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事
大少爺佟克鈺,在鎮西的小洋河堤上堵住了丫環閱兒的路。
雪野空曠,北風狂嘯。兩只在白茫茫的原野上空盤旋著的饑餓的烏鴉,將民國十年的初春哀叫得料峭、死氣。
佟大少爺九歲的時候,被佟老太爺送進了省城的一所德國牧師辦的洋學堂,平時從不輕易回來。去年冬,他得了一場腎病,經省城“盛和堂大藥房”的坐堂名醫鄭懷菊精心診治好后,又回到了家里來調養。一個多月來,每天早晨都要皺著眉頭吃下內院管家秦媽詭異拿來的幾個紅棗。
哪個少年不鐘情?哪個少女不懷春?佟大少爺吟著這樣的詩句,愛上了丫環閱兒。可不解的是,閱兒不僅對他冷若冰霜,而且還有意無意地躲避著他。秦媽的女兒香桂,一個俗不可耐、忸怩作態的姑娘,又幾乎一刻不離地糾纏在他的身邊。當看到閱兒端著滿滿的一盆衣服走出大門時,情難自禁的佟大少爺便身不由己地被那個優美、好看的腰身和臀部牽引著,飄飄然然到了河邊。
嗅著自己鐘情的姑娘身上散發出的清新、醉人的體香,佟大少爺感覺心就像在深秋金黃的白樺林中馳行的蒸汽機車一樣愜意、愉快地跳動著。他深吸了一口氣,平抑一下心跳,輕柔地開口叫了一聲:“閱兒!”
閱兒沒有應聲。砭骨的寒風中,閱兒端著沉重的木盆,低垂著頭,玉雕一樣一動不動、僵硬地站著。
飛臨頭頂的兩只烏鴉刺耳地聒叫著。
這個連蒸汽機車都不知為何物的鄉下傻丫頭,一定是被突然降臨的巨大愛情給嚇壞了!她的臉上此刻一定泛著羞澀、美麗的紅暈!心旌搖蕩的佟大少爺,目光落到了閱兒端盆的手上。這雙在剛剛開化的冰冷的河水中浸泡、搓洗了滿滿一盆衣裳的小手,凍得又紅又腫。呵,讓我暖暖它吧!握住了這雙手,美人刀槍不入的冰心就會融化了,就會柔情地投入騎士的懷抱了。佟大少爺從兔皮手套里抽出手來,無比憐愛的伸了過去。
“你別碰我!”閱兒如遇鬼魅,猛地大叫了一聲。同時后退了一大步,躲開了他。
沉浸在浪漫幻境中的佟大少爺被嚇了一大跳。他一時手足無措,惶急地邁前一步,語無倫次的分辯和表白說:“閱兒,我不是要……閱兒,我想要……”
“你別碰我!”閱兒抬起頭來了。佟大少爺吃驚地看見那是一張多么蒼白的臉呵!蒼白得像冬月一樣冷、像秋霜一樣涼,令人不寒而栗。閱兒的黑眸子里有晶亮的東西沁出來了,全身劇烈地抖動著,幽怨、哀恨、忿懟地喊道:“你這個下流的家伙!你把我、你把我糟賤得還不夠嗎?”……
閱兒踉踉蹌蹌的身影已經在原野盡頭消失了,呼嘯的風中,佟大少爺仍然呆若木雞地佇立著。閱兒蒼白的臉、晶瑩的淚水、怨恨的話語,一遍遍地在他的眼前閃現著。堂堂的佟府大少爺竟然連向一個低賤的丫環都求愛不成,佟大少爺的心情痛苦、沮喪和灰暗到了極點。
“克鈺少爺!克鈺少爺!”比剛剛飛走的兩只烏鴉還要不識趣的香桂,從堤下的一株蒼干虬枝的老柳樹后面現出身來。心情郁悶的佟大少爺一聽那甜得發膩的聲音,一看那張用不知從哪房姨太太那里偷來的洋雪花膏抹得漂白的臉,就像從飯里吃出粒老鼠屎那樣作嘔。他睬都沒睬香桂一眼,自顧自地下堤走了。
香桂尾隨在對她不屑一顧的佟大少爺后面走了幾步,可憐巴巴地喊道:“克鈺少爺,等等我!等等我!”佟大少爺好像沒有聽見似的,反而越走越快。遭受如此冷遇的香桂氣得一跺腳站住了。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趕忙沖著已經走出了十幾米遠的佟大少爺喊:“格斯!格斯!”
