藉道上,麋至死不悟。
(柳宗元《三戒#8226;臨江之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