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大娘是我們家的鄰居,身強體壯,又十分勤勞,盡管二大爺在鎮建筑站是個瓦匠頭,每個月都有進項,日子過得比一般人家都好,但二大娘下田勞動時還是背著一只臘條筐,收工回家筐里裝著滿滿的青草。草是二大娘干活休息時在田里薅的,回家來曬干了,垛在院子里,做飯烙餅用。二大娘和鄰居們相處得很和諧,她家有盤石磨,鄰居們常去借用,每當母親借用二大娘家石磨,我去推磨時,總能看到她家院子里有一堆小小的蘑菇一般散放著淡淡清香的干草垛。
那年春天,二大娘肚子里長了個雞蛋大小的硬塊,掛水吃藥也不見效,到了秋天,正是起山芋刨山芋干時,二大娘終于在地里活忙時累倒了,鎮醫院里的譚醫生和范醫生一同為二大娘會診,說二大娘肚子里的硬塊有半塊磚頭大,兩個醫生也不知道二大娘生的是啥病。二大爺又請鎮上的老中醫給二大娘看病,二大娘家里天天草藥飄香,藥味都飄到大路上去了。二大娘的病仍然沒有好轉,但二大娘還是堅持到田里起山芋刨山芋拾山芋干。
眼看快過年了,二大娘的病卻愈來愈重。母親從二大娘家回來說,二大娘藥引子棗用完了,怕是過不去這個年了。那是個物質極其匱乏的年代,棗兒是稀罕物,鎮上的商店里根本沒有棗賣,老中醫那里的棗也用完了,要到縣城去買。可是二大娘沒有孩子,家里只有她和二大爺兩個人,二大爺要在家侍候二大娘,沒人去給二大娘買棗。那年,我剛上初中,喜歡畫畫,拾玻璃賣了塊把錢,正想春節前到縣城買一盒水彩畫顏料。聽說要到縣城去給二大娘買棗,我自告奮勇地說,我去。星期天早上七點多鐘,我到東門口等公共汽車。那時城里開到鎮里的公共汽車一天只有兩班,早晨一班,下午一班,車不等人,過了時候就沒有車。誰知夜里下了一場大雪,等到九點多鐘,也沒見車來,聽人說,司機嫌雪大路不好走,半道拐回去了。心里一下子比天還冷。猶豫半天,我決定步行去城里,買完棗,趕下午班車回來。
走了三十多里雪路,來到城里已經是下午一點多鐘。我想先把二大娘的藥引子棗買好,再去買水彩畫顏料。在醫藥公司沒有買到棗,中醫院也缺貨,急得我在縣城大街上走了幾個來回,到處打聽哪里能買到棗,有人要我到副食品干貨店去看看,拐了幾個彎,在一條僻靜的街上找到了干貨店,價錢比在家里想象的要貴許多,掏盡身上所有的錢,只買了半斤棗。身上帶的錢全給二大娘買藥引子棗了,沒有錢買水彩畫顏料,沒有錢吃飯,也沒有錢坐班車,再說早過了班車開車時間,就是有錢也沒有車坐,我到百貨商店文具柜前,眼饞地看看水彩畫顏料,之后,邁動一雙小腿,匆匆忙忙往回趕,想在天黑前回到家,用藥引子棗給二大娘熬藥。
路上鋪著厚厚的積雪,踩上去“咯吱咯吱”響,沒有車輛,也沒有行人,四野空曠無邊。走著走著,身上忽地出了許多汗,抬不動腿,頭還有些暈,我知道是餓的,抓把路邊干凈的雪吃了,還是不行,越吃越餓。我突然想到黃書包里的藥引子棗,更加饑腸轆轆,當意志再也無法控制自己時,我悄悄打開包,拿出一顆滿是皺紋的大紅棗填進嘴里,三口兩口吞了下去。這一下不得了,饑餓感使我再也無法自持,手不由自主地又伸進包里,一顆,兩顆,三顆……當我回到家時,二大娘的藥引子棗一顆也沒有了……
二大娘終是沒有過去年,在年前一個老北風咆哮的夜里中悄悄地走了。
每逢過年,看見商場里街邊賣的棗,對二大娘的歉疚就會彌漫心間,二大娘,你會原諒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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