佟大少爺站住了。他平素本來非常喜歡聽人們叫他的這個洋名,可此刻從他厭煩的香桂的嘴里別別扭扭的叫出來,便碰到心緒惡劣的佟大少爺的霉頭上了。他慢慢吞吞的轉過身子后,戲謔地揚聲罵道:“你他媽的才是狗屎呢!”想了想,他又惡毒地補充了一句,“還是他媽的一堆沒有人撿的臭狗屎!”
這般惡作劇似的叫罵和發泄,佟大少爺黯然的心情一下子云開霧霽、輕爽起來了。腳下的積雪鋼琴一樣彈奏出了悅耳的聲音,雪地上反射出來的太陽光刺得他微微瞇起了眼睛。走出不遠,身后的香桂果然如他料想的哭了。香桂邊哭邊報復般地喊:“是!我是狗屎!臭狗屎!可你的閱兒也不比我香!你今天晚上去她的窗前瞅瞅,你就知道她是什么東西了。”
瞅瞅!瞅什么?有什么好瞅的?佟大少爺并沒在意香桂的瘋話。猛然,閱兒那怨恨和仇視的冰冷眼神又一次刺痛了他。“你別碰我!”“你這個下流的家伙!”“你把我糟賤得還不夠嗎?”……也許,香桂真的不是故弄玄虛。佟大少爺不知不覺地停下了腳步,虛弱地轉過身子,香桂已經像幽靈一樣飄逝不見了。
積雪覆蓋著的原野,一片空茫。真干凈呵!
掌燈時分。一座座高矮不一的房屋,夜色中怪獸一樣出沒著。
一盞嘎斯氣燈慘白的光亮,照出了秦媽氣急敗壞的臉:“……你往不往里擱?呵!你個小驢蹄子,還想反天了是不是?噢,大少爺看上你了,有撐腰的了,敢和老娘做起對了是不是?呸,我告訴你,別做夢了!人家大少爺那是金枝玉葉,你是什么東西?你撒泡騷尿照照,你是個被破了身子的賤貨、賤貨!還想和我女兒爭大少爺?”秦媽喘了一口氣,然后厲聲斥道:“痛痛快快的自己脫了,別臟了老娘的手。”
頭里腳外躺著的閱兒緩緩坐起來了,慘白的臉上凝掛著兩滴清淚。她麻木而機械地將下身脫光后,又仰面躺了下去,劈開了雙腿。秦媽得意的獰笑著,將手里的紅棗向閱兒那最神圣和隱秘的地方一顆、一顆的塞了進去……
躲藏在窗外偷窺的一個身影,突然抑制不住地低頭嘔吐起來。他是……大少爺!
