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沒能拿出勇氣半夜上山,去觀日出。一路上,聽說華山大多是這么個爬法,開車的司機說,每年他都如法炮制一回。我也心有所動,不妨試試?一旦吃飽了喝足了,看看黑幽幽的高山,再瞅瞅比自己年輕十幾歲的大學生按捺不住的英姿,便開始推托:昨天硬座夜車休息不好,下午轉驪山又太累,山路沒有燈,景色還看不到,睡半宿,等到明早吧。華山面前,驪山還能算是山?他們也不深勸,一條紅色的平安帶兩頭系住手電筒,斜挎在肩,離開客棧,隱沒在黑暗中。
清晨五點,天放亮了,我和一對兒夫妻結伴攀登。從玉泉院到北峰近三十里,我們走走停停,看看歇歇,足足用了五個多小時。六點鐘出發的“老年隊”超過去了,夜間攀登的青年們玩夠了,連蹦帶跳地下山,又與我們擦肩而過。累,走不動??傁胱?,不愿起來。山間清風、凜泉、花香、彩云,使人愜意,卻并不能減輕疲勞??从斡[圖,景點分布挺集中,走起來滿不是那回事兒。問店家還得多長時間到青柯坪,半個點吧。你一走又是將近一小時,問題還是出在自己身上,干脆閉上嘴巴,不再打聽。
回心石下,回心轉意,想下去,路太長,已經筋疲力盡;往上走,險路正要開始,把膽量放大,千尺幢,百尺峽,手足并用,腳踏石磴,手拽鎖鏈,眼不旁騖,一心向上。其實,這樣的路段,往下走,那才真叫難呢。眼前臺階望不到底,兩側深淵萬丈,腿打著顫邁步,為省勁兒寬心,只能抓住鐵鏈,走走停停,站著,大氣兒都不敢喘。
這時候,甭說看景,聽覺仿佛都麻木了。鳥鳴聽不到,也可能鳥根本不往這周圍飛。噪聲倒是不少來湊熱鬧,建筑工地的電鋸,招徠過客刻下“到此一游”的電銼,吱吱地叫,折磨得人夠戧。突然,一陣若隱若現的笛聲從遠處飄來。玉笛飛聲,“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誰有這般閑情逸致,身背竹笛,選擇如此險峻之處,伴以悠揚樂曲,莫非真有得道仙人,論劍之余,在切磋笛藝?
臨近中午,登上北峰,遠眺號稱長空棧道的天梯,上面一個個人真像是半空中登天的勇士一般。一個小伙子告訴我,太險了,兩邊懸崖絕壁釘上鐵索,中間用一塊木板架起來,就算是道了,一人,也只能側身而過,不知當初是怎么修成的。我在北峰上轉悠了一會兒,再去那幾個山峰,路險難行,太陽又毒,懸崖勒馬,望而卻步倒是容易,搭上幾個小時可是冤枉。莫非真如韓愈先生在《華山女》中所言,“仙梯難攀俗緣重”?思前想后,顧慮多多,干脆下山,回去看看碑林,晚上坐火車返程耽誤不得。時間和金錢都不寬裕,還要看景溜達,只能擇其重要,覽其大概了。我安慰自己,直奔索道。
擦耳崖邊,一個挑夫迎面走來,笛聲原來是他吹奏的。凹陷的肩膀上,紅色墊肩支撐、調動著扁擔的方向和角度,雙手撫笛,目視前方,扁擔兩頭的貨物一上一下,一前一后,保持著平衡。有“野渡無人舟自橫”的悠閑,更有千軍萬馬之中,如入無人之境的強悍,破舊的笛子音色并不完美,曲調也不是無可挑剔。小小的魔笛,發于心,出于口,音聲相和,引得氣脈暢通,喚來腳底神力,維系著所有的律動,指揮著生命的和諧。吞吐抑揚之間,讓人感覺他好像舞臺上踮起足尖,舉重若輕,全身重量負擔于一處的芭蕾舞演員。登山,下山,人人步履緊張,面目小心,沒有工夫多看他一眼,一聲長在耳,又有幾人能把笛聲留在記憶里呢。 “蓋古人于勞役之事,必有歌謳以相勸勉”,什么杭育杭育派,什么“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闋”,我們的祖先在勞動中催生了震撼人心的音樂藝術。聲音賦有了生命,聲音裹挾著靈魂。這華山挑夫的笛聲,是所有挑夫的精神凝聚,是西岳華夏的氣魄所在。勞者自歌,不待休息,沖口而出,任意自然。開鑿天梯,智取華山,肯定都離不了這種氣概。它不像船工號子,或緊促或舒展,隨江水湍急平緩而變。它不似牧童橫吹,臥于牛背之上,一副田園風光。它不必如文人騷客的詩詞曲賦,藉此去寄托離別、相思、豪邁……
挑夫的笛聲,不是“信天游,不斷頭,斷了頭,群眾無法解憂愁”;挑夫的笛聲,山險路難,風雨變幻都攔它不??;挑夫的笛聲,將一切外來的干擾化為自在的行動,除去煩惱,逆化為順,處逆如順。相形之下,庸人自擾,逢場作戲者流,如何能體會此中的真諦呢?!办`感總是歌唱,靈感從不解釋”,紀伯倫這句話用在挑夫身上,再恰當不過了。
像每每走進古城,沒有了晨鐘暮鼓,代之以車鳴如吼,便覺這城池真的已經死去。下了索道,一看介紹,落差亞洲第一。回望兩千米之上的華山,想起了古人兩句話。山水有清音,樂者德之華。挑夫的笛聲,在心中綿延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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