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名小說的死亡意識

摘要：廢名以西方生命哲學和中國的佛道學說為哲學根柢，從獨特視角體驗苦難人生中生與死的矛盾，在描寫死亡情緒及情感方面融鑄宗教、審美與哲學等多重話語，體現出他對人生乃至生命意義的獨特思考與闡釋。

關鍵詞：廢名；死亡意識；宗教；哲學

中圖分類號：1207.4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6477(2008)05-0759-04

廢名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少有的具有強烈死亡意識的作家。魯迅曾評價他的小說“以沖淡為衣包孕哀愁”。但其“哀愁”不是生存疾苦與艱難的簡單復呈，而更多是來自人類永恒的精神困境，即人生或生命自身無法逃避的孤獨、寂寞、病痛，乃至死亡。這使他牧歌般的詩性王國里隱逸的綠色常常和悲哀的灰色交織一體，在小說中，他大量渲染死亡的情緒，在苦難的人生中體驗著生與死的矛盾，探測著人生與世界的深度，從整個人類生存方式上進行哲學審視，表現出他對人生乃至生命意義和終極價值的獨特思考與闡釋。

一、宗教與哲學話語下的死亡敘事

死亡意識是生命意識的特殊形態，是把死亡作為生命個體存在的最本質的規定，把死亡引申到個體的生命中進行思考，在對死亡的沉思中發現生命的意義和價值。從而體驗、認識、超越死亡。長期以來，受中國過于執著現實人生文化傳統的影響，作家對死亡常常持一種漠視或夸飾的基本態度。作為一種反撥和叛離，廢名以“西方生命哲學和中國的佛道學說為哲學根柢”，融合唯美主義、存在主義等多種詩學與哲學觀念，突破了中國傳統的對死亡原型的表現程式，冷靜地敘述著故事，大膽逼視生命，展示獨特的死亡景觀，表達對生命和宇宙的深刻哲學思考，伴隨著對死亡的審美超越完成了對死亡的哲學超越，賦予其死亡意識現代而復雜的品格。

在廢名的觀念里，死亡是生命的偶然也是必然，認為死亡是人類不可避免的唯一結局，人就是在時刻面對死亡的威脅中走向生命的終點的。在廢名筆下充斥著大量對死亡自然而不可知命運的描寫?！朵揭履浮穼憶]出息的酒鬼李爺“確乎到什么地方做鬼去了”，不爭氣的酒鬼哥又在李媽不經意的詛咒下“真的死了”，天真的駝背姑娘也在某天某時突然“死了”，一家人都死得無聲無息?！痘鹕駨R的和尚》中的金喜酒后回家，“一面踏樓梯，一面罵老張……罵聲已經是在樓門口，——樓梯腳下突然又是誰哼呢?”便失足摔死了。而《阿妹》中七歲的小阿妹對于死并不可怕，“很小很小的時候，就知道這件事——仿佛，確實如此，很欣然地去接近，倘若他來”。于是后來菩薩的藥還在爐子上煎，阿妹并不等候，就讓“人們哄哄地”，“抬走了”，死是如此的迅疾，像生一樣，來去匆匆，難以發生任何波瀾，讓人產生無限的悲哀與嘆息。而《竹林的故事》中老程的死，《墓》中友人的死，《莫須有先生傳》中樂子姑娘的死，也都訴說著生命的脆弱與無常。

受西方厭世派文學的影響，廢名對人生持有一種悲觀的看法。認為作為人生全部價值的否定，死即虛無。因而他把死視作人生苦痛的最后解脫方式，對死亡的哀傷淡然處之，表現出一種超然態度。在小說中，他描寫神秘的鬼火、清冷的殺場與寂寞的墳塋與墓碑，將它們看作是靈魂詩意的棲居地，并以客觀冷靜，甚至是超脫和親近的筆觸描寫死亡。七歲的小阿妹天然地向往“死”(《阿妹》)，《打鑼的故事》里的我“憧憬一個死的寂寞，也就是生之美麗了”。莫須有先生“千遍萬遍地夢見自己死了”，在洞徹人生之后宣稱：“無論世上的窮人富人，苦的樂的，甚至于我所贊美的好看的女人，如果閻王要我抽簽，要我把生活重過一遍，沒有一枝簽中我的意”，以至于熱切地希望在天之父及早把他接回去，“不要罰我受苦”(《莫須有先生傳》)。在不動聲色地潛在敘述中，描寫安寧坦然至于孤獨寂寞的死，表現出一種安時處順，安貧知命，了脫生死，迥異于常人的冷靜和無畏，給人以強烈的心靈震撼。