第二天一早,秦媽來取紅棗的時候,發現閱兒已經懸梁自盡了。閱兒自己從下身摳出來的幾個紅棗,洗得干干凈凈的裝在瓷碗里,仿佛是少女了無生氣空洞的眼睛,失神而又茫然地看著民國十年這個寒冷的早春……
半個月后,佟家大院里接連出了兩件大事:香桂瘋了。大少爺佟克鈺離家出走了。
風水
佟老爺捭修篤信風水。
在這個堪稱物華天寶、地杰人靈、藏龍臥虎的遼東古鎮上,佟捭修老爺可謂是出類拔萃、威名遐邇的風云人物。
早年東渡日本留學時,思想進步的佟老爺便秘密參加了孫中山先生創辦和領導的同盟會,從事推翻腐朽沒落的滿清王朝的革命活動。中華民國建立后,學成回國的佟老爺致力于創建新式警察制度,官至奉天警務廳副廳長。郭松齡舉兵反奉失敗后,因此受到牽連的佟老爺丟官回鄉、靜待時機,徐圖東山再起。
是年,九十高齡的佟老太爺壽終正寢、駕鶴西游。佟老爺花重金請來一位從江西龍虎山上下來的精通堪輿的風水先生謝乾頤,為佟老太爺擇吉穴、建陰宅。謝乾顒帶著徒弟察看遍了古鎮四周的高山,手中的羅盤審陰陽、定五行、決向背、究生死、推來歷、論星峰、看到頭、論分合……終于在古鎮西北的虎頭山上找到了一處風藏水逆氣聚的龍穴寶地。
佟老爺深曉風水“陽宅一間、陰宅一拳”之理。懇請謝乾顒點穴的時候,不差分毫的點在八尺正穴上。謝乾顒躊躇和犯難了。身懷風水絕術的他在看出那處寶地龍脈氣象的同時,也看出了隱隱的兇險之象。如果他點到了金井正穴,一雙眼睛就保不住了。
佟老爺豈能洞悉不出謝乾顒的心思。為了求得一處風水寶地,佟老爺不惜降尊紆貴,和一個三教九流的風水先生叩拜結成了金蘭兄弟。然后,佟老爺又在神前賀香,慨然發下誓言:如果謝先生為佟家點戎穴、求天祿,天罪加身的話,佟家子子孫孫都要答此大恩,供奉他一輩子。如若食言,必受天報、天火燒家!
如此,明知是風水大忌,謝乾顒也甘愿冒了。佟老太爺安葬的當天,謝乾顒手持羅盤,上看龍虎明堂,下看羅城水口,將佟老太爺的棺木不偏不倚地下在了金井龍穴上。就在佟老爺頻頻頷首的時候,謝乾顒忽然兩眼發黑,什么也看不見了。緊接著,剛剛還是晴空萬里、麗日高照的天上,烏云蓋地、狂風大作、電閃雷鳴起來。瓢潑而下的大雨,頃刻間便在墓穴中積了三尺多深。徒弟把謝乾頤拉上來時,他的雙腿已經不能走路了,是由佟府的幾個身強力壯的下人給輪番背下山的。
佟老爺雖然官場失意、賦閑居家,但門前并不冷落,時有高朋、貴客往來進出。佟老爺的夫人蔡瑞芝,也是出身于盛京名門望族的大家閨秀,其父是奉天商會的副會長,其任高中校長的族叔更是日本駐奉天總領事龜尾太郎的座上賓。有此家世、身世,還能左右不了人事?佟老爺自是成竹在胸。
果然,僅僅過了半年多優哉游哉的輕松生活,奉天一紙公文,佟老爺官復原職了。
選個黃道吉日,佟老爺攜妻挈兒、風風光光地遠赴奉天走馬上任去了。謝乾顒是個行動不便的瞎子,無法隨同前往,留了下來。按照佟老爺臨行前的叮囑,當家的佟二老爺將謝乾顒敬為上賓,衣食住行各方面安排得十分周到。佟家闔府上下,更是對謝乾顒奉若神明,不敢有絲毫不遜之處。饒是一個淪落異鄉的瞎了眼睛的風水先生,謝乾顒也沒有寄人籬下之感,日子過得十分滋潤。
政務繁冗的佟老爺百忙之中,仍不忘修書回來,對謝乾頤噓寒問暖。怕謝乾顒在窮鄉僻壤待久了,憋悶壞了身子,佟老爺還派人專程把他接到了奉天城,讓人陪著他逛故宮、吃滿漢全席、上大戲院聽評劇、進小劇場聽二人轉……最讓謝乾顒流連忘返的是去高麗人開的澡堂子洗澡。就是在這種達官貴人不屑光顧的低等地方,不近女色的謝乾顒學會抽大煙了。
謝乾顒染上了大煙癮,佟老爺并不以為意。不就是抽兩口煙嘛,富甲一方的佟家還是能供得起的。佟二老爺可沒有佟老爺這么寬宏,年底撥拉著算盤珠子一算謝乾顒耗費掉的大煙土錢,能夠置買出三百畝上等良田、八十條耕牛、二十掛大車,佟二老爺的臉黑了。
佟老爺清明回鄉祭祖時,再見到的謝乾顒,面容枯槁、骨瘦如柴,完完全全是一個大煙鬼的模樣。其時他正坐在長工們住的屋墻根底下曬太陽,枯亂的須發和鶉衣百結的破棉襖上,爬滿了個頭又大又肥的虱子。佟老爺震驚了,良久,方喟然長嘆,恩里從來生害呵!
