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晉畫家顧愷之畫人,或數年不點目睛。人問其故,顧曰:“四體妍蚩本無關于妙處,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世說新語#8226;巧藝》)筆者記得魯迅先生也說過:“我以為要極省儉地畫出人物的特點,最好是畫他的眼睛。”眼睛是人的心靈的窗口,因此,要捕捉住人物形象的典型特征,表現其內在的精神,描繪其眼睛是很重要的藝術手段。在唐宋詞中,就有不少為人物點睛傳神的妙筆。以下采擷數例,同大家一起欣賞。
春睡騰騰,困入嬌波慢。
北宋詞人宋祁《蝶戀花#8226;情景》詞云:“繡幕茫茫羅帳卷。春睡騰騰,困入嬌波慢。隱隱枕痕留玉臉,膩云斜溜釵頭燕。
遠夢無端歡又散。淚落胭脂,界破蜂黃淺。整了翠鬟勻了面,芳心一寸情無限。”這首詞宛如一幅工筆重彩的美人春睡圖。上片寫女子春睡初醒的神態,下片寫她醒后憶夢的情思。發端寫女子的居室:盡管羅帳已高高掛起,但室內仍然光線暗淡,重重繡幕模糊不清,這樣的環境華美富貴,卻又迷離恍惚。這句詞渲染出一種艷麗而寂寞的情調氛圍,為以下描寫女主人公傷離念遠的情思作了很好的鋪墊。緊接著“春睡騰騰,困入嬌波慢”兩句,勾畫女子嬌慵、困倦的神情意態。“騰騰”,這里意同“懵騰”,形容睡眼朦朧,神志不清之態。“困入嬌波慢”,正面地細致地描畫她的眼睛,是傳神微妙的一筆。這女子睡起仍然困倦,她那嫵媚的眼波遲緩地閃動著。這兩句僅用九個字,便活現出嬌慵女子的眼神,并透露出她寂寞、空虛的內心世界,筆墨省儉,卻表現得生動逼真。但遺憾的是,“困入嬌波慢”并非宋祁的原創,而是點化五代西蜀花間派詞人顧夐的“睡起橫波慢,獨望情何限”(《醉公子》)。不過,宋祁以“困入”取代了“睡起”,用“嬌波”替換了“橫波”,精心推敲字眼,表現女子嬌慵、困倦的意態略勝一籌。他將顧夐的“獨望情何限”改寫成“芳心一寸情無限”,使女子的“一寸”芳心與“無限”春情形成強烈對比,并移至結拍出之,也更顯得余情裊裊。
欲問行人去那邊?
眉眼盈盈處。
北宋詞人王觀《卜算子#8226;送鮑浩然之浙東》詞云:“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欲問行人去那邊?眉眼盈盈處。
才始送春歸,又送君歸去。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這是一首送別詞。友人鮑浩然要到浙東去,王觀寫這首詞送給他。從詞中意象與情調看,鮑浩然可能有個情人在浙東。詞人一落筆便不同凡響,他大膽地把友人所要去的浙東山水擬人化,說浙東的江水清澈明亮,好像是鮑浩然日夜思念的情人流動的眼波;浙東的山巒蒼翠欲滴,也仿佛是她蹙起的眉峰。《西京雜記》說:“文君姣好,眉色如望遠山。”李賀《唐兒歌》云:“一雙瞳人剪秋水。”人們也常說“眉如遠山”,“眼如秋水”。王觀反用了這些成語,并變明喻為暗喻,把水和山分別說成是“眼波橫”與“眉峰聚”,賦予浙東山水以生命與情感,意象更加生動活潑、新穎優美。詞人從這兩個比喻繼續展開想像和聯想,便自然地點出友人此行的目的地是“眉眼盈盈處”。這一句,是詞人認假作真、妙想聯珠的妙筆。“眉眼盈盈”,文字與其音調和諧美麗。更妙的是,它語帶雙關,既表現浙東的山水清麗明秀,宛若女子的彎彎黛眉與盈盈眼波;又活現出鮑浩然即將相見的女子,靈慧秀美,有著盈盈眉眼。至此,在詞人筆下,清麗的山水與美人融為一體。可謂傳神要眇,又給人一種雅而不謔的諧趣。南宋王灼《碧雞漫志》卷二評王觀“才豪,其新麗處與輕狂處皆是驚人”,從這首為山水與佳人描眉畫眼的詞即可見一斑。
縈損柔腸,困酣嬌眼,