對死亡存在的孤獨與寂寞感是廢名死亡意識的重要特征。在他眼里，死亡即是一種孤獨寂寞，荒涼虛無，因此，《阿妹》中小妹本不怕死，但聽到母親說“死”即是“一個人睡在山上，下雨下雪都這樣睡”時，竟“愕然無以對了”?！洞蜩尩墓适隆分袑懶『⒆铀罆r，“一切儀式到此都無有了”，被一個不講究的匣子似的棺材“提攜到野外墳地里，甚是寂寞”，帶有明顯的生命孤獨凄清感。這種寂寞還體現在對生者淡然與健忘的獨異敘寫中?！逗由狭穼戱勛計寢尩乃?，只有清明時節陳老爹折下一枝柳“一枝撇成兩份，挨著媽媽的靈屋放”，一筆帶過?！吨窳值墓适隆分袑懤铣痰乃溃骸傲掷锏闹褡?，園里的菜，都一天一天的綠得可愛。老程的死卻正相反，一天比一天淡漠起來，……到后來青草鋪平了一切，連曾經有個爸爸這件事實幾乎也沒有了”。代表著青春生命的綠色，與小說中人物的健忘形成一種反差，將生命的寂寞感、悲劇意識推向了極致。還有冥事風俗的描寫。如城里人出殯，孝男孝女穿孝衣以示闊綽，沿街觀眾會心微笑(《毛兒的爸爸》)；扛杠子，抬棺木的人群竟有“夾在當中打瞌睡”的(《浪子筆記》)；清明節上墳、焚香、燒紙、鳴炮，次序井然，卻有好事者，把祭奠死人的腌肉、鯉魚，就香火烤了吃；送路燈親朋摯友頭裹白布，手持燈籠，排隊進村廟，談笑風生，燒香喝酒而散(《橋》)，仿佛一場鬧劇，在更深層次上寫出生命的寂寞。

廢名的死亡書寫還體現出一種唯美主義傾向，小說中，他不以世俗的眼光對待死亡，也不像其它作家那樣“直接渲染死的慷慨悲壯或無限凄涼，以掩飾對死的恐懼。他常常將死與美聯系在一起，刻意挖掘死亡的形式美。他把少女之死描繪為“一辦不可思議的空白”，“一個無邊色相之夜”，“一幅畫得一朵空花的藝術杰作”。少男之死，是長春，對于“青草永遠是一個青年”(《橋》)，將死亡提升到一定審美理想境界，滲透著禪意與佛理。甚至是作為生與死的中間通道的墳，因了賦予永恒的美的藝術形式，從而也擁有了美的意義，這在中國現代小說中是少有的。小林在墳頭的感覺，“比背著母親登城還覺得好玩”。面對意味著死亡的墳墓，小林沒有一絲悲哀，卻感慨墳是“大地的景致”，“死”是人生最好的裝飾?？梢?，作者把死亡當作一道風景，或者一種獲取自由的通道，流動著對死亡的強烈向往之情，呈現出莊禪人格達觀超越的高遠境界，他還常在墳旁寫孩子充滿了生命活力的天真無邪的喧鬧、嬉耍，并極力贊賞庾信的“霜隨柳白，月逐墳圓”的詩句，顯示出獨特的審美旨趣。

廢名喜歡對死亡進行哲學與宗教意義上的深刻觀照，所表現的死亡隱喻著對現實人生的超越和升華。對他來說，死亡并非生命的終結，而是一種精神境界。認為世界的本質是“理”不是“物”，是“心”不是“形”，而對于理和心來說，則“無所謂死與生”。死只是物滅與形無，并非心滅與理無。因此，對死者而言，死亡是生命的另一種存在方式，是生命經過超越過程走向精神的永恒。而對于生者，思索死亡也是一種自我超越。《墓》中寫主人公站在故人墓前憑吊死者，感慨死者往已，自有他自己的世界，生者的哀傷只會打擾他的平靜。參悟人類就是在前人各種的死亡中汲取經驗教訓，從而不斷參照自己振作精神前行。這里。作者以死為基點，思考生命，并通過精神的執著追求和求恒的苦思徹悟，使生命最終獲得了不朽與升華?！稑?，鑰匙》中更直接宣示：“我們這些人算是做了人類的墳墓，并投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然而沒有如此極少的可愛的人物，人類便是一個陌生曠野，路人無所憑吊，亦不足以振作自己的前程”。正是在生與死的辯證聯系中，廢名審視著生命，超越了死亡，實現了對生的反觀和尋味。與死亡情緒相關，他的小說還經常以墳、殺場、黃昏等一些物態化意象，探索謎一樣的死亡之途，在輕描淡寫之中，不僅消解了人們精神上的蒼涼和無奈，而且隱喻著對生命永恒意義的追尋。這種死亡書寫方式，與道家文化的視死亡為與“此在”人生相通的“彼在”世界觀念相一致。