佟老爺走后,佟二老爺命人把謝乾顒關進了一間黑屋子里,每天送去三頓飯菜,讓他戒煙。這是佟老爺的意思,也是佟二老爺樂于做的。彼時,東北已經易幟,雄心勃勃的張學良將軍大張旗鼓地開展了“禁煙、禁娼、禁賭”的新生活運動。無論是從為謝乾頤個人、還是為佟老爺仕途考慮,謝乾顒這須臾不可離、視若命根子的煙癮都非戒掉不可。
一個月后,當佟二老爺親手打開那間煉獄般的黑屋子門時,發現謝乾顒不僅還活著,而且還奇跡般的戒除掉了煙癮。沒人能猜想得出謝乾顒這一個月是怎么熬過來的,也沒人敢走近這間狼嚎聲、厲叫聲不斷的黑屋。佟二老爺驚嘆之余,臉上隱隱露出了一絲失望之色。
過了兩天,謝乾顒來向佟二老爺辭行,想要上在縣城開館的徒弟家去住一陣子。佟二老爺沒有多想,便答應了。
謝乾顒走了不長時間,佟二老爺忽覺似有不妥。不知為什么,謝乾顒的一雙瞽目老是在他的眼前晃動著,高深莫測,閃爍出了令人戰栗的寒光。心神不寧的佟二老爺想要派人把馬車追回來,轉念一想,一個瞎了眼睛的風水先生,又能掀起多大的風浪呢!
夜里,一輛大車悄然而來,停在了虎頭山腳下。風水先生謝乾顒由四個壯漢輪流背著,摸到了佟老太爺的墓穴前。謝乾顒指點著徒弟在穴東正中一尺遠的地方挖了起來。挖下三尺深后,見到了一塊青石板,掀開石板,露出了一塊天然巨石,巨石正中鑿刻出了一個方坑,端端正正的置放著一碗水。徒弟取出水碗交給謝乾顒,他伸手捉出碗里的一條龍首蝦身的異物,舉到自己的眼前輕輕一劃,兩只瞎眼已然睜開,重見天日了。與此同時,從佟老太爺的墓穴里傳出了一聲響,睡夢中的佟老爺驚坐起來。
佟家的好風水破了!
事隔不長,“九·一八”事變爆發,日本軍隊攻陷了沈陽城,佟老爺棄官逃了回來。三個月后,一場突降的天火將佟家大院燒得片瓦無存,佟捭修葬身火海,顯赫的佟家從此衰敗下去……
人們自然而然地將這一切與風水先生謝乾顒聯系到了一起。
然而,關于佟家的這場天火,還有另外一種說法。因為佟捭修堅守民族氣節,堅決不出山去給日本人當漢奸效力,惱羞成怒的日本人才派“黑龍會”的特務縱火燒了佟家大院。有人考證過,在起火前頻繁出入佟家的人中,除了佟夫人蔡瑞芝的那位充當日本人馬前卒的族叔,還有日本駐沈陽的特務機關長土肥原賢二。
想來后一種說法還是可信的。畢竟,那是一個國運衰微、強敵入虜、山河破碎的亂世歲月。人生的浮沉、人世的嬗變,是一座墓穴的風水所能主宰得了的嗎?