欲開還閉。
宋代大文豪蘇軾《水龍吟#8226;次韻章質夫楊花詞》云:“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夢隨風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
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蘇軾這首因得章質夫寄楊花詞的次韻之作,吟詠楊花隨風飄墜、委棄塵土、入水流逝的命運,寓托自己漂泊沉淪的身世之感。全詞寫花,花中見人,人中見己,寫得幽怨纏綿,刻骨碎心;摹寫楊花,略形傳神,不即不離,不粘不脫,運筆空靈飛動,聲韻諧婉。王國維《人間詞話》贊為“和韻而似原唱”,又說:“詠物之詞,自以東坡《水龍吟》為最工。”“縈損柔腸”這三句,緊承上文“有思”而來。詞人奇思異想,將楊花比擬為一位春日思婦。柳枝柔長,楊花細碎,就好像是她那寸寸柔腸受盡離愁的痛苦折磨而傷損;柳葉初生,如人初開睡眼,詞人就說是思婦因為離別失眠,嬌眼困倦,欲開還閉。詞人將楊花的特征與思婦的情態巧妙融合,使思婦與楊花合為一體。這“困酣嬌眼,欲開還閉”的點睛之筆,兼攝楊花之魂與思婦之神,真是渾化無跡,妙手天成。
那日繡簾相見處。
低眼佯行,笑整香云縷
蘇軾《蝶戀花》詞云:“記得畫屏初會遇。好夢驚回,望斷高唐路。燕子雙飛來又去。紗窗幾度春光暮。
那日繡簾相見處。低眼佯行,笑整香云縷。斂盡春山羞不語。人前深意難輕訴。”這首詞抒寫一個男子的單相思。上片回憶他和情人從初遇到破滅再到刻骨思念的戀愛過程。下片將筆墨集中于描述他們之間最甜蜜的一次相聚。“那日”這三句說:我記得那一天,我和她在繡簾下相見,她低眉垂眼,假意要走開,卻又回過頭來,微笑著用纖手整理那一頭散發著芬芳的烏云般的鬢發。“佯”,假裝,這個字見出女子的天真之性與忸怩之態;“低眼”,以虛筆寫眼,精煉含蓄,誘人想象。而緊接著一個“笑”字,卻透露出她的心底秘密,也令人如見她有意低下的盈盈眉眼。至于“整香云縷”,則是向情郎展現其鬢發之美了。現代詞學家吳梅在《詞學通論》中云:“余謂蘇公詞豪放縝密,兩擅其長。世人第就豪放處論,遂有鐵板銅琶之誚,不知公婉約處,何讓溫、韋。”這首愛情詞便顯示出東坡詞婉轉細膩的一面。“低眼佯行”,確是眉眼傳神的妙筆。
情似游絲,人如飛絮。
淚珠閣定空相覷。
北宋詞人周紫芝《踏莎行》詞云:“情似游絲,人如飛絮。淚珠閣定空相覷。一溪煙柳萬絲垂,無因系得蘭舟住。
雁過斜陽,草迷煙渚。如今已是愁無數。明朝且做莫思量,如何過得今宵去?”這是一首別情詞,抒情主人公應當是男性。上片寫別時。詞的起筆便用兩個形象貼切的比喻抒寫他與情人分別時的特定心境。“游絲”,空中青蟲一類吐出的綿長纖細的絲。“情似游絲”,比喻離情別緒繾綣纏綿,難分難斷。“人如飛絮”,以漫天飛舞、飄揚不定的柳絮,比喻人們的飄零聚散,別會無常。比周紫芝年長一輩的著名詞人周邦彥,其《玉樓春》詞有“人如風后入江云,情似雨余粘地絮”一聯,近人俞陛云《宋詞選釋》評贊說:“離情味于對偶句中,‘江云’、‘雨絮’,取譬尤雋。”周紫芝明顯受到周邦彥句的影響,但“游絲”與“飛絮”這兩個密切相關的意象,卻不露痕跡地點出了情人離別的情事與季節,筆墨精煉巧妙。接著,詞人便推出了一個“傳神阿堵”的特寫鏡頭:兩雙眼睛,淚水盈盈,停留在眼眶里,只是空自相對凝視。這就把情人在離別時默然無語、難舍難分、無限凄愴的情意都表達出來了。這一個鏡頭,這一雙淚眼,其表現力、其震撼力,勝過直抒別情的千言萬語!所以唐圭璋先生《唐宋詞簡釋》贊嘆說:“淚眼相覷,寫盡兩情之凄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