二、向死而生：融鑄于中西文化交匯處的現代哲思

廢名小說展現出的死亡意識及其對死亡全新的態度和表現方式，有其深刻而復雜的社會和文化原因，折射出特定的文化價值取向。

廢名從小是“一個被看得淡漠的孩子”，身體孱弱，六七歲時患重病，幾近病死，“這病有一年余的時間，病好了，尚不能好好地走路，幾乎近于殘廢，兩腿不能直立”(《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疾∑陂g，可愛懂事的妹妹因得不到及時治療，凄涼死去，這在其年幼的心靈上留下巨大陰影，使他對人生的幻化無常，生命的凄清枯寂以及人之間的隔膜有著深刻的感受和獨特的理解。而社會的異常動蕩與黑暗更讓他感到“人生是沒有什么可躲避的，處處是人生，都是不幸”。于是，廢名返回到自身，在現實的生存困境和孤寂的自我中，思索生命本身，考察死亡的本質及其對人生的意義?；诖?，他的作品里始終貫穿著“死亡”這一情緒的暗流，并成為廢名醉心于佛禪理想和西方生命哲學的內在起點。

廢名的死亡意識深受唯美主義和存在主義等西方哲學的影響。在他眼里，“中國人生在世，確乎是重實際，少理想，更不喜歡思索那‘死’。因此不但生活上，就是在文藝里也多是凝滯的空氣，好像大家缺少一個公共的花園似的”。五四以后，以海德格爾、奧尼爾等為代表的西方死亡文化觀傳人中國，喚醒了五四新文學作家心中固有的傳統死亡觀念以及對生死的思考，并被整合成具有現代意義的生命哲學。廢名是一個受到良好現代文化教育和有著開闊的西方文化視野的知識者，既感受著古老的農業文明向工業文明轉型的歷史傷痛，又體驗著都市的沉淪與絕望感，因此，北京讀書時他“喜讀莎士比亞的戲劇，喜讀哈代的小說，喜讀俄國梭羅古勃的小說”，認為“他們的文章里都有中國文章所沒有的美麗”，感慨“中國文章簡直沒有厭世派文章，這是很可惜的事”，并將成為中國“厭世的畫夢者”作為其自覺的藝術追求。他從死亡出發，“思索存在，思索人，從自我之死，看到自我之生，從虛無窺見存在”，超越和升華世俗人生，在自我的確證中，發現生命的意義和價值。

如果說西方的生命觀賦予廢名的死亡意識以現代的哲學審視，那么中國傳統的佛道文化影響則給他帶來了一種崇高的超越性和浪漫的詩意冥思。在現代作家中，廢名是從心到形體悟佛禪的極少數作家之一。他出生于禪宗圣地黃梅，從小深受佛禪思想與文化熏陶。北大求學和任教期間，他系統的閱讀了儒道佛三家典籍，私下里常常談禪論道，而且打坐人定，從傾心于外國文學回歸到醉心于傳統文化，并在崇尚佛禪、體驗道法的過程中，自覺地繼承了佛道觀照和體認現實世界的特定思維方式和審美方式。

佛家說“人生是苦”。認為世界乃苦集之場，眾生沉浮其間，由于“無明”，不能自主，所以受盡煩惱痛苦的折磨，只要破除“我執”，將“我”溶入到自然萬物之中，死亡不僅不可怕，而且會美妙無比，道家則認為生死交替乃自然之理，死亡是與此在人生相通的彼在世界，無生無死，死亡是人對自然的回歸。因此，要順應自然，達到“死生為一”的境界，可見，道家通過消除生死間的界限和順從安命的人生態度，最后克服了死亡的痛苦，消解了死亡的恐懼。正是佛道中這些生死觀念的啟發，以及現實的憂患與失落，表層痛苦與深層孤獨的交織，傳統人格與現代文明的錯位，最后導致了廢名人生悲苦、宿命無逃、尚死厭生、對死亡存在詩意思想的死亡觀。