落草
“佟家的爺們兒,頭一個最尿性的,要數佟克帳巇這小子。”
我爺爺——鋦匠鄭云坐在佟老太爺墓地前的青石臺階上,“吧嗒”著銅煙袋鍋子,慢條斯理地說。
山坡上低頭啃吃青草的人民公社的羊群,和我爺爺一起進入了回憶的時光。
佟克巇于佟家克字輩的子弟中排行在五,自小頑劣著名。八歲那年,他上房把燕窩給掏了下來,將正在孵化的卵蛋一個個都給捏碎,恰好被佟老太爺撞個正著,臉都嚇白了。佟老太爺沒有責罰于他,若有所思的吟了兩句:“彌天罪過,當不得一個悔字。為惡而畏人知,惡中猶有善路。”自后,佟老太爺不再督勉他的國學,將自己的閑書盡數交付他看。佟克城獨對卦術、相術之類的書感興趣,天生異稟的他過目不忘,《淵海子平》、《柳莊相》、《鬼谷算命術》、《麻衣神相》、《四柱》等書上面的歌訣都能倒背如流、爛熟于心了。
正是佟老太爺的先見之明,佟家大火過后,其他人等陷入窘境之時,佟克巇卻已擺攤算卦、看相為生了。斷生死、明禍福、化吉兇、指迷津,名氣一日盛于一日。
那天夜里,妻子焦小荷過世后已經五六天不見蹤影的佟克蛾翻墻跳進了我爺爺家。我爺爺上縣城進鋦子去了,身懷六甲的我奶奶和四歲的兒子在家。蓬頭垢面、胡子拉茬,好像厲鬼一般模樣的佟克巇匆匆說了幾句話,便把熟睡中的剛過周歲的女兒抱了起來。等我奶奶攆到門邊,佟克巇的身影已經被醬色的黑夜給吞沒了。聽著從夜空中隱約傳來的孩子的哭聲,我奶奶的心揪了起來……
四月初八,是鎮上財勢熏天、威勢炙手的商會會長兼維持會長陳興邁的天命大壽。門前車水馬龍、賓客云集,門里張燈結彩、高朋滿座自不必說,更給陳興邁臉上添光增彩的是,日本守備隊長橋本一郎帶著手下的十一個日本兵,也來給陳興邁賀壽了。數典忘祖、認賊作父的陳興邁受寵若驚之余,把天空都看成是一面高高飄揚的大日本帝國的太陽旗了。
然而樂極生悲。一聲槍響,壽場變成了屠場。從幾十里外的雞冠山上下來的胡子,在大當家“小白龍”的帶領下殺了進來,馬蹄滾滾、刀槍齊發。橋本一郎的守備隊和陳興邁的護院炮手雖然拼死頑抗,但在有備而來的胡子人馬的內外夾攻下,相繼敗陣,橋本和他的守備隊員全部飲彈斃命,為天皇盡忠了。陳家大院里死尸遍地、血流成河。
躲藏在姨太太床下的陳興邁被搜出來后,兩個小匪架著他肥胖的身子,大頭朝下塞進水缸里淹死了。他的人稱“花太歲”的獨生兒子陳壁光,雖然身中三槍、奄奄一息了,胡子們還是扒光了他的衣服,用刀割下了他的命根子后,吊在大院門口的老銀杏樹上點了“天燈”。他的經“佟鐵嘴”批過八字、命相富貴的剛會走路的孫子,也沒被放過,一個滿臉橫肉的胡子將他在青石板上摜死后,又一腳踢進了廁所后面的糞炕里。
站在“小白龍”身旁的“翻垛”先生,有人認出了他就是半年前從鎮子上銷聲匿跡l的算命先生佟克巇。只是他的兩只眼睛不知怎么瞎了,兩個黑乎乎的窟窿,令人膽寒。
“爺爺,佟克巇怎么上山當了土匪?還領著土匪把陳家血洗了呢?”我性急地問。
“因為女人唄!”爺爺不緊不慢地又裝上了一鍋煙,“吧嗒”了好幾口,才開腔,“唉,女人的身子生來三分禍。在那樣的亂世年頭,要是漂亮的女人,那就是十分禍了!”
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民國三十七年的深秋。雞冠山上霜重露冷、萬木肅殺。唯有山間的一團團火紅的秋楓,給這瑟瑟的秋景添加了幾分生機和暖意。
崎嶇的山路上,一個啞巴少年用竹棍牽引著一個四十多歲的算命先生逶迤而來,走進了一座家家戶戶大門緊閉,雞不鳴狗不叫的死寂的小村。算命先生不時敲打兩下卦板,蒼老的聲音吆喝著:“算卦!瞽目勘破天機、金口善斷世事,不準不要錢嘞!”
穿過無人問津的村子,走到村西口時,領路的少年停了下來,身子篩糠般的抖動著。透過那根竹棍傳來的驚恐,算命先生知道來者不善了。
“佟克巇!”一聲斷喝。
算命先生如遭槍擊,身子猛然一震,臉色由青變白、由白轉紅,最后定格在了死灰色上。
攔路的是我爺爺鋦匠鄭云。他十年前參加了地下黨組織,從事反滿抗日工作,今天已經成長為鳳凰大區的區長了。經過幾個月的反復清剿,盤踞在雞冠山上的胡子們滅的滅、散的散、降的降。只有“小白龍”的匪幫屢屢逃脫了滅頂之災,神出鬼沒地同剿匪部隊周旋著,顛覆軍列、攻打后方醫院、殘殺革命群眾,嚴重威脅著新生的人民政權的安全。
“長官,我看你是認錯人了吧?”算命先生故作鎮定、有氣無力地說。
我爺爺氣憤、鄙夷、憐憫地看向算命先生的眼睛漸漸泛出了淚光,他用嘶啞的聲音痛心地喊:“佟克巇,你糟蹋了你自己的女兒!你殺害了你自己的女兒呵!……”
槍聲陣陣、火光沖天,仿佛從地里鉆出來的窮兇極惡的“小白龍”匪幫,燒、殺、搶、掠,古鎮變成了一片血海。
屋里,佟克城索然無味地在兩個小匪摁住手腳的姑娘身上發泄完畢,剛爬起來,大當家“小白龍”倒提著馬鞭子,“咚咚”走了進來。“軍師,這匹小牝馬不好騎吧?哈哈,可笑她那個當區長的窮棒子爹,還在山里剿、剿、剿呢!”
什么?她是鋦匠鄭云的女兒。心里叫苦不迭的佟克巇一眼看穿了“小白龍”把鄭云女兒送給自己泄欲的禍心,他是讓自己在這危亡時刻更死心塌地的效命呵!
這時,兩個小匪松開了手。姑娘一把扯出嘴里塞著的布團,從地上站起來,不顧穿衣遮羞,猛地一頭把佟克巇撞個仰面朝天。“喲嗬,性子還挺烈的!我倒要看看你的筋骨有多硬?”心毒手辣的“小白龍”“唰”地一鞭抽在了姑娘雪白的胸脯上。被兩個小匪死死抓著的姑娘跳腳大罵:“死瞎子,你天打五雷轟、不得好死!死土匪,遭報應、斷子絕孫!死瞎子!死土匪……”姑娘的叫罵刺到了佟克城的痛處,他夜梟一樣戾笑起來,摸索著從專門服侍他的啞巴少年腰上拔出匕首,猙獰地向姑娘逼了過去……
“不!她不是我女兒,我女兒早死了!叫、叫狼叼走了……”佟克巇惶急地叫道。
“佟克巇,她是你女兒!是我女兒……”我爺爺哽咽住了。
佟克城的妻子焦小荷,明眸皓齒、身段玲瓏,是個百里挑一的美人兒。佟家衰落后,早已心生邪念的“花太歲”陳壁光再無忌憚,趁佟克巇外出算卦時,領著兩個手下光天化日闖進了佟家,強行奸污了小荷。發泄完獸欲后,“花太歲”摸了摸臉上被小荷抓破的、還在火辣辣疼的地方,心生惡念,把外屋的兩個手下喊了進來,對痛不欲生的小荷又進行了一番喪心病狂的蹂躪。他們走后,小荷流著眼淚,喂女兒吃飽了奶水,含恨自縊了。
尿性的佟克巇怎能忍受這不共戴天之仇!既然明的斗不過財雄勢大、還有日本人撐腰的陳家,那就上山落草,借助胡子的力量,報仇雪恥。按照胡子的規矩,要想插邊兒入伙,得殺死一條人命,或者卸下人身上的胳膊、腿、耳朵什么的做“投山禮”才行。
那天夜里,佟克巇從我爺爺家抱走女兒,走到一個名叫回回營的地方時,面對“哇哇”大哭的女兒,怎么也硬不起心腸將她悶死。見女兒哭個不停,佟克巇摸出我奶奶塞給他的一個焦黃的玉米面餅,掰下一塊在搪瓷碗里捏碎了,想了想,向不遠處的小河走去。這工夫,尾追而來的我奶奶從樹棵后出來抱走了孩子。動了胎氣的我奶奶支撐到了鄰近村里的一戶親戚家,肚里的孩子早產掉了,我奶奶也因為產后大流血而離開了人世。
從河邊回來的佟克巇不見了女兒,以為是被野獸給叼跑了。雪恥心切、血性的他用刀剜出了自己的兩粒眼珠子,拄棍進了雞冠山上勢力最大的“小白龍”的綹子里,當上了掌管卜算的“翻垛”先生……
山風獵獵。佟克巇邁著滯重的腳步,喪魂落魄地走著。他的眼前不停晃動著女兒被割掉了兩個乳房的赤條條的尸體,他的心尖像插上了一把刀,疼,在往下滴血。“……佟克巇,別再繼續和土匪們沆瀣一氣、助紂為虐、傷天害理了!”這是鋦匠鄭云!“克巇,好孫兒!彌天罪過,當不得一個悔字。為惡而畏人知,惡中猶有善路。”這是爺爺、爺爺!
佟克巇緩緩站住了,嘴里喃喃著:“天理、天理、天理……”一雙干枯的凹目里,淚水慢慢地滲了出來……
五天后,大勢已去的“小白龍”匪幫在向外地流竄的路上,鉆進了剿匪部隊布下的天羅地網。白匪首“小白龍”以下的匪眾無一漏網,雞冠山上猖獗了半個世紀的匪患就此根除。
召開公審大會那天,縣城里萬人空巷、會場上人山人海。殺人如麻、罪行累累的巨匪“小白龍”全然失去了往昔的悍威,如果不是兩個戰士架著,他連站都站不住了。槍聲響起前,他沖旁邊的佟克巇絕望地哀嚎說:“你個雞巴操的算的什么卦,把老子給算到這斷頭臺上了!”佟克巇平靜似水的臉上露出了古怪的笑容:“卦理大不過天理。”
行刑的槍聲中,我爺爺鋦匠鄭云正關在屋子里寫檢討,認識自己私放土匪的錯誤。啞巴少年的小臉緊貼在屋后的窗戶上,焦急地向里張望著……
我爺爺沒能保住佟克巇,也沒能保住自己,從區長一直降成了一個放羊漢。八年前,九十九歲高齡的爺爺謝世,往事曲終人散。
[責任編輯 蘇 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