在廢名看來，現世人生是苦難、沉重的，而死亡卻是一個超脫現世苦海的過程。認為“世間是地獄，而地獄是天堂，一是結縛，一是解脫”(《莫須有先生傳》)。人們之所以對死亡恐懼和悲哀，都是源自“無邊色相”的迷惑，而沒有覺悟到“死”只是心的幻相，現象世界的一切本來皆空。說“知有心便于知死生是一物，這個物便是心。于是生的道理就是死的道理，而生的事實異于死的事實，正如夢的事實異于覺，而夢是事實”。從而將死亡與生命的價值，此岸世界與彼岸世界聯系起來。在對待生死的態度上，與魯迅等重視對現實的對抗和改變不同，廢名認為“死”是每個人都有的花園，宇宙是永恒的，人生只是一瞬間，最終都將歸于這個花園，主張個人與社會、與自然的和諧。由此，廢名在“死”的鏡像里參悟生命，死亡不再陰森恐怖，反而使生命顯得自然和自在。在《莫須有先生傳》中，他感慨道：“我嘗懷想一個少女之死，其于人間可謂過門而不入，好一個不可思議的空白!然而死之衣裳輕輕給少女披上，一切未曾近手，而這一個花園本來乃個人所自分的，千載一時，又好一個不可思議的無邊色相之夜啊!”。顯然，借助于佛道的生死齊一，廢名超越了千百年來人們對于“死”的困惑和恐懼，將死亡視為人生終極意義的生命形式，并由此生成了審美意義。

不同于一般作家對死亡的悲劇表現，廢名接受了道學的自然觀，抱定“愛人生而不留戀人生”，表現出淡化生命意志的生存智慧。在他眼里，“世上的事都是一個緣起”，而死亡是人類不可避免的結局，渺小的人無法與之對抗，只能堅強地忍受。由此，廢名為人類提供了一個走向永恒的終極歸宿——自然。認為自然是世界的最高法則和無限境界，人只有在“自然”之中才能獲得生命的和諧，在小說中，他常常將“生”與“死”都置于自然背景之中，將生命的“有限”融于自然的“無限”之中。這樣，他的筆下雖然遍布人生苦難，出現了大量的死亡，但卻清晰地呈現出一種超然的人生態度。不僅小說中的人物淡定自然地面對苦難和死亡，就是墳塋、墓碑等“自然”也總是被描寫得那么清新動人，神奇美妙。如《橋》中有很多地方寫到墳墓?！安莅墩归_一墳地，大概是古墳一丘，芊芊凝綠，無墓碑。臨水一棵古柳?！荒ǖ栆舱媸强蓯哿?，好比就是畫家的光線，對于這個地方之草生出一種依戀”(《鑰匙》)。生與死都與自然相諧，在自然中吟唱著生命愉悅和靈魂自由的怡然之曲，體現出道家死亡哲學的痕跡，作為生命的另一種存在方式的“墳”，也不再令人恐懼，而是一幅畫，一首浪漫曲，如人生的裝飾異常美麗。這種審美的詩意化態度在努力消解死亡的悲劇性時，對死后愿景進行美好期望與預設，為苦難中的人們提供了一種美和生存智慧，表達了一種對生命的終極關懷。

廢名的死亡意識還與他的時間意識、大宇宙觀念密不可分，受禪宗時空觀念影響，廢名的時間觀念帶有鮮明的主體性，在《橋》中，他談道：“春天無今昔。我們不能把這里栽一棵樹，那里栽一棵樹歸到春天的改變”，說明時間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只有于瞬間體驗永恒，從時間的無限中見證生死的有限，才能獲得生命的淡定和從容，實現“時間如明鏡，微笑生死”的崇高境界?？梢姡ㄟ^時間角度廢名勘破了生死，獲得了彼岸追求，達觀面世的自由超然生命觀。并在此過程中，使死亡成為實現最終目的的一種途徑，被上升到了形而上的哲學高度。

廢名的死亡意識是歷史與現實、本土與西方多角度的客觀投射，他以莊禪之道來審視和表現生命的凝重與悲哀，思索死亡，并以慈悲曠達情懷和哲學智慧來消解現實世界死亡的恐怖與悲慘，重建莊禪理想，從而實現引渡彼岸的終極追求，達到審美和哲學層面的雙重超越，這不僅使他的死亡敘事穿透現實和死亡的表層，直達人存在的真實性境遇和精神困境，而且還賦予其某種崇高和神圣的現